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4)

來了,我沒事,快去追小鯉魚姑娘……啊不對,我爹是不是也在後面?我得躲起來……”花娉聽見徐其高興之後又變得慌張的聲音。

“放開她!”身後追來的人變成了駱習航,如同上次在鬼哭林時那般,駱習航的出現讓黑炭兄明顯透出幾分慌亂。

花娉有些奇怪地蹙眉,她記得蘇良說過,駱大哥根本就不是黑炭兄的對手,可黑炭兄卻似乎每次都顯得有些懼怕他。

花娉正想着,黑炭兄的速度又慢了下來,看來這軟筋散倒比她以為的要有用幾分。

眼看駱習航要追上了,黑炭兄只得停了下來,花娉這個“為防萬一”的人質果然派上了用場。

“退下,不然我殺了她!” 黑衣人一掌扣着花娉脆弱的小脖子轉過身,惡狠狠地對駱習航道,聲音依舊和上次一樣的粗嘎怪異。

花娉被他扣住脖子出不了聲,呼吸都開始困難,背後痛感更甚。

“不要!”駱習航急喊,果然聽話地停了下來。

“退下!”見他停下,黑炭兄扣着花娉頸部的手松了幾分,再一次喝道。

駱習航戒備地稍退了幾分。

花娉重獲空氣,大口地喘息。不由想起上一次似乎也是這般景象,只是被威脅的對象是蘇良,而他的回答則是不顧她死活地繼續向前。

嗯,大俠和魔頭果然是不同的。花娉忍不住感慨,只是……現在她卻是寧願駱習航和蘇良一樣的。

“再退!”見駱習航退了幾步又停下,黑炭兄再次喝道,同時自己也挾着花娉退了幾分。

“你放開她,我……放你走。”駱習航聲音沉沉,帶着少見的沙啞,語氣裏有難掩的苦意。

花娉意外地看向駱習航,月光下竟看到他面上眼中難抑的痛苦和掙紮,和當初他被關在清霄宮地牢裏時,她回頭所見的那一眼一模一樣,只是這回似乎多添了幾分難忍的怒意。

“收手吧,你錯得還不夠多嗎?”駱習航一字一句道,語意裏竟是知曉這個謹慎到眼睛也用黑紗蒙住的黑炭兄身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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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娉很是詫意,而黑炭兄身體也是一震,明顯比她更為震驚。

“當前一陣傳言說藏着寶藏和秘籍的夜壺可能在徐家時,我便知道你會來,所以才和小琰提議住進徐家堡。”駱習航繼續道。

花娉恍然,這大概也就是蘇良會帶着她來徐家堡的另一個原因了。而駱習航言下之意,這幾樁血案,果然都是眼前這個黑炭兄為那莫明其妙的夜壺而犯下的。

黑炭兄不語,似乎還處于原來早已被發現身分的震驚之中。

花娉心思一動,突然奮力扭頭,伸手直插他雙目,同時向後擡腿,狠跺他腳尖。震驚中的黑炭兄始料不急被襲中,痛苦地悶哼出聲,可卻沒有如花娉所願地放手,反而更加收緊了對她頸部的鉗制,同時暴怒地舉起了另一掌。

“找死!”黑衣人怒吼一聲,掌中聚集真氣,就要對着花娉頭頂拍下。

駱習航大急,疾呼:“她是你女兒!”

這一回,花娉和黑炭兄同時僵住,大掌在離花娉頭頂僅寸餘之處生生停下。

“爹,你害死了小舞還不夠嗎?”駱習航語氣中滿是痛楚。

花娉愣愣盯着駱習航,半晌才反應過來,而後眸光陡然變得又黑又沉。原來,這就是駱習航被神雷劈的原因。

她,或者說這具身體,是他爹的女兒,也就是……他的妹妹。所以,清霄地宮裏,駱習舞的屍體旁,悲傷的他抱着她說“還有你”的意思是,他還有她這個妹妹。

原來,黑炭兄是他爹,所以每次見他才會那麽慌亂,不是怕被抓,而且擔心被認出來。而且,似乎還是她爹?

