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報李

周江和溫文熟識,這并非不宣之秘。但他們私交甚篤,公開場合倒沒見過幾次面,因此還鬧了些笑話。

近年制造業正處于轉型階段,政府組織企業開展座談會,搭建合作平臺。溫文親自赴會。

他到場較晚,簽到表上排在最後,看見周江大氣的簽名遙遙領先,不禁會心一笑。

五星級酒店的會議廳,燈光璀璨,冷氣開得特別足,穿正裝才坐得住。會議桌擺成回字形,中間寬敞的空地點綴了幾盆植物,每個位子上都有企業名牌,一個蘿蔔一個坑。政府代表居上首,溫文坐在左側,周江在他斜對面,隔桌相望。

業界菁英齊聚一堂。首先是政府部門發言,發言稿人手一份,溫文邊聽邊做記錄,希望從字裏行間讀出點言外之意。偶爾擡起頭,發現周江坐在衆人之間,也是聽得聚精會神,不時颔首。

溫文身邊是中脈科技的王總,兩家在風機槳葉材料方面有合作項目,私下是牌友,比較熟悉。王總也是認識周江的,溫文無意識的動作被他看在眼裏,起了些想法。

熱火朝天的讨論環節結束,已經中午十二點,按照流程是自助餐。

做生意,人脈很關鍵。今天有市裏的重要領導出席,參會的都是各公司高層,機會難得,自然要多多交流,互通有無。

溫文看周江站在餐臺邊,和兩個陌生人交談,準備強勢入駐,被王總叫住了,「小溫。」

王總年近花甲,兒子在國外發展,看溫文分外親切,稱呼比較随意。

溫文也不在乎這些,「王伯伯,有事?」

王總說,「你是不是想認識周氏集團的周總?我跟他爹交情匪淺,他要叫我聲叔叔,我幫你介紹。」

溫文擡眼,望向周江。周江發現他在看,也回過頭,兩人視線在空中交織。

溫文唯恐天下不亂,将錯就錯,提高聲音,「王伯伯好意我心領了,只是人家周總大戶子弟,格調高雅,我一個草根出身的俗人,恐怕沒有共同語言,聊不上。」

這話順風飄進周江耳朵裏,聽得人心裏疙瘩。周江向身邊同伴借過。

文革期間,周氏企業一度停産,周父響應國家號召,上山下鄉,跟王總在一個大隊,因此結緣,兩家至今往來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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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江走到王總面前,「王叔叔好。」眼睛瞪着溫文。

溫文微笑,望着他,一語不發。

王總還蒙在鼓裏,「周江啊,這是東意集團的溫總,跟你歲數相仿,年輕有為,你們應該很合得來。」

周江輕點下巴,短促的笑,帶着些諷刺,「早聽說溫總遠見卓識,銳意進取,在風電這塊是後起之秀,一直想結識,苦于無緣,今日相見,三生有幸。」

溫文抿去一絲笑容,「周總過獎,我只是一介草臺班子,走到今天,全靠朋友提攜。周氏集團在市裏是常青樹,獨領風騷,你又是文化人,見多識廣,以後還請多多指教。」

互相吹捧完了,兩人握手。周江不動聲色的發力,溫文笑容雷打不動,同樣收緊手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兩人暗中較勁,手還握得脫不開了。

王總以為他倆見面投契,「好了,你們年輕人先聊,我去給市領導打個招呼。」

他走了,溫文趕緊抽出手,活動五指,「江哥,你真心狠手辣。」

周江冷哼,「哥都不認了,活該教訓。」

「生氣了?」正好服務員端着香槟經過,溫文取了兩杯,「來,我清你一口,當是賠罪。」

親我一口?衆目睽睽之下?

溫文看他樣子,知道沒聽懂,怪自己普通話不标準,「我清杯子,你喝一口。」

周江失望,為什麽多個後鼻音?

飯罷,兩人在盥洗室遇見。周江對着鏡子,調整領帶。溫文走過去,臨着他,打開水閥。

他通過鏡子看着周江,「江哥,王總約了我晚上打牌,你也來吧,最近蠻久沒聚了。」

周江聽他說的,心裏一動,卻想起遺留的工作。等他洗完手,兩人一道向外走,「下次吧,你們玩得盡興。」

麻将主要靠運氣,技術倒是其次,周江手氣不順,每每給人點炮,一家輸錢,溫文以為他心灰意冷,勸道,「都是熟人,不來很大的,就過個瘾。」

周江搖搖頭,「晚上加班。」

稀奇了。

周江時間觀念嚴格,凡事能夠打提前仗,絕不臨陣磨槍。晚上的窗戶通常開給應酬,坐辦公室,浪費。

溫文轉頭,隔空指指周江太陽穴,「市領導給你上發條了,急着鞠躬盡瘁為GDP增長做貢獻?企業發展要穩中求勝,急功近利,小心出軌。」

身邊爛桃花一堆,還好意思叫別人小心出軌?

