6

地鐵口離雲塔大廈有二十來分鐘的步程,走到公司的時候楚沅額頭已經汗涔涔的了,幸好公司實行彈性工作制,上下班不用打卡,不然她對關楠的怨火又會更旺幾分。

17樓的女廁故障依舊,楚沅只好再度下樓更換抗紅裝備。現在是上班高峰期,往上的電梯擠得不堪入目,她下樓搭了電梯,上來的時候只好改走樓梯。

大廈樓梯間的平臺是默認的吸煙區,楚沅上了一段樓梯,發現樓上平臺的窗前站着一個長身玉立的男人,正背對着她抽煙。逆着光瞧得不甚真切,一下子沒認出是何人。她再跨上幾級階梯,男人聽到身後腳步身便側身後看。

兩人俱是一愣。

而男人的視線只是在她身上飛速擦了一下,旋即面無表情地回轉頭望向窗外,繼續旁若無人地吞雲吐霧。楚沅腳步一滞,身側的手指不由自主微微抽搐,随後她移開了目光焦點,雙手握拳一言不發上了樓,推開樓梯門走了進去。

耳邊傳來門被阖上的聲響,關楠往樓梯門遛了一眼,不由得皺了皺眉。

楚沅一個早上被大姨媽折騰得坐立難安,稍微扭動一下腰肢都感覺要有井噴之勢,兩條腿虛得跟踩空一樣。中午方瀾瀾照例過來吆喝楚沅一起下樓吃飯,見她趴在桌上一動不動,便湊近問她怎麽了。楚沅苦着臉如實相告,并問她能否幫自己打包一份。方瀾瀾應允,又問她要不要順便帶藥。楚沅額角蹭着桌子點了點頭,沖方瀾瀾無力地笑笑。方瀾瀾摸摸她的後腦勺,轉身跟着鈣爺他們下樓了。

“小沅子呢?”電梯門阖上,鈣爺瞧瞧身後沒發現楚沅,便沖着方瀾瀾問。

“她啊,睡覺呢。”方瀾瀾輕描淡寫說道。

“吃飯時間睡什麽覺?平常一到飯點最興奮的不是她麽,怎麽今個兒睡覺去了?”鈣爺摸了摸下巴,不懷好意地咂舌道:“不會是昨晚玩虛脫了吧?”

方瀾瀾的眼神忍不住往關楠身上掠了掠。關楠板着臉,挂着一副“關哥鳥事”的淡漠神情,心底卻是另一番想法。她竟然把他當瘟神一樣避開了,連同桌吃飯都不屑。再想想又覺得是不是太把自己當根蔥了,或許人家早把這事撂開了。他的嘴角浮出一抹微不可見的譏笑。

“別瞎扯。”方瀾瀾一拳輕搗在鈣爺的胳膊上,“你就當她是夏眠吧。”

“夏眠的那不是癞蛤蟆麽?”鈣爺笑嘻嘻道,“回頭我告訴小沅子去,你竟然把她說成癞蛤蟆。”

方瀾瀾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田小衡見勢插^了一句,“到了到了。”

四人遂不再言語,一一出了電梯,關楠悶着頭走在最後。食堂排隊是流水線式的自選餐,方瀾瀾排在最前頭,田小衡在她後面幫着拿楚沅的打包飯盒。

“有紅燒茄子哎……”方瀾瀾啧啧嘆道,“我得給楚大沅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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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那還有幹煸豆角,小沅子下飯館就懂點那個,也整點呗。”鈣爺接話道。

關楠身形一頓,眉頭擰成了疙瘩。這兩個人還真是有完沒完,楚沅不就是缺個席嗎,又不是失蹤人口,犯得着一路左一個楚大沅,右一個小沅子叨叨個不停嗎。關楠只覺得耳膜都快被這兩道聲音給捅破了。

“哎,哥們,往前走啊。”後面的同事好心催促他道。

為了不跟楚沅撞菜,關楠別扭地胡亂點了別的。

他們圍坐在白色小圓桌邊吃飯,方瀾瀾筷子撥着米飯感概道:“每次一到周四都有像到了周五的錯覺,老想着明天就能休息了。”

“那麽期待周末幹嘛,跟小崔幹壞事去啊?”鈣爺不懷好意地瞥了她一眼。

“跟楚大沅逛街。”方瀾瀾還了他一記白眼,又輕碰了旁邊田小衡的胳膊肘,“臀哥,你來麽?帶你去喝貢茶。”

“人臀哥才不會往火坑裏跳呢,陪你們女人逛街男人就是一挑夫,大大小小的袋子都得往身上挂,整就一個移動的衣架。”鈣爺擠兌她。

“臀哥都沒表态呢,你別誤導群衆思路。”方瀾瀾朝他甩甩手,示意他一邊涼快去。

“我去啊。”田小衡眼睛都要笑成兩枚月牙兒,“反正宅在家也沒事幹。”