花娉覺得這個世界有點玄幻,她得緩緩。

黑炭兄顯然也認為這個原來自己身份已暴露并且莫明其妙多了個女兒的世界略奇幻了點,盯着駱習航沒有出聲,懸于她頭頂的掌沒有移開,扣着她頸部的手也沒有松弛分毫。

見黑炭兄似是不信,駱習航警戒地盯着他随時能取花娉小命的雙手,繼續道:“爹,你放開她,她真的是你的女兒我的妹妹。她身上有駱家之人皆有的胎記,并且,同小舞和我身上的一模一樣……”

原來,一直以來,駱家之人出生之時便皆帶着紅色胎記,只是每一代的圖案略有不同,而同胞兄弟姐妹之間,這胎記圖樣卻是一模一樣的。

當初,駱習航救回了倒在鬼哭林中的花娉,将她帶到了最近的落雲莊,本是打算救醒她後再送回萬鹄門的。因她一身狼狽,便讓小桃幫她清潔一下換個衣衫,不想小桃卻因此發現她左肩上和駱習舞身上一模一樣的胎記,便告訴了駱習航,駱習航确認之下才發現她是他妹妹。

駱家人丁單薄,駱習航不解與驚訝之餘,更多的是欣喜。所以改了主意将她藏在了落雲莊,并在駱習舞找來時讓她留了下來,想着先讓她們培養一下感情。

與年輕之時出了名風流的徐知磊不同,駱習航和駱習舞的父親、駱家的當家駱慎,則是出了名的情深,只娶了一個妻子且幾十年來始終恩愛和睦。所以駱習航不信他會背叛母親,沒有聲張,本欲先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再作打算。不想還沒弄清楚,駱習舞便突然失了蹤。

而駱習航在焦急尋她之時,從她房中找到了一封信,震驚地知曉了自己的妹妹便是自己一直在追捕的夜壺大盜;又在幾番查探之下,更加震驚地發現了數樁血案的真兇,竟是自己的父親!

50

那個在江湖上掀起風波的傳說中的夜壺裏究竟藏着什麽秘密,江湖上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而駱習舞這個基本養在深閨的少女卻知道,因為她偶然發現了自己父親駱慎的計劃。

那日深夜,濃雲蔽月,沒有一絲風,駱習舞做了噩夢驚醒,再睡不着,又覺房內滞悶,便獨自披衣出了房門,本是想随便走走,不料卻意外撞見如此深夜仍匆匆出門的父親駱慎,她覺得奇怪便悄悄跟了上去,因她卓絕的輕功,一路竟也未被發現,由此便聽到了父親和一個蒙面人的密談。

具體內容她聽得并不十分真切,只知江湖中有個夜壺裏藏着能號令武林的秘寶,而父親則在尋找這個夜壺。于是便生了化身夜壺大盜這個念頭,讓自己能做出一點不尋常的事情,讓父親能夠看到掩于哥哥光芒之下的自己。

只是終是怕有個萬一的,所以便在自己房內藏了封信,而駱習航則在她失蹤之後發現了這封信。駱慎自認做得滴水不漏,對自己的兒子也并無防備,駱習航發現妹妹留下的信後,震驚之餘開始暗中查探,留心之後竟輕易便能發現父親衆多不對勁之處,最後終于知曉了真相……

駱習航望着蒙面黑衣的駱慎,眼中有着痛意和怒意:“小舞是怎麽遇害的我不清楚,可若不是你,她也不會遭遇這些。難道你還想要另一個女兒重蹈覆轍?”