「放心,出軌是你的專利,我敢侵權?」

情事乃溫文死穴。他被點中要害,無言以對,摸摸額頭,慚愧的笑。

通過旋轉門,來到車道門廊,五月底,已是驕陽似火,熱浪撲面而來。

今天是政府組織的會議,大家座駕都比較低調。自然,市委書記才是奧迪A6,他們從商的,緊密團結在黨的領導下,兜裏錢縱是燒得慌,也不好僭越。

毛子操縱別克,緩緩駛停。

溫文就是欣賞毛青開車的風格,坐在車裏跟坐在平地上沒差,起步、轉彎、剎車……根本感覺不到。艾森就不行,什麽車在他手裏,都像過山車。溫文不是不想請司機,面試了許多人,總是找不到合意的,關鍵時刻還是麻煩艾森,倒是委屈了他這個秘書。

「江哥,什麽時候,叫毛青來跟我幹幾天?」

「挖角挖到我這來了?」周江拉開車門,「別的好說,毛子不行。」

毛青聽了個囫囵,轉過身體,「我怎麽了?」

周江說,「沒事,開你的車。」毛子聰明伶俐,凡事一點就透,口風又牢,秘密進了他心裏,與進保險櫃無異。缺點獨一個,鹹吃蘿蔔淡操心,就愛打聽他褲裆裏那點花邊新聞。溫文是個活躍分子,周江可不敢想象,他們倆會産生什麽化學反應。

溫文躬下身,望向司機位,笑容谄媚,「毛青,你什麽時候想跳槽了,聯系我。」

周江趕緊把這個大麻煩趕走,帶上門。

毛青通過內後視鏡看他,「周總,要不……」

他起個頭,周江就料到後面是什麽,「你要去溫文那,等我死了再說。」

毛青說,「周總,我也是好心,幫你打入敵人內部。你看你,閉門造車幾年,也沒出個成果。再下去,人都老了。」

周江閉上眼睛,回憶如電影重播,「我覺得現在很好。」

溫文身邊的女人來了又走,如同煙花,在他的夜幕綻放,絢爛奪目,卻又稍縱即逝。周江寧願充當一顆常明星,位置不起眼,可一直亮着。

就像林夕的《紅豆》,「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

他現在就是細水長流。

拿什麽拯救我中了魔障的老板?毛青聳聳肩。

晚上,周江挑燈夜戰,報表在寫字臺堆積如山。A市雖然號稱不夜城,多數建築十點就熄燈,最遲也不超過十一點。自然,誰家的電免費?深更半夜,街上杳無人煙,做面子工程不劃算,還是節能減排吧。

大廈裏從上到下,唯總裁辦公室飄着盞鬼火。

看着眼前的數字,周江正頭疼,驀地聽見開門聲。會客區籠罩在陰影之中,隔着屏風,只看到模糊的身影。

周江低下頭,「毛子,剛才說了,我今天不回去,車停在你家就行。」

回答他的卻不是想象中的聲音,「先生,有你的外賣。」

看溫文自屏風後探出腦袋,周江像見了鬼,半天,問道,「你跑來幹什麽?」

他不是在打牌?

溫文的牌打完了。

他們不以賭錢為目的,轉鐘就散夥了。桌上王總看周江沒來,關心他,給他打電話,沒接通,轉而問毛子,才知道他在公司過夜。溫文打道回府,順路經過,突發奇想帶了宵夜來探班。

「還毛子呢,就我心疼你,知不知道。」溫文放下牛皮紙袋,拉開靠背椅在對面坐下,「開夜車餓肚子對身體不好,多少吃點。」

周江心情春光燦爛,表面靜如止水,「這是垃圾食品。」

溫文煙點了一半,停下來笑道,「哥,你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你先看看現在幾點,然後告訴我,哪個正經館子還營業?」

這頓麥記,硬是吃出了滿漢全席的感覺。

溫文看到桌上的散落的財務報表,「江哥,最近公司是不是遇到什麽麻煩?」

周江喝着咖啡,「說不定,下次見面,我就是總監,不是總裁了。」

六月要召開年中工作會。時間緊迫,財務指标還沒達到序時進度,不好向董事會交代。周江準備召集各部門負責人和子公司代表,重新調整投資計劃,時間就定在明天……嗯,今天。會議之前,他要先把材料過熟,心裏好有個底。

周江說得平平淡淡,溫文卻聽愣了,「不會吧?你是周氏當家,誰敢動你?」

周江笑他天真,「我爸帶領周家從文革裏爬起來,地位不可撼動,我上位主要還是因為他。現在指數增長期已經過了,進入轉型階段,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同輩表兄弟的都盯着我這把交椅,我要不拿出點成績,很難服衆。」

