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契機

次日,轉戰配飾。

溫文剛入門,躍躍欲試,要分頭行動。周江擔心他勾搭洋妞,溫文卻說,洋人輪廓太深,不喜歡,還是東方人符合他的審美。周江放了他一馬,後來想想不對,國人游客遍地都是。

還好,中午在肯辛頓花園對面的中餐廳碰頭時,溫文身上只多了副墨鏡。

周江過去,把那副茶色蛤蟆鏡從他臉上扒下來。室內,戴什麽墨鏡,像半仙,十塊錢算一卦啦。

墨鏡下是雙笑意盈然的眼睛,溫文神神秘秘的,「江哥,我給你帶了個好東西。」

周江在他對面入座,看他耍什麽花招。

好東西是登喜路的打火機。

周江拿在手裏,想到送火機的寓意——點燃愛情之火,呆了。

溫文腦子裏過的跟他不是一碼事,「我把火氣送給你了,下次你打牌不會輸了。」

希望如此。

他們還挺有默契的,周江也給他帶了件禮物。

「你當我是女人?」溫文看是香水,沒敢接。

「這是男士香。」周江糾正他,「味道無影無蹤,但卻是最能夠撥動人心弦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體味,就像是流露在外的靈魂。香水就是靈魂的衣服,穿的好,會令人久久難以忘懷。你把肉體裹得光鮮亮麗,卻要讓靈魂裸奔?」

溫文沒那麽容易上當,「我看看你的靈魂穿的什麽衣服?」他突然抓住周江的手,就這樣貼過來,深吸口氣。

濕暖的鼻息掃過手腕,順着動脈,直達心底,帶來一陣戰栗。周江毫無防備,幾乎閉上眼睛,低吟出聲。

大概只有兩秒鐘,溫文放開他,重新靠進椅背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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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他只是鬧着玩。結果周江身上男子的體味之中,真的夾雜着一種若有若無的,說不出的味道,像是雪松,但又更複雜,深沉舒緩,給人堅定可靠的感覺。

事實勝于雄辯。溫文不好意思的聳聳肩膀,收下禮物。

周江的心律終于恢複整齊。他覺得有人盯着他。轉過頭,鄰桌的客人正沖他們意味深長的微笑。

溫文渾然不知,但周江知道對方在笑什麽。

幹……

下午,周江帶他去了薩維爾街,感受頂級定制的魅力。看過成衣,再看bespoke,高下立判。溫文在他的熏陶下,目光跟他一樣刁鑽,已開始考究輔料、內襯、扣子的材質……

周江看他和裁縫交流,感覺這徒弟還值得帶,就是調戲師長太要不得。

随後,倫敦男裝周開幕,這是周江帶他來的真正目的。倫敦只是起點,接下來是巴黎、佛羅倫薩……一個月,他們可以跑遍整個歐洲。

溫文雖然對正裝有了點心得,但真正吸引他的還是那些奇裝異服。周江發現,他喜歡柔美醒目的色彩,最愛象牙白,設計上偏愛中性風格,闊腿褲這種離經叛道的東西他也敢嘗試。

不怪人家懷疑他性取向。

在秀場,發生了一件意外。溫文看中了一套灰色休閑西裝,按捺不住要搞到手。周江動用了點關系,帶他去後臺。半路被人叫住了。

「Chou。」

是個亞裔模特,西方人眼中的東方人的樣子,淡妝掩蓋着蒼白的膚色,頭發從中分開,梳得油光水滑,身材單薄,面無表情。

周江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他。只能推測,是他以前的一夜情對象。他拉住溫文的胳膊,本能的想要避開。可惜,這是一條直道,周圍人來人往,他們迎面而遇,注定狹路相逢。

「You don't recognize me。」對方掃了眼他身邊,「New boyfriend?Cute。」

火藥味彌漫開來。溫文聽懂了,但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在他們之間來回張望。

周江頭皮發炸,就像他的裸照上了新聞聯播。他絞盡腦汁,仍然沒憶起對方的名字,呆站在原地。

最後,是溫文打破僵局。他雲淡風輕的微笑着,「Thanks,dude,I'll take that as apliment。」

雖然他不太喜歡被形容為cute。

本來劍拔弩張的氣氛,讓他一口活潑的美音一攪合,變得滑稽起來。

對方樂了,脾氣煙消雲散,「It is apliment。」

溫文扭過頭,好奇的注視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竄動的人頭中,重新将目光投向周江,「認識?」

周江不知道怎麽回答,他的秘密應該是暴露了,但從溫文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異常。

「Boyfriend……」溫文喃喃,低着頭笑,「外國人還真幽默。」

搞了半天,他以為人家是調侃。周江松了口氣,發現背後出了一身冷汗。但同時,卻又隐約有點失望。他什麽時候才能有機會捅破這層窗戶紙?溫文知道真相,到底又會如何回應?