駱慎沒有言語也沒有動作,大掌依舊扣着花娉,駱習航的怒意不由更盛了幾分:“爹,是你教我何謂坦蕩與正氣,教我如何才能俯仰不愧于天地,您曾一直是我敬重仰望的存在,可如今……”

駱習航說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突然失了力氣般滿面頹然,眼中怒意一瞬之間便全都轉為了自棄自厭。父親教的這些,父親做不到,而他最終也沒有學會。數百條人命慘死,他終于知曉了自己一直追查的兇手是誰,幾番掙紮,卻終是沒有說出真相。

那些冤魂夜夜來尋他,在夢中凄厲哭訴着各自猙獰的慘死之狀,跪求他申冤,狠逼他主持公道,可他卻最終什麽也沒做。那是他的父親,朝夕相處、尊敬仰慕了二十多年的父親。

他甚至不敢向父親求證,自欺欺人地說服自己或許一切只是誤會,他得找到證據證明這只是個誤會。可事實上,他做的卻只是逃避和包庇,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妹妹,不想再失去父親。

他娶了徐琰,找到了脫離駱家逃避現實的借口,甚至在和徐琰一同追查之時,掩蓋所有可能發現真相的蛛絲馬跡。他可笑地安慰自己逝者已矣,他要做的不是追究兇手,而是阻止再有慘案發生,幻想着父親能夠收手。可出現在徐家堡的父親向他證明了幻想果然是幻想。

在權利和正義面前,父親選擇了前者;在親人和正義面前,他也選擇了前者。他和父親,或許也沒有什麽差別。

夜風掠過,吹動浮雲,掩住了月光。

令人心慌的寂靜暗夜之下,靜靜立着突然沉默的駱習航,仍是沉默的駱慎,以及同樣沉默的花娉。

浮雲微動,月娘重新露出了半張臉。

半明半暗的月光之下,駱慎突然有了動作,一把扯掉了蒙面黑巾,露出一張與駱習航有着兩分相似的臉。

雖是早已确定,可這一刻駱習航眼中仍閃過絕望。

駱慎的臉一半隐于陰影之中,一半露于月光之下,一明一暗的兩只眼中閃着詭異的光芒。

駱習航心下一沉,不安之感驟起,隐于袖中的掌聚起真氣。

駱慎總算開口,聲音再不似之前的粗嘎怪異:“航兒,你既已發現卻沒有聲張,想必早已做好決定。你做得很好,為父甚慰!”

駱慎語中帶笑,花娉卻覺分外刺耳,想閉眼,想掩耳,想逃離。這個玄幻的世界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不管是正道魔宮,還是江湖恩怨、武林紛争,或者是什麽父親哥哥,通通都跟她沒有關系。

“那姓蘇的也不見得有什麽能耐,憑什麽這盟主之位一坐就是這麽多年?航兒,你什麽也不用做,繼續當你前途無量的磊落少俠即可,一切交給為父,這武林終有一天是我駱家的!”駱慎興奮的聲音裏帶着毫不掩飾的自負與狂妄,而後頓了頓,緩緩看向了自己扣着的花娉,眼中閃過狠意。

“航兒,我的女兒你的妹妹,就只有舞兒一個,你別被這來歷不明的女人騙了,她今夜知道得太多,還是——”駱慎突然再次舉掌,直劈花娉頭頂,“——除掉的好!”

“住手!”早覺不妙的駱習航與此同時出手,直襲向駱慎的真氣及時阻止了他的動作。

駱慎因閃躲而停手,駱習航在他再次出手之前急速逼近,與其纏鬥,欲救下花娉。

駱慎雖受了軟筋散些微影響,功力卻顯然仍在駱習航之上,并不時以花娉擋招。駱習航處處受制,心下焦急攻勢越發地狠。

“航兒!婦人之仁,豈可成大事?”駱慎怒喝,再次一掌反擊,駱習航竟不閃不躲,迎身而上,接下這全力的一招,終于近了駱慎的身,趁着駱慎因他的舉動而微頓之際讓花娉脫離了他的鉗制,帶入自己懷中。

