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鬧鐘響起的那秒,舒岳下意識想按掉繼續睡,反正被他命名為死線的鬧鐘十點整就會瘋狂響起。

可是今天不能賴床。

舒岳往牆上不輕不重地撞了一記,覺得腦子清醒一點後連人帶被滾下床。過一會他踢掉被子拿起手機,搖搖晃晃地開門往浴室走。

早上六點根本不是他起床的時間,但今天他非醒來不可。

在姊夫帶了塞滿整個後車廂的伴手禮來換走姊姊後,舒岳邊刷牙邊想,日子越來越難過了。早知道應該趁舒靜在家時跟爸溝通,而不是忙着躲開爸的視線跟翟品和傳訊息耍低能。

現在每天一下班就被趕去洗澡準備睡覺,可是他隔天都睡到再不起床肯定會被罵才離開床,爸不要罵人就不錯了遑論溝通。

舒岳吐掉泡泡水,絕望地拿出手機确認時間,目前是六點四十二分。

他點進訊息接口,希望能滑出一條來自翟品和的訊息,可惜屏幕上依然只有幾小時前出現的那句「那我也去睡了,晚安。」

這些相處好像跟他很貼近,卻又好像離他很遠。

翟品和很少問他要不要一起吃飯,他猜,大概是考慮到他爸不喜歡他晚歸這件事。

他們在交往,可是僅止于網絡上或者電話裏,見面的機會少之又少。相較于舒靜每天拎着愛心便當回家放閃,他簡直有些羨慕嫉妒恨。

偶爾他被炫耀的狠了,隔天會想問翟品和要不要一起吃飯。但想到自己亂七八糟的用餐時間,又覺得會害翟品和跟自己一樣鬧胃痛。

舒岳放下手機專心刮胡子,直到母親敲門問他要不要吃早餐時他才模糊應了句「好」。

離開浴室前,舒岳拍了拍褲子裏的手機,希望訊息軟件裏滿滿的關心與情話能給他點面對父親的力量。

「小岳,今天怎麽這麽早起床?」母親站在餐桌旁替大家盛粥,眨眨眼像在跟小兒子暗示些什麽。

可惜他驽鈍。舒岳搖頭表示不懂,三步并兩步沖到桌前坐下。「我有點事想跟爸說。」

餐桌旁的舒爸聞言阖上報紙,沉聲道:「我就知道你不是突然想到得早起好好上班。」

舒岳忍着不要一大早就翻白眼,好聲好氣地說明狀況,「爸,準時去上班不用這麽早起床。我是想跟你談談,關于……呃……」

「好了好了,吃飯時不要聊天,再聊下去粥都要涼了。」

再怎麽不甘願,舒岳也只能照着老媽指示端碗吃粥。他很久沒有吃這麽正式的早餐了,平常都是便利超商的飯團或面包,來不及買早餐時就靠同事施舍的餅幹。

青蔥炒蛋的香氣撲鼻而來,雖然對面的父親臉色不怎麽好看,等等要談的事情可能會讓他今天被迫請假,舒岳還是吃得很香。

随着桌上的菜越來越少,舒岳放下筷子自告奮勇去客廳煮水準備泡茶。

沒多久,廚房響起刷碗洗筷的聲響,舒岳擡起頭,看見父親拿着報紙準備在他對面坐下。「爸。」

「我知道你要跟我說什麽。」

看着父親攤開報紙遮住臉,舒岳閉上眼握緊拳頭,希望自己等等不要一被罵就屈服。「我跟翟品和的事……就是……」

舒岳沉默了一會,想不到要怎麽開頭比較好。才幾秒,報紙後傳來父親的詢問。

「就是怎樣?你們分手了?」

「沒有,不是啦。就是……我,他是我男朋友,已經交往了一陣子。姊跟姊夫看婚紗的時候我們就認識了,過一陣子他跟我告白,所以我們就試着交往……那個,爸,你有在聽嗎?」

短短一聲「嗯」從報紙後傳來,舒岳等了又等,沒等到下一句,只好大着膽子又問:「你……你沒有要罵我?」

「我罵你這麽多年你一點長進也沒有,罵了你也不會有責任感,我何必浪費口水。」

「話不用這麽說吧,我哪裏沒有責任感?我每天上班不随便缺曠,大學四年差點就拿到全勤,你怎麽不說是你的标準太高別人達不到?」

舒岳靜靜等了幾分鐘,沒等到想象中的怒罵。父親只是繼續看報紙,好像不打算回他。

剛剛講的話就像拳頭揮進棉花堆裏那般對父親不痛不癢不在乎,舒岳帶着不滿接着說:「我知道我前陣子答應你跟媽不要跟翟品和來往,但是感情本來就不是說斷就斷,就算要斷也得跟對方講清楚。更何況我沒打算跟他分手……」