溫文還是首次聽說,「沒想到,你們集團內部挺複雜的。」

周江從小不敢在家裏示弱,久而久之,習慣把煩惱留給自己,今天說了番掏心窩的話,倍感輕松,「所以,溫文,雖然你攤子沒我大,但你董事總裁一肩挑,海闊天空,沒有五指山壓着,比我潇灑得多。」

溫文鬼點子又上心頭,「萬一董事會真的把你廢了,你可別大材小用,當什麽總監,來我旗下,總裁位子随便坐,把我空出來,在上面壓着你。」

白天才要挖他的司機,現在更好,挖到他本人頭上來了。

周江豎起眉頭,「就誇了你兩句,你別得意忘形。」

溫文是玩笑話,「江哥,你要信得過我,我以私人名義幫你看看?」

周江本想推拒。轉念想想,起初他把東意的項目讓給溫文,就已經假公濟私了,點了點頭。

溫文雖未經過系統性訓練,摸爬滾打中逼不得已也啃了不少專業理論,加上實戰經驗,看數據就跟讀故事,來龍去脈歷歷在目。

末了,放下報表,「江哥,這幾個科研項目,你有信心收回成本嗎?不然及時止損吧。」

周江猜他要問,「國外已經有的專利,國內憑什麽做不出來?你別看現在制造業如日中天,本質上還是勞動力輸出,以後,不掌握點核心技術,有哭的時候。」

溫文點點頭。

周江繼續說,「就怕我的陳述怕董事會聽不進去,給我砍了,那才是血本無歸。」

寫字桌上方,是盞蒂凡尼搖籃吊燈,燈光透過彩繪玻璃,光暈剛好籠罩着他們。

「江哥……」溫文若有所思的開口,「還有一個月,數據就差根頭發,現在不是流行什麽PS嗎?我幫你報表加個濾鏡,就好看多了。」

「你還知道PS?」周江樂了。

溫文自誇,「我也是時代的弄潮兒。」

周江明白他的意思,「公司規定,啓動金融項目需要董事會五分之四成員同意,私下裏操作,我怕賬面上露出破綻。」

「你操的心也太多了。」溫文看不過眼,「你是老總,資金到位就行,這種雞毛蒜皮的事,交給會計去頭疼。你那整個專業的財務班子難道是供着好看的?」

周江皺眉,「太亂來了。」

溫文突然站起來,繞到他身後,手輕輕擱在他肩膀上,「非常時期,非常對待。這數目不大,你跟財務開個小會,有把握能團圓就行,其他的我來運作。一句話,我這個人知恩圖報,是你把我帶出來的,我決不會讓你吃虧。」

他溫柔穩健的語氣似乎有種魔力,讓人相信他所說的一切,就算天方夜譚。

周江沒想到,溫文真的幫到了他。

年中工作會順利過渡,他去買了塊機械表。溫文是因為私人交情出手相助,周江回禮,理所當然。再說,他早已想送他點什麽。

伯爵Altiplano,簡潔大方,玫瑰金表殼,有種複古的典雅,價格屬于入門級範疇。

周江不盲目追逐奢侈品。東西不是越貴越好,自己喜歡,适合自己才最重要。

溫文性格自由,太沉重的裝飾品,最後的命運肯定是壓箱底。而他本身就流露出華麗耀眼的氣質,寶石、雕花、繁複的設計,純屬畫蛇添足。這塊表中規中矩,正裝、商務百搭,不會顯得太咄咄逼人,周江希望他能夠經常戴着。然後,每天上弦的幾秒鐘,都能想起自己。

午休,周江直接到公司去找他。

溫文新搬了辦公室,比他還高出兩層,俯瞰整個市中心。他對裝修的品味,周江不敢茍同。

走進他的辦公室,就像進了三十年代的倉庫。磨損的木地板,紅磚飾面,天花板上管路裸露在外,漆成鑄鐵的顏色。寫字臺厚重得像木工工作臺,就那把大班椅看起來還順眼。

周江指出,至少差了一把椅子。

溫文說,「站着談判,效率更高。」

「談崩更快。」周江不信。

溫文開始耍賴,「想坐,哪裏不能坐?屁股落地就行。」說着親自演示,靠着全景落地窗,在地板上盤腿而坐,還看着他拍拍身邊,逗狗似的。

周江走過去,但沒坐。他們一道将目光投向窗外海市蜃樓般的景象。

溫文看得心醉神迷,「這是在金字塔頂端才能看見的,很美吧?」

周江覺得,他倒映在玻璃上的笑容也很美。

收到禮物時,溫文略感吃驚,「江哥,你怎麽知道我明天生日?」

周江本來不知道,現在知道了。69,內涵、好記。

拆開禮物,一看是表,溫文有點為難。

「怎麽,樣式不喜歡?」

溫文搖頭,「擺着好看,只是我這個人,不喜歡被束縛。」打個領帶他都覺得喘不過氣。

周江教育他,「那證明你還沒長大,戴表是成熟的标志。」

溫文順從的戴上,在面前晃了晃,笑着嘀咕,「成熟好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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