駱慎大怒,反手對着花娉便是一掌,駱習航及時旋身拉着花娉閃過,淩厲掌風卻險險擦過花娉臉頰,劃破了她的人皮面具。

花娉只覺臉上一痛,卻因這痛突然清醒過來,因他們口中這些玄幻的真相而失去的思考能力終于回籠,沒空去理會自己心中異常複雜的情緒,只覺這些情緒之上是無法宣洩的怒火和郁氣。

花娉掙脫了護着她的駱習航,同時轉身便跑,頭也不回地揮袖胡亂灑下一堆自己也記不清是啥的藥粉,拼了命的往前跑。

身後似乎有什麽破空之音逼近,花娉憑着本能及時地一偏閃過,而她原本所在之處前方的樹木“轟”地被攔腰劈斷。花娉心下大駭,更加拼命地往前逃跑,并故意頻繁地忽左忽右拐來拐去,讓自己的方向不可預測。

竭盡全力的奔跑中,風在耳邊呼嘯,背後似乎有人追上來,又有人在阻止,花娉覺得自己已聽不真切,只知道奮力往前,大口的喘息,跑到四肢越來越沉也不敢停下。她不想死,那棵樹被攔腰劈斷的景象還在她眼前回放。

身後的聲音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耳畔已只餘風聲。月光再次被浮雲遮擋,眼前一片漆黑,沒有方向地胡亂奔跑的花娉,終于精疲力竭地停了下來。

回過頭,黑暗中努力張望,再沒有看到駱慎,也沒有看到駱習航。周圍仿佛突然之間變得無比靜谧,只餘起伏的蟲鳴和遠方的夜枭之音。四下環顧,沒了月光後,眼前只剩黑暗和更深的黑暗,夜風拂過,有什麽在晃動,影影綽綽,宛若鬼舞。

花娉仍在大口的喘息,劇烈運動之後的心髒還在猛烈地跳動,明明已累得滿頭大汗,卻渾身發寒,不可抑的恐懼從心底升起。她不知自己一鼓作氣跑到了哪,也不知該往哪去,遠方仿佛響起了更多不明動物的鳴叫和長嘯。

似曾相識的景象讓花娉不由想起了被困于鬼哭林中時的情形。原來她錯了,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和魔頭一起被困于暗夜鬼林,而是獨自一人身處無邊的黑暗之中。

她突然懷念起蘇白蓮身上的變态味。原來,有些時候,即便是變态味也是能讓人心安的。

待喘息漸消,心髒的跳動也趨于平緩,花娉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想從身上摸出火折子,卻什麽也沒找到,想想估計是全力逃跑之時掉落在了路上。

沒有火折子,食物和她的鏽劍也全都落在徐家堡的那個灰撲撲的衣櫃裏。不知道這是哪,也不知道那個叫駱慎的會不會什麽時候又追上來殺人滅口。

真是糟糕。明明前一瞬她還在為可能到來的自由而雀躍,下一秒卻所有的計劃都被破壞。還多了一個莫明其妙的哥哥,以及一個更加莫明其妙并且想要弄死她的父親。

原來比“戀人結婚了新娘不是我”更悲劇的事情是,你喜歡的人是你的哥哥。

真不錯!她的人生總是在超越極限,沒有最悲劇,只有更悲劇。嗯,何等喜劇。

花娉突然有些想笑。

啊不對,其實這是這個身體的喜劇,和她一點關系也沒有,沒錯,她沒有什麽哥哥,她的父親也只有一個。這裏的一切都和她沒有關系,一點關系也沒有。她要做的就是早日成功逃跑成功地藏起來,脫離這個亂七八糟又玄幻的江湖,過上她快樂安逸的種田生活。