「是現在沒打算分手而已吧。」舒爸阖上報紙,言辭間透出濃濃不認同,「你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你交過幾個男朋友,每一個都是沒幾年就分了。你有一點點擔當嗎?分手後爛在家裏腫着眼睛愛吃不吃就是你對感情負責任的态度?」

舒岳眨了眨眼,有些反應不過來。畢竟那些做好的心理準備中,沒有一項是「要被檢讨自己薄弱的責任感」這件事。

「別人也就算了,我對你肩膀上能擔多少責任早就不強求。但翟品和是你姊夫的大哥,你在婚宴上胡亂說些親上加親的話,隔天又在親家面前說要分手,你有沒有意識到這不是你自己一個人的問題?你有想過你姊姊嗎?要是你跟翟品和好好的那就沒事,你們吵架的話你姊姊回婆家能好過嗎?」

舒岳怎麽也沒想到,不是為了性取向,自己居然是因為「這樣做會影響到姊姊」而被教訓。

「……你的意思是這個兒子怎樣你不在意,只要他別做什麽事害你的寶貝女兒被欺負就好?」舒岳猛地站起身,咬牙吐出結論。

「暫時我對你只有這點要求,」舒爸也站起身,氣勢十足地教訓兒子,「其它我就不奢望了,早起上班這麽簡單你就做不到,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舒岳還沒反擊,母親已經動手把他拉開,接着站到父親身邊輕聲安撫。

「小岳不是這樣子,你也不是這個意思,有話好好講就好了……」

「好,話是你說的。」舒岳悍然嗆回去,「我等等就翹班去跟翟品和說分手,保證斷得一乾二淨,省得你日後天天擔心我沒伺候好他,害你女兒回婆家會被欺負!」

「小岳!」

「不用叫他!妳看,他就是那樣……」

舒岳把父親的話尾甩在身後,沖上樓拿了悠游卡跟錢包就逃離家門。

他負氣沿着牆走了好一段路,腦子裏回放起剛剛的每一句對話,越想越覺得可笑。

原本以為婚宴隔天爸會這麽生氣是因為他的性取向,畢竟當天回到家後他差點沒被吊起來打。那天媽問他會不會分手後他答會,然後得到了爸媽松了一口氣的響應。他以為那是因為父母覺得這樣小孩就會走回「他們以為的正途」,沒想到是為了舒靜的婚後生活,希望他跟翟品和的事能到此為止。

原來他愛不愛誰,走到哪條路上,都不是父母親在乎的事情。

他們在乎的,始終只有舒靜,他乖巧懂事又争氣的姊姊。

走到公車站牌前,舒岳偷偷轉頭往家的方向看,并沒有人追出來找他,緊握在手裏的手機也沒響。

舒岳抹去還在眼眶裏蓄積的淚水,在幾輛公交車同時抵達時跳上往翟品和家的那臺。

他自嘲地想,至少以後不用再擔心會被打斷腿了。

時間剛過八點,翟品和結束早餐後為自己沖了杯咖啡。當他回到客廳準備開始看晨間新聞時,電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翟品和按下對講機,有些錯愕地看見舒岳眼眶泛紅地站在門口,還對他嗆了一句「快開門不然我揍你」。

基于心上人說什麽都是可愛的,翟品和雖然擔心對方紅腫的眼眶與顯而易見的傷心,還是在心底附注舒岳連嗆聲都像在撒嬌。

門一開,舒岳立刻撲上來給他一記深吻,吓得翟品和往後退了兩步才抱緊懷裏的人。

不管怎麽說,舒岳主動獻吻對他來講是不可多得的良機。翟品和一手摟着舒岳的腰,一手輕輕抹去對方臉頰上的眼淚。

舒岳吻得很用力,幾乎不像個吻,尖銳的犬齒時不時咬到他的下唇。翟品和不着痕跡往後退,直到兩人都在屋內,他立刻拉着舒岳轉身靠在牆上接續清早的激情。

等舒岳洩憤似的親吻因氧氣不足而停下,同時松開緊緊抱着他的手,翟品和轉身前去關門,回頭後握着舒岳的手往沙發走。

舒岳沒說話,垂着腦袋瓜跟在他身邊,氣壓低得像是下一秒就會嚎啕大哭。

兩人坐下後,翟品和問舒岳要不要喝點什麽,舒岳只是搖頭拉住他手腕,讓他坐這別動就好。

翟品和當然知道對方不是專程來這喝咖啡看晨間新聞的,但舒岳繼續一字不吭下去也不是辦法。他抱着對方坐了一會後問「一杯溫開水好嗎?」而舒岳依然拒絕,翟品和只好繼續充當大型玩偶,任君折磨。

