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決裂
在周江的心目中,存着一個畫面。僅僅是想象,就覺得美好。
畫面起源于溫文的一番話。
從他居住的別墅區出去,過街就是動物園。
溫文很中意。周江不明白。
理由竟是,看猩猩容易。
周江更一頭霧水,「猩猩有什麽好看?」
溫文說,「不是我想看,我表妹想看,上次回老家答應帶她去的,後來走的倉促,忘了。」
溫文的表妹叫做陳免,身世悲慘,是個棄嬰。小地方普遍重男輕女,要不是被舅奶奶收養,早沒命了。陳免戶口挂在三舅家,法律上和溫文是表兄妹,其實比他小二十三歲,站在一起,更像父女。女孩從小跟着舅奶奶,乖巧文靜,溫文內心也是把她當作女兒看待。
周江說,「有機會我們一起去。」
溫文同意。
于是周江開始想象。
必須是陽光和煦,柳絮輕軟的春天。他們走在女孩兩邊,手牽着手,看猩猩……或者,別的更有美感的動物。溫暖明亮的光線像狗尾巴草的絨毛,掃在身上令人發癢,他們都笑容洋溢。
大團圓結局,字幕在這時出來,謝謝觀賞。
轉眼快過春節,溫文今年準備回老家。
有了計劃,就要推進,周江知道,提出要同行。
過年,帶個男性朋友到家裏去?溫文隐約覺得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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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江說,「我沿海跑得多,上游還沒去過,就當觀光,順便看看有什麽好的投資機會。」
人對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總是懷着依戀之情。
說起觀光,溫文來勁了。在他的心裏,老家雖然經濟不發達,但湖光山色風景清幽,美食更是一絕。以前,他不認為周江會感興趣,從來沒在他面前提。忽然提起來,剎不住車,五花八門,羅列了一堆,說要帶他吃個遍,連周江麻辣甜鮮喜歡什麽口味都調查清楚了。
周江聽着新奇,想知道,什麽樣的水土才能養出他這株奇葩。
不過,這還不是他的終極目的。他想,溫文這次回去,跟老人見面,肯定要舊事重提。溫文是老人家帶大的,心裏有個權威在那,自然不好忤逆,但周江是外人,跟他敲敲邊鼓,紅臉白臉配合演演,說不定能說得老人動心。來時兩個人,回去翻倍。
溫文與他不謀而合。跟排練商務談判似的,把說辭都拟好了。
結果,臨到走時,變故陡生。表妹沒見成,去見表哥了。
又是陳續。
上次炸金花,溫文狠狠數落了他。
「人家合夥做籠子,你這只肥羊還大大咧咧往刀口上撞,敢情放的不是自己的血,覺不出疼。」
溫文可是心疼了。他是做企業,又不是開印鈔廠,一分一厘都是辛苦賺出來的。吃了用了,也就罷了,當是拉動內需,往水裏扔,他可不答應。
陳續聽了有些觸動,類似牌局,再也不參與,動起了腦筋。可惜,動的是歪腦筋。
小年夜,溫文在看守所見到了他。
陳續開地下賭場,被人舉報,抓了個現行。
東意的法務總監是A市本地人,溫文給他打電話時,人家正在吃團年宴。聽說出事,放下筷子就趕了來。
溫文說,「顏律師,很對不起,今天晚上算加班,給你開三倍工資。」
初入江湖時,溫文記得在哪聽說過一句話,成功人士,身邊要有三個人,一個好老師,一個好律師,和一個好醫生。顏律師就是那個好律師。他研究生畢業來溫文帳下,穩坐法務總監,是元老級人物。兩人惺惺相惜,走到今天。
顏律師說,「溫總,我是看你的面子才來的,談錢就俗了。我剛才了解了下情況,你表哥是現行犯,稀裏糊塗的把筆錄也做了,什麽都招了。現在法制健全,人證物證俱在,做無罪辯護很難,小案子,也不值得花那個力氣。我有幾個同學在法院那邊,你看什麽時候,我們去走動走動,弄個緩刑簡單。」
溫文點頭,「我想跟我表哥單獨談談,畢竟,這是他的案子,我不好越俎代庖。」
顏律師理解,「我跟值班領導溝通下,看能不能通融通融。」
溫文進去探監的時候,心情是沉重的。他想,陳續來A市投奔他,他把人照顧進局子了,還要判刑,怎麽跟親戚交代?尤其是陳續的老婆,跟溫文同班九年,對他處處照顧,溫文從小就是叫姐的。當初陳續過來,她千百個不同意,說城裏複雜,怕出事,如今竟一語成谶。
陳續坐在椅子裏,腳翹在桌上,優哉游哉。他知道溫文有辦法弄他出去,心裏一點不慌。看守所裏的超市,煙、茶、零食都能買到。他手裏有錢,在服刑人員裏充大哥,日子相當滋潤。
溫文看他沒事人的德行,再想到自己的擔心,不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是什麽,一股無名火起,默然入座。
陳續說,「溫文,我是不是可以出去了?今天都二十九了,再不走,趕不及回家團年了。」
溫文心想,原來他還惦記着回家。他給陳續點了支煙,緩慢開口,「哥,你聽仔細,這次你簍子捅大了,過年回不去了。」