所以,她只要繼續之前的計劃就好,雖然出了點偏差,不過作為勵志劇的苦逼主角,這種程度的小怪獸她肯定是可以解決的。

花娉強迫自己停止其它亂七八糟的思緒,她現在應該找個看起來稍微安全點的地方躲起來,等到天亮看清環境再做打算。

打定主意,花娉忍着恐懼再次打量四周,黑暗中可視範圍十分有限,她緩慢地摸索着,稍稍鎮定下來之後,臉頰的刺痛之感頓時又變得清晰。

花娉想想停了下來,從懷裏摸啊摸,摸出幾個小瓶,分別晃了晃後又放回去幾個,黑暗中将剩下的一一打開置于鼻下輕嗅,嗅到第三瓶時停了下來,将其它的重新放入懷中。然後揭下了自己戴着的人皮面具,沾了點瓶中藥膏,抹于傷口之上。

這張花瓶皮估計是她穿越之後唯一能自我安慰的地方了,膚淺如她,對這張皮還是很喜歡的,還是別讓這個也被破壞了的好。

花娉塗完了藥收好,找了找,看着前方陰影似乎是塊巨石,感覺就算只是背靠着塊石頭也能安全幾分,還能在石頭後藏一藏。

于是花娉便向着巨石的方向而去,不想走至一半,腳邊不知是何種毛茸茸的夜行動物突然飛速竄過,驚得本就已十分恐懼的花娉頓時跳起後退,腳下一滑,失去平衡跌倒。

不料身後竟是個陡坡,花娉驚呼一聲直直往下滾落……

51

晨光熹微。

初洩的陽光斜斜灑于花娉臉頰眼睑,光感讓她略為不适地顫了顫眼睫,而後緩緩睜開了眼。入鼻是青草和泥土的清冽芬芳,耳畔響着宛啭鳥鳴,眼前是高遠廣袤的天空,金色朝陽半露,讓大半的天空都跟着染上一層美麗的金芒。

花娉眨了眨眼,有一瞬的呆愣,不知自己為何會身處此處。然後猛然清醒,想起了自己昨夜不慎跌下陡坡,不停地滾啊滾,滾啊滾,滾着滾着似乎就失去了意識,再醒來便是在這裏了。

花娉動了動想起身,後背卻一陣劇痛,而全身則到處都有輕微的刺痛。對了,她在井邊時背部被黑炭兄劈了一掌,看來過了一晚似乎更嚴重了幾分。

花娉艱難地爬了起來,活動了一下。很好,沒斷手也沒斷腿,只是全身到處都在痛,想來是昨夜滾落之時給磕的。環顧四周,發現這裏是一處小山谷,不遠處還有條小溪。花娉頓了頓,突然覺得,其實世界還是很愛她的,她要是再滾遠點,一頭栽進了溪水裏,就終于能死成一回了。

昨晚黑炭兄挾着她好像也沒跑多久便被追上了,她自己跑了多久雖然記不清,不過以她不會和他們一樣飛來飛去的兩條腿,就算跑一整晚也跑不了多遠,所以這裏離徐家堡肯定不會很遠。

誰是兇手,誰是父子,真相能不能大白,正義能不能戰勝邪惡,花娉已經一點也不關心,也一點都不想關心。她只知道自己仍可能有被黑炭兄滅口和被蘇白蓮抓回去的危險,所以最好繼續能走多遠就走多遠,不過……在那之前還是先處理一下傷口,再找點東西填飽肚子的好。

花娉忍着痛走到溪邊蹲下,本打算清洗一下再給傷口塗點藥,伸手卻發現異常幹淨,更重要的是手背的擦傷已經被塗了一層淡綠膏藥。花娉微訝,撩起已滾得有些破破爛爛的衣袖,發現臂上的大小傷口也已經被處理過了。

她好像并沒有夢游的習慣。花娉正疑惑,就聞身後一個略帶緊張的聲音響起:“你你……你醒啦?”

有點耳熟,花娉回頭,竟是抱着一堆果子的徐其。

……這個徐二公子似乎總能在一些神奇的時間裏出現在一些神奇的地方。

花娉上前,正想開口問他又是怎麽滾到這小山谷的,卻不料才邁步就見徐其突然手中果子一扔,飛速地後躍幾大步竄到了一塊大石頭後,同時大喊:“女俠饒命!”