鈣爺跟看叛徒似的瞧着田小衡,心裏腹诽道:叫你撿屎都去。關楠朝他意味深長地一笑。田小衡被這兩人看得有些心虛,卻故作淡定地一口一口往嘴裏送飯。

飯畢,本來鈣爺的工位離楚沅的更近,方瀾瀾卻把盒飯往關楠手裏一送,拜托他拿給楚沅,她要去一趟10樓。鈣爺看看那飯盒又看看關楠,嘿嘿笑了一聲,朝方瀾瀾遞了一個眼色,誇她有眼力勁兒。

關楠臉上表情始終無任何波瀾,活脫脫一個面癱患者。

“你去10樓幹嘛?”田小衡多嘴問了一句,公司的醫務室就在10樓。

“去醫務室拿點藥。”

田小衡聲音不由得一緊,“你怎麽了?”

“我啊……”方瀾瀾笑了笑,“吃飯脹氣,拿點消食片。”

除了公司配備的綠蘿盆栽,美工的工位上都擺了很多游戲手辦,公司的形象公仔也比其他小組的多,花花綠綠被見縫插針地塞在每個角落。雖然是同一個項目,但平時關楠的工作和楚沅的沒有直接聯系,需要交流的時候也有公司內部通訊軟件和郵箱,因此他還是第一次來這片找楚沅。

但是關楠很快定位到了目的地,楚沅的工位特別的與衆不同——她貼着辦公桌隔板整整齊齊碼了一面的盒裝牛奶、罐裝可樂和罐裝涼茶。這收破爛的吧。他不禁汗顏,走近一看,瓶瓶罐罐都沒開封。好吧,原來是開小賣部的。

該不會是把家裏的東西都搜刮來了吧。關楠今早鬧饑荒的心理陰影還沒散去,但想想又覺得不對。

“你的飯。”關楠将飯盒擱到了她桌子僅存的空地上。

楚沅額頭墊着手臂趴在桌上,聞聲坐直,看見來人是關楠,意外得只低低“哦”了一聲。将飯盒移到面前,掰開一次性筷子,幾乎是對着那盒飯說謝謝。

關楠觑着她臉色有些不對勁,又想到方瀾瀾去了10樓,喉嚨滾了一下,還是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楚沅頭也不擡,冷冷的一句話将他即将要湧出的關心都堵了回去。他氣得眉頭哆嗦了一下,臉色黑得像積雨雲。而周圍同事游移在兩人身上探究性的目光更讓他窩火,他扭頭徑直走向了樓梯間,發現臀哥和鈣爺都在。

“咋的啦這是?”鈣爺将手中的煙往立式煙灰缸上磕了磕,“小沅子給你喂炸藥了?”

“瞎扯蛋。”關楠從口袋裏掏出一根煙銜着點着,深深吸了一口,香煙灌入胸肺滌蕩掉了一些煩躁。他吐出一個煙圈,臉色終于稍有緩和。

“你和小沅子是不是在交往啊?”鈣爺倚在窗邊,笑着問他。

“什麽?”關楠愣怔了一下,懷疑自己聽覺似的看着鈣爺尋求解釋。

“有妹子來問過我相同的問題。”臀哥擰滅了煙屁股,一手搭在窗框上,跟鈣爺交換了一個暧昧的笑容,又繼續說:“我說我不知道啊,我連他什麽時候改口喜歡女人了都不知道。”

“滾蛋吧你。方瀾瀾還說你和鈣爺是一對兒呢。”關楠沒好氣地回道。

“我擦,不提她你會死啊。”臀哥不滿地嚷嚷道。

“到底是不是啊?”鈣爺刨根問底,“我都聽到說,有人看到你和小沅子手牽手逛超市了呢。”

這話他從隋菲嘴裏聽來的。雖然隋菲的八卦只能相信一半,但不妨拿出來調侃一下兩人,保不準這回被她歪打正着了呢。可隋菲卻覺得自己的八卦挺有理論依據,楚關兩人平時被多名目擊者确證上下班都同乘一輛車,聽說關楠自己有房子,那就排除了合租關系,所以同居嫌疑極大。再者,每次楚沅帶小點心來辦公室分給衆人的時候,關楠對此極為淡定,完全不像其他同事那樣感到雀躍和新奇,這說明他早就享受過口福了。

“不是。”關楠搖搖頭,覺得也應該告訴他們了,方瀾瀾剛才故意把盒飯塞給他,估計早就知曉兩人關系了。“她是我妹。”

鈣爺咂了咂舌,顯然對這個答案不滿意,“現在的小年輕都愛搞這套,挂着哥哥妹妹名頭什麽的,搞搞小暧昧。”

“還‘小年輕’呢,說得你跟看門那老大爺一樣七老八十的。”關楠嘿嘿冷笑了一聲,走近煙灰缸彈了彈煙灰,“她真是我妹,還有法律依據呢——我爸和她媽結婚了。”

這樣的答案被丢出來,三人所在的樓梯間如同被人消了背景音一樣,霎時間安靜了幾秒。臀哥和鈣爺眼角餘光對視了一眼,都無聲地笑了。

“原來如此。”鈣爺先感慨道,目光從關楠身上游移到樓梯門,好似那兒站着楚沅一樣,“這麽說你倆現在住一起?”