直到舒岳氣息平穩地要水喝時,翟品和才發現自己緊張到忘記打電話跟秘書請假。

「你吃早餐了嗎?」翟品和走進廚房,拿出手機寫了封電子郵件交代秘書他早上請假,不忘問一些比較日常的事情好讓舒岳能随便回答他,而非繼續糾結在讓自己難過的事情上。

可惜他遲遲等不到舒岳的回答,等翟品和把水杯遞給對方時,才發現舒岳剛停下的淚水又泛濫了起來。

「我無意冒犯,但……你是不是跟家人吵架了?」翟品和見舒岳扁起嘴,立刻了解自己好死不死猜對了。「如果你想說的話。」

舒岳搖搖頭。「我不是為了訴苦才翹班的。」

「那?」

舒岳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表情委屈但不容拒絕地問:「你早上要上班嗎?」

「我剛剛跟秘書請假了。」翟品和沒放過舒岳臉上的每一瞬情緒,在心裏琢磨後問:「你想出去走走嗎?」

「不想。」舒岳揉揉眼睛,「我也不想跟你談剛剛跟我爸吵了什麽,事實上我跟我爸說要來找你提分手。」

翟品和皺起眉,從舒岳癱在沙發上的姿勢推測對方應該不是真的來提分手,自己不能太嚴肅免得吓到舒岳。只是情緒上他實在無法接受這莫名其妙出現的說詞,翟品和吸了口氣,沉聲問:「提分手?」

舒岳點頭表示翟品和沒聽錯。「我就是想氣氣他。」

「你為了氣他所以告訴他你要跟我分手?」翟品和完全不理解這之間的關聯性何在,但很清楚自己對這件事非常不滿。「可以麻煩你講清楚嗎?」

舒岳道:「我爸不在乎他兒子是不是同性戀,也不在乎我愛誰,他不希望我們交往是怕我們分手會影響到舒靜的婚姻。就這樣,所以我告訴他我現在就過來跟你分手,省得他擔心。」

翟品和又吸了口氣,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角。「你可以跟他說你不會跟我分手?這樣也不會影響到舒靜。」

舒岳沉默了一會,像在找尋最适當的說詞,最終他只是搖搖頭,說:「他不會相信。」

「為什麽?」

「他覺得我對愛情沒有責任感……不對,他覺得我對所有事情都沒有責任感。我一定會半途而廢,一定沒辦法跟你走完一輩子,然後就會影響到舒靜。」舒岳恨恨地繼續說:「就算我每天打卡上班他還是覺得為什麽我不能早起,就因為我前幾段感情都只談幾年就分手他就認定我一定會跟你分手因為有前例。舒靜也有過幾任男朋友,他就不會覺得舒靜不負責,只針對我!」

一口氣吼完不滿的舒岳挫敗地将臉埋在手裏,他低低地說:「他從來不信任我,覺得我永遠比不上舒靜。」

「所以你選擇告訴他你現在要跟我分手,永絕後患?」

舒岳擡起頭,盯着他幾秒後才開口說:「我不是真的要跟你分手,除非你打算分手,那我……只能說你太會挑時機。」

「我當然不想分手。」翟品和咽下幾個嘆息,盡量以平穩的聲調反問對方:「假設今天我跟我弟吵架,告訴他我要跟你分手讓你哭着去找舒靜不讓他們夫妻聯絡感情,你有什麽感覺?」

「……你白癡嗎?」

「很好,我不想提分手,但挺想跟你說這句話的。」翟品和見舒岳又低下頭,心想自己也不是要責怪對方,只是希望舒岳理解自己心情。他揉揉舒岳的頭發而對方并沒有拒絕的意思,翟品和又補充道:「我知道你是一時氣憤想氣他而已,但這不是辦法,對事情也沒幫助。」