花娉眼角一抽,才想說這位二公子又抽的哪門子風時,猛然記起自己昨晚因為要給臉頰的傷口上藥而将人皮面具給摘了,所以現在徐其看到的是清霄宮的魔頭宮主。

“那個,女俠,是我救了你還好心幫你上藥,我想你一定不會恩将仇報的。”徐其躲在石頭後探頭道,用的肯定句,語氣卻顯然十分不确定,想了想又補充一句,“我絕對不是因為你長得好看才順手救了你,女俠你千萬別誤會!”

……徐二公子你一定不知道有個詞叫此地無銀三百兩。

花娉瞟了他一眼,沒搭理他,随手撿起兩個他散落在地上的果子,在溪水裏洗了洗,默默地坐下吃了起來。

嗯,味道比她想的好多了。這個二公子江湖資訊似乎滞後了點,當初在萬鹄門時她沒有內力的事不就早已暴露了嗎?估計這二公子當時又在哪個溫柔鄉裏了吧。

花娉吃着果子,決定不去理會他是真二還是假二。她不會飛,可這武功看來很不怎麽樣的二公子卻是會的。如果能說服他幫個忙,絕對比自己逃起來要快多了。

徐其見花娉若有所思地吃着東西,似乎沒有要傷害他的意圖,便又大膽地湊上前來,也撿起兩個果子,在衣衫上擦了擦後坐到了花娉邊上。

“女俠,這果子味道不錯吧,是我一大早特地去采的。”徐其咬一口果子得意邀功,見花娉終于停了停看向他,迅速一臉嚴肅,“別,你千萬別謝我,能為你這樣美麗的女俠效勞是我的榮幸。”

于是花娉默默“美麗”地朝天翻了個白眼。

“敢問女俠芳名?”徐其很快又熱絡道。

……鲢魚金魚秋刀魚?花娉想了想答道:“我叫紅領巾。”嗯,真是個讓人感動又懷念的好名字。

徐其滞了滞,然後違心地贊美道:“真是個……動聽又特別的好名字。”

“謝謝。”花娉吃完最後一口果子,拍了拍手站起,看向徐其,笑得十分動人,“不過我想少俠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麽女俠也不會武,昨日本是上山采藥,不想卻不慎摔倒跌至了這個谷底,不知少俠可否幫忙送小女子回家?”

徐其靜了靜,然後緩緩笑了:“榮幸之至。”

……

這個小山谷離徐家堡果然不遠。原來昨夜徐其最後還是不幸撞上了他爹,心虛地閃躲中跑到了這兒,才碰到了暈迷中的花娉。

徐其對這裏十分熟悉,似乎是怕碰上他爹,也剛好盡挑些偏僻小路走,所以直到他帶着花娉出了山谷,遠離了徐家堡,也既沒有撞上駱慎,亦沒有碰到蘇良。花娉對此很是滿意,只是,如果沒有多一個跟屁蟲的話,她會更滿意的。

小鎮茶樓裏,花娉十分認真地思考着怎麽才能甩掉眼前這個跟屁蟲。原來過河拆橋是個技術難度十分之高的活兒。她自認為到了安全範圍之內後,便開始想出了各種辦法欲甩掉徐家二公子,任何江湖中人她都不想再扯上關系。

可每次在她以為成功之際,下一秒這二公子又十分神奇地出現在了她面前。花娉覺得,那四十九個騙光了他的錢最後還能留下一封信便成功脫身的姑娘們,實在是太有水平了……

“小紅女俠,哦不,小紅姑娘,你別憂心,雖然這天下如此之大,不過有本公子陪着你,就算是大海撈針咱們也能撈着。”對面本在盡情享用美食的徐其見花娉神色嚴肅地思考着什麽,便停了下來寬慰道。