“嗯。”關楠點點頭。

“喲,我記得你家阿姨不是辭工回來家了嗎?”臀哥發現新物種似的瞧着關楠,雙眼迸射着好奇的精光,“那現在家務活誰做啊?誰洗衣服誰煮飯?”

“不用問,他肯定不會幹活。”鈣爺将話頭劫了過去,“當年他上高中的時候,那衣服都是積了一周才打包回家讓阿姨洗,踢球的襪子都快成靴子了。”

“他大學四年也這樣子的。”臀哥又補了一刀,“真不知道當年那些妹子都怎麽看上他了。”

“我靠,那是因為哥長得帥好嗎。這是天分,後天努力都沒法補救的。”關楠被兩人這一唱一和給氣了樂,緩了口氣又問鈣爺,“你和椒叔都是怎麽分配家務來着?”

“很簡單啊,買菜一起,一個做飯,一個洗碗。一個洗衣服,一個掃地。”

“就不能一個出錢,一個出力麽?”關楠的思維模式還沒扭轉過來,不服地問道。

“你該不會真的把所有事都丢給小沅子幹吧?”鈣爺吃驚地瞪大了眼,關楠默然。楚沅好歹是他的徒弟,他鈣爺的徒弟到了關楠面前居然窩囊成了兄奴,鈣爺心裏頭将關楠罵了一頓,又暗怨楚沅不長進。

“你那種想法是雇主和保姆的關系,要不就是男主外女主內,男人出來賺錢,女人當家庭主婦。你覺得你和小沅子屬于哪一種呢?”鈣爺語重心長起來,“兩種都不是吧。你有錢,但人家小沅子也不是沒錢對吧。雖然這丫頭每個月剩的錢都可以申請低保了——哎,這不是主要問題——重要的是小沅子工資雖沒你高,但她也是一天起碼要坐八個小時的人吶。現在人不但有起床氣,還有下班氣,累了一天回到家看啥都特別容易發火,更別說回到家還要做家務了。你讓她一個人包完,那不跟又加了八個小時的班一樣麽?誰受得了啊真是……”

“那麽累的話,那不幹脆請個保姆得了?”關楠嘴上說得不以為然,卻也是把鈣爺的話聽了進去。

“吶,剛才說的是一個人包攬所有破事兒的情況。但兩個人一起分工合作又不一樣了,團隊合作促進感情嘛。你說的請保姆,大椒和我也考慮過,但是呢,我們總覺得家裏有外人在,多不自在啊,是吧。而且做家務不就那點小事,我們覺得沒必要浪費這個錢。”鈣爺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好像叫他好好考慮似的,然後不再說什麽,離開了樓梯間,臀哥也跟着走了。

關楠覺得這真是一個奇異的中午,他居然跟兩個男人在樓梯間探讨家務分配的問題,這真是前所未有的經歷和經驗。

當晚加班回到家,關楠幹了一件破紀錄的大事——起碼他是這麽認為的——他把衣服給洗了,當然不可能手洗,必須機洗。他要證明自己真不是生活能力高級殘障,而是懶出的病而已,好歹大學時候宿舍樓下的自助洗衣機被他摸了四年。他以為這件事會讓他成就感爆棚,可是沒有,一點也沒有,因為沒人知道。他最想讓其知道的那個人正貓在自己的房間裏,不知道在忙活些什麽。

他當然不能喊“哎,妹子快來看啊,我把衣服給洗了”或者“我洗了衣服了,妹子你明天給我做早餐吧”,那樣不但有損他作為男人的面皮,而且顯得猶未神經病——雖然他想表達的真的就這麽兩個意思。于是關楠在楚沅的房門前呆立了一會,黯然回房了。

而此時屋裏的楚沅正半躺在床上,抱着筆記本邊看動畫片邊聽方瀾瀾八卦關楠的傳奇故事。

“我們公司的工程師等級從低到高分別是:助理工程師、工程師、高級工程師、專家、骨幹、首席科學家,分別對應t1~t6這六個等級,每個等級又分三層。同期進來的現在一般都是t2.2,像臀哥,關楠他已經跑到t3.1了!也就是說,別人的銘牌上都還是工程師,他已經是高級工程師了。”

“他的生活能力和工作能力成反比,等到他升到t6的時候,估計就是癱瘓在輪椅上吃飯都要人喂了。”楚沅打着字都不由得朝筆記本厭嫌地撇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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