「那你說說看要怎麽辦?」舒岳噘嘴啧聲,「我這樣做沒有意義,但對他而言,我做什麽都沒有意義啊,根本白搭。」

「對令尊而言,」

翟品和還未把話說完,卻見舒岳擡手制止他往下說,他停下發表比了個「請」的手勢等待對方。

舒岳道:「你爸,別講令尊,拜托。那會讓我想到高三那年,教官恐吓我再儀容不整的話就要,」舒岳以兩指在空中比了兩下表示引號,「致電通知令尊。」

翟品和笑着答應,道:「對你爸來說,不管上班或上課全勤,都是你的義務,你本來就應該做好的吧?」

「對他而言,」舒岳哼笑,「我做好什麽都是應該的。」語畢,他扭着身體靠在旁邊的抱枕上,喪氣且不滿地扁起嘴。

「怎麽說?」

舒岳沉默一會,傾身拿走桌上那杯早就涼掉的咖啡,一口飲盡。他抱怨兩句一點都不甜後,斷斷續續地講完早上與父親的争執。

翟品和沒打斷舒岳的陳述,只是摟着對方肩膀,偶爾點點頭,偶爾拍拍舒岳的手臂傳達安慰。

等舒岳講完并平複情緒,翟品和起身為兩人各煮了杯咖啡,在舒岳那杯多加了一倍的牛奶。「想聽聽我的看法嗎?」

「你說說,」從翟品和手上接過咖啡杯,舒岳單手捧好它,以袖口擦去差點掉下的眼淚。「說的不好我就只好揍你了。」

「令……你爸明知你有幾段感情,可是只有這次罵你,你覺得這代表了什麽?」翟品和在舒岳身旁落座,順勢握住對方的手,舒岳不但沒掙脫,還緊緊反握。

「他特別在乎舒靜?」

「我想,說不是你也不會信,對吧?」翟品和沒有漏掉舒岳憤怒語氣中的傷心,他接着說:「舒靜的确是個原因,但我想那不是主因。」

「怎麽說?」

「聽起來,你爸很清楚感情不像上班上課,只要精心維持就能得到好結局。所以對你前幾段感情不發表任何意見。」

盡管舒岳臉上寫滿不接受這說法,翟品和還是繼續說下去──畢竟舒岳沒有阻止他。

「他原本是這樣以為的,直到舒靜婚宴隔天早上。你一開始說要分手,讓他覺得你沒為舒靜着想,一下子又說不分手了,于是他認定你對愛情的态度就跟對生活一樣,不及格。」

「放他屁的不及格!」舒岳爆出不滿,「他根本不清楚狀況,就像我的工作狀況他完全不清楚,但還是要管東管西一樣!」

翟品和點點頭,「我不會說他這樣是對的,但你态度反複可能才是主因。」

盛怒中的舒岳張着嘴,似乎想說些什麽卻拚命忍了下來。翟品和吞下本要說出口的「尤其是你早上又說要分手」,他松開與舒岳交握的手,輕輕将對方摟在懷中安撫。

舒岳将臉埋在他肩上,呼吸急促,右手緊握一陣又松開,像在抑制怒氣,也像在尋求安慰。

翟品和想了想,放棄原本打算說個明白的打算。「我知道你覺得自己怎麽做都不對,但既然已經跌到谷底,我反而認為是個扭轉印象的好機會。」

舒岳悶悶的聲音從左邊傳來,帶着膽怯。「我覺得會被他潑冷水。每次都這樣,我努力證明,他努力潑水。」

「但這次你還有我,」翟品和順着那人發絲輕撫,在舒岳推了他肩膀一下時又說:「如果你受不了了,別再跟你爸說什麽要分手,就說你要來我家住幾天冷靜了再回去。」

「……聽起來還不錯。」

「所以下次別再說分手,就算你實際上是一開門就撲上來吻我也不要。」

舒岳用頭撞了他的臉頰一記,反駁道:「其實我是打算一頭撞死你,不是打算吻你。」

「那太可惜了,要這麽做的話你至少得從路口開始助跑才會成功。」翟品和道:「而且目标沒對準,下次要改進。」

舒岳笑了好一會,直到他松手後才坐直離開他懷裏,臉上也不是只有委屈或憤怒的神色。翟品和起身,正準備要再替兩人倒杯水時,卻被拉住褲腳。「嗯?」

他轉身看,只見沙發上的舒岳紅着臉,清了幾次嗓子。

「……我十點打卡,你送我過去?」

「沒問題。」

「現在才八點多。」舒岳抿了抿嘴,「而且我吃完早餐了,暫時不餓。」

翟品和彎腰在對方嘴角溫柔地輕吻,等舒岳往前傾時他才以指腹抹去那人唇瓣上的水光,「晚上吧?你下班我去接你來我家,今天早點去公司,早點下班?」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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