花娉有一瞬的恍神,然後才想起她在徐其第三十九次問她家到底在哪裏時編的另一個借口,找神醫。

她以回家為由要徐其帶她離開了山谷,可她哪有家可以回啊,所以出來後只好在他追問之下告訴他其實自己身中巨毒,上山不是采藥,而是去找某個據說隐居于山中的神醫的,如今沒找着,便只能再去別的地方繼續碰運氣了。她這回倒也不算騙他,只是沒想到徐二公子他老人家卻十分熱情熱心地提出要幫忙,然後便賴上了她。

“小二,再來壺龍井,加一份芙蓉醉蟹、一碟繡球幹貝、兩盤佛手金卷……”花娉正想着,徐其又高聲第三次加菜。

這一聽就不便宜的菜色讓花娉頓時眼角一抽,瞪着已經滿桌的菜百爪撓心。這就是她必須得甩掉他的另一個原因。這二公子哪是要幫忙啊,分明就是沒錢又不敢回家所以找了張飯票啊有沒有?花娉無比悔恨當初不小心讓他看到了自己帶着的上等夜明珠。以他這揮霍速度,她這點家當很快就要給敗光。

“小紅姑娘,你怎麽不吃?”徐其非常心安理得地享用着用花娉的錢點出來的滿桌菜。

“……我吃!”這一桌菜怎麽也不能浪費了!

花娉正打算撐死也不能讓她的錢白花了之時,茶樓裏突然爆出一陣掌聲。花娉和徐其同時訝異擡頭。原來是茶樓的說書時間到了。

花娉望着桌上那些精致的菜色,再看看那個顯然很受歡迎的說書先生,默默感嘆着想不到這個不起眼小鎮裏,人民的物質文化生活和精神文化生活都如此豐富。

不過,更讓她想不到的是這說書先生說的內容。

看來混入市井也仍是擺脫不了江湖,吃飽喝足後的普通民衆對于江湖八卦有着和對宮廷秘聞一樣極其濃厚的興趣。

今天這說書先生便在說完太後和王爺有一腿、大長公主府裏最受寵的面首爬上了新帝龍床之後,轉而說到了到最近江湖上的大事。據說這向來不大太平的江湖,在夜壺血案尚未破之際,又一連失蹤了三個重要人物。

一個是年輕有為備受矚目的武林新星駱少俠。不久前駱家和徐家兩大武林世家喜結秦晉之好的喜訊可引起了不小轟動,卻不想才新婚沒多久這駱習航少俠便在岳丈家失了蹤,其中曲折……耐人尋味、耐人尋味啊!

說書先生在耐人尋味的一笑之後,還含蓄地提了一句當初據說曾為真愛搶過親的某羸弱蘇姓公子。

第二個則不免讓人拍手稱贊,盼着她最好別回來。因為這第二個失蹤之人,正是江湖最大魔教清霄宮裏那個心狠手辣作惡多端的魔頭宮主。當初鐘靈山頂那被毀的清霄宮似乎只是個幌子,這回他們宮主一失蹤,清霄宮找人的教衆就瞬間便遍布了江湖,這勢力實在令人心驚、令人心驚啊!

而第三個比起前面兩個就不足為道了。據說是盟主之子蘇良被困魔教之時結識的、後在駱少俠勇闖魔窟營救蘇公子時一同被救出的那個普通農家女。本來是個壓根就不值得提起的小人物,江湖之中以前也從未聽說過,只是這個小人物和蘇公子的關系似乎也很是耐人尋味,蘇公子竟然發動了整個蘇家的勢力大肆尋找,因此才引了江湖中人注意。如此看來,蘇公子的真愛究竟花落誰家,費人思量、費人思量啊!