溫文去辦保釋,人家只同意初一、初二放出去兩天,還要在本地随時聽審。
陳續呼出一口煙霧,笑了,「小狗子,又忽悠我?上次不是交了錢,認了錯,就讓走了嗎?這次我都在看守所待好幾天了,夠了吧。」
溫文盡心盡力幫他,還要遭他罵,脾氣再好,也有點忍不住了,「哥,你懂不懂法?你上次是參與賭博,現在是以營利為目的組織賭博,性質都不一樣,要坐牢的。」
坐牢兩個字把陳續鎮住了,他把腳從桌上拿下去。
「溫文,我不管,反正你要把我弄出去。」
溫文好笑,「監獄又不是我開的,我憑什麽把你弄出去?我跟律師談過了,争取判緩刑,但是開庭之前,你還得在號子裏蹲着。」
「不行!」陳續反應劇烈,「你不是認識很多領導嗎?你去求人家開個後門,讓我出去!」
溫文明白他的意思,臉色驟變,「陳續,我看你是玩邪了。你自己犯的錯,自己扛,怎麽要別人承擔責任?我就是跟人家關系再好,也不會幫你開這個口。」
以前,溫文是跟着陳續滿山坡跑的,對他唯命是從。現在關系倒轉過來,陳續不能接受現實,「你小子,有幾個錢,了不起了是不是?我以前幫你打了多少架?你忘記了?」
溫文說,「你既然提以前,那我更不能縱容你了。反正,我能做的就這些,接不接受,你自己看着辦。」
陳續叼着煙,眼睛瞪着他,猛地站起來,越過桌子逮住他的衣領,「你敢!你害我進了號子,我爸絕不會放過你!」
大舅不怒自威的面孔自溫文腦海中滑過,盡管過去許多年了,仍令他內心顫抖。他壓下那陣沒來由的恐懼,淡然道,「我現在大了,他能拿我怎麽樣?」
陳續冷哼,「你別他媽忘了,舅奶奶還在老家,她今年九十出頭了,下床還要拄拐杖,陳免才八歲,自顧不暇,還顧得了她?要不是我爸帶頭幫襯,她們餓死都沒人管!」
一想到老人和那小丫頭,溫文心潮起伏,幾近哽咽,「我自然會把他們接來供養。」
陳續語氣陰鸷,「你別想得太美了,溫文。我要真坐了牢,我爸會讓你進門?你別以為自己好大面子。沒錯,在這邊,你是大老板、總裁、董事長,風光無限,可是回去,你他媽還是那個沒人瞧得起的狗雜種!」
僵持之中,溫文的神情徹底冷卻下來。他逐個掰開陳續的手指,退開兩步,整整領口,站在那裏,慢條斯理的點了支煙。
利用這段時間,他做了個決定。
溫文說,「陳續,你還記不得,初中的時候,我們都愛看《射雕》?」
陳續不知道他意欲何為,「關《射雕》鳥事?」
溫文說,「那時候,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麽黃藥師要把所有的弟子都趕走。現在,我明白了。瓷器一旦出現了裂痕,就再也修不好了,為了眼不見心不煩,只能整個扔掉。今天就是這樣,我把話說死,你以後別再找我,我不會再管你,也不會再管陳家的任何一個人。咱們江湖不見,你好自為之。」
溫文說完,舉步離開。
陳續沒有想到,他會如此絕情。
「我提醒你,黃藥師後來後悔了。」
溫文站住腳步,沒有轉身,只是側過頭,越過肩膀冷眼看他,「你在牢裏有時間,好好看看,是誰先後悔。」
這個年溫文過得難受。他大舅千裏迢迢殺到A市。人在公司蹲守了多久,溫文就在無愁地裏躲了多久。每天打電話問艾森,走了沒,倒像是他也被收監了。
足足兩個月,陳續的案子判下來,他大舅才撤兵。臨走時撂下狠話,此生別想活着進家門。
聽說他出獄,周江前來探望。
天天在別墅裏悶到長蘑菇,溫文提議,找個地方散散心。兩人就近去了動物園。
他們沿湖漫步,天鵝在湖裏紅掌撥清波。迎面走來的是情侶、帶孩子的,兩個熟男夾在中間,顯得突兀。
周江說,「上次那事情我幫你打聽過了。沒想到,這種理所當然的東西還真不好證明。你戶口不是遷過來了嗎?現在戶籍信息還沒聯網,要是遷出記錄沒有了,就說不好了。」
溫文道謝。表情封閉,看不出任何打算。
周江猜測,「還扯什麽黃老邪,其實,你已經後悔了吧?」
他說對了。溫文出門就跟顏律師商量好了,什麽時候去法院走動。最後判二緩一,只要陳續在這一年裏表現良好,就可免于牢獄之災。當然,這些都是暗中進行的,家裏人并不知情。陳續沒他撐腰,留在A市已是無趣,跟随父親返鄉。
溫文說,「後悔也得忍着。人犯了錯誤,就要糾正,不能一錯再錯。他變成這樣,都是我慣出來的,正好借這個耳光,讓他清醒過來,痛改前非,我也要自我反省,總結教訓。」
周江不甘心,「你舅奶奶和那丫頭呢?真不管了?」
溫文竟然笑了,笑容苦澀,卻帶了絲精明。
「放心,我三舅沒大舅那麽頑固,我一直悄悄給他打款,托他照顧。但是近兩年,我本人肯定是回不去了。老人年紀大了,家裏吵得翻天覆地,對她身體不好。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後來,周江總是想。
如果那年,沒有這件意外,一切會否如他所想,圓滿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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