說書先生搖頭晃腦繪聲繪色地講完之後,還拿出了三張畫像,熱情號召大家平日出門多多留意,一起幫着找找。發現駱公子能幫忙就幫忙,發現魔頭宮主能弄死就弄死,發現蘇公子真愛候選人就帶去蘇家領賞。

花娉眼角抽搐,看着那三張集抽象派與野獸派之大成的畫像,突然覺得自己費盡心思畫出的僞裝妝實在是多此一舉。

“嘁,這畫師也太不專業了,我妹夫比那畫上的俊俏多了好吧?還有那宮主也是嬌豔美麗得很的,哦對,跟小紅姑娘你簡直長得一模一樣。哎,還不如我來……”徐其瞅着畫像,十分鄙視地邊吃邊嘀咕着。

花娉默默低頭,繼續消滅滿桌白花花的銀子。駱大哥失蹤了啊,她果然還是沒法像她希望的那樣完全不在乎。不過,那黑炭兄是他爹,就算他打輸了,應該也沒危險……的吧。

茶樓裏的圍觀群衆則顯然對這些八卦很是滿意,說書先生得了不少賞銀,喜滋滋地退了場。

花娉掃視一眼開始熱烈讨論的群衆們,猜想他們一定想不到,這個能弄死便弄死的宮主和能上蘇家領賞錢的真愛候選人,其實是同一個人。

連張人皮面具也不放過,蘇白蓮你可真執着。

花娉突然心思一動,想到了什麽,對徐其扔下一句“給我留點”後便迅速起身,追上了就要離開的說書先生。

認為自己又被甩了一次的徐其吃飽喝足,然後慢悠悠起身打算去追上花娉,不想花娉這一回倒回來了,并且心情十分不錯地坐回座位,開始重新享用起美食來。

她的心情當然好,因為剛剛她經過一番讨價還價後,以十分不錯的價格将幾個八卦賣給了說書先生,哦不對,是幾個八卦和幾個看起來像八卦的真相。

比如某蘇姓公子的真愛不是某駱姓少俠也不是某被順便被救的農家女,而是一位人稱“閻王嚎”的閻姓神醫;比如某順便被救的真愛候選農家女其實美若天仙聰明絕頂且身懷絕技;

再比如……夜壺血案的真兇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駱家的當家駱習航的父親,并且似乎還有一個不明身份的同夥;傳言武功盡毀手無縛雞之力的盟主之子蘇良其實功力深厚,武林中少有敵手,并且還是清霄宮的真正主人,而大家知道的那個宮主其實只是個一心向善值得同情的可憐傀儡。

花娉知道,毫無證據之下,有些真相大概聽來比八卦還要八卦,估計是沒人會當真的。不過,只要入了耳便總能留下點痕跡,由此哪天留了心,意外發現真相端倪也說不準。

當然,重點是……能賣銀子啊!這可是她賺的第一筆銀子,總算補了點多日來徐二少爺造成的虧空。

于是,花娉這些值不少銀子的八卦很快便被說書先生添油加醋地散播開來,從市井傳到了江湖,如她所願入了不少人的耳。只可惜她忘了,這“不少人”裏自然也可能會有她極不歡迎之人。

52

偏僻村莊,柔白月光靜靜鋪滿簡陋的農家小院。時至盛夏,蛙鳴聲聲,此起彼伏。

看,多麽平靜多麽和諧,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能安全活至壽終正寝的生活!花娉躺在十分簡陋的房裏那張更加簡陋的木板床上,心情十分激動。

這裏實在是個好地方,又偏僻又不起眼,交通不發達,資訊更不發達。而且,沒有大夫,村裏的人若是生了點小病,也得去很遠的鎮上才行。所以,這絕對是她定居的理想之選。

今天她和徐其本只是路過,不想剛好碰到嚴重中暑至昏厥痙攣的農夫,村裏沒有大夫,村民們正着急地對着他又是掐又是刮痧,卻完全沒有效果。她見情況緊急,雖然心中忐忑,但仍上前決定一試,在她緊張地以針刺中暑農夫的委中穴和十宣穴,放了點血之後,農夫竟然真的被她救醒了。

村民和那農夫對她十分感激,熱情地硬是要留他們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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