離開英國之前,他們去了劍橋。機會難得,周江想回母校看看。

剛下過雨,天空一碧如洗,微風輕拂,空氣清新涼爽。這種天氣沿着康河泛舟是最惬意的。

上游河道曲折狹長,以自然風光為主。時值初夏,岸邊枝繁葉茂,與顏色明快的鄉村建築互相呼應,風景宜人,意趣淳樸。下游流經劍橋大學各大學院。河道放寬,水流平緩,将大片平整的草地從中裁開。舉目遙望,草地上坐落着連綿的歐式建築群,尖塔鱗次栉比,氣勢恢宏,莊重威嚴,讓人不禁浮想聯翩,思緒也仿佛在歷史的長河上漂流。

船兒是人力木船,撐篙的是當地青年,講解本是他的任務。周江對這裏熟悉,代勞了。溫文雙手交疊,枕于腦後,躺在小舟上,一邊欣賞美景,一邊聽故事,悠然自得。

船兒從石孔橋下穿過,溫文突然問,「輕輕的來,又輕輕的走,是不是就是這兒?」

徐志摩的《再別康橋》脍炙人口,尤其是收尾幾句,更無人不曉。背景故事,周江也略有所知。

此詩是詩人第三次訪歐有感作所,當時他來到英國尋訪故友,卻無緣得見,唯康橋依舊,詩中的意象雖然美輪美奂,彌漫着理想主義的煙波,講述的卻是離別的惆悵。

也有捕風捉影的推測,說此詩是為懷念林徽因。

周江的大學生涯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擺脫了家庭的桎梏,他像是放歸山林的走獸,過得自由自在、無憂無慮。整整四年,借口學業緊張,沒有回國,假期将整個歐洲都游遍了。比起國內,這裏的大環境相對寬松,周江年少輕狂,也是做出了不少荒唐之舉,不過他心裏始終有個底線,知道自己遲早要繼承家業,沒有發展固定的伴侶。離開時,雖然深感不舍,但主要還是舍不得那無拘無束的生活。

踏上歸途之前,他曾經沿着康河漫步,心裏想的就是這首詩。

白駒過隙,一晃十幾年。故地重游,往日情景歷歷在目,心卻陷入了一張柔軟堅韌的情網。再品味此詩,又生出別樣感觸。

直到周江告訴他,溫文才知道,這首詩原本是英文。

小舟穿過粼粼波光,周江望着搖曳的水草,默背出回憶中的字句。溫文在旁,閉上眼睛靜靜聆聽。

「Very quietly I take my leave,as quietly as I came here;Quietly I wave goodbye to the rosy clouds in the western sky……」

周江比徐志摩幸運,他遇到故知了。

是個女同學。以前在華樂團,周江彈鋼琴,她拉大提琴,學習之餘經常合作。畢業後,她留在英國工作,與當地人結婚,改從夫姓,起了個英文名叫愛瑪。

兩人結束漂流。愛瑪在街頭認出了周江。

愛瑪是珍珠般的女人。時光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是溫柔的,如同藝術家輕掃而過的筆觸。她仍然保有學生時代水靈的美貌,并且更多了一番優雅內斂的氣質。

畢業十周年,曾經舉行過同學聚會,但周江忙于工作,沒有到場。愛瑪是發起人之一,當時就甚覺可惜,偶然相遇,直道是命中注定,立即電話通知了附近的同學,晚上聚餐。

周江在校時期表現活躍,大家很捧他場,拖家帶口,紛至沓來,剛好借機交流感情,将整個餐廳大堂占領了。

老同學共聚一堂,緬懷過去,互相詢問近況,暢敘離情別意。推杯換盞,酒到酣時,周江應衆人要求,重操舊業,彈了支曲子。工作之後,疏于練習,別的沒自信能拿下來,彈了他的經典保留曲目,月光第一樂章。

許久不碰鍵盤,手都有點生疏了,最初的幾個小節有些拿捏不定,漸漸的,被旋律帶着,進入了狀态。連綿的慢板似是沉靜的冥想,從指尖無邊無際的鋪陳開來,夾雜了些許難以捕捉的憂郁,極端細膩,卻又深邃而沉穩,就像一個歷經風霜的人在寂靜的夜晚獨自對月傾訴。

周江不由得将自己內心的徘徊猶豫寄入其中,曲到終時,竟有種迷失在音符中不可自拔的感覺。衆人紛紛鼓掌,還有吹口哨的,他站起來,環顧四周,卻不見溫文的影子。

周江在心裏責怪自己。剛才他聊得太興起,是忽略對方了。他借口方便,溜了出去。

周江在天井的空地找到了他。

天井裏擺了幾套露天桌椅,溫文坐在其中一張圓桌旁,以手支頤,仰着腦袋。

燈光自窗口透出,灑在他身上,也灑在他面前的女服務生身上。女服務生抱着托盤,彎下腰,與他接吻。

風吹得磚牆上的爬山虎刷拉拉作響。

周江看着他們纏綿,在內心棒打鴛鴦。

最後,是女服務生發現有人在看,發出短促的驚叫,用托盤擋住臉,逃跑了。

周江走過去,「這叫不喜歡洋妞?」

那分明是個金發碧眼,高鼻深目,洋得不能再洋的妞。

剛接過吻,溫文的嘴唇濕潤嫣紅,他舔了下嘴角,「這裏禁煙,嘴裏無聊。」

周江想狠狠的把他摁在桌上親,抹去他身上別人的痕跡,「進去喝酒。」

溫文笑了,「你們是文雅人,點到為止,不過瘾。」

「那聊天。」

他的笑容進一步放大,「濟濟一堂的高材生,我又沒讀過大學,聊不上。」

這不肯,那不要,敢情周江一會沒管他,還鬧起別扭了。

「那跳舞。」

溫文搖頭,「交際舞,不會。」

現成的臺階,周江順着往上爬,「學嗎?」

溫文的目光順着他遞出的手,向上推進,與他視線相接,不太确定,「兩個男的,有礙觀瞻吧。」

周江說,「你還想踩女士的腳?」

有道理。

溫文站起來。

兩人擺好架勢,從華爾茲開始。周江叮囑,「先說好,踩我可以,但我市值高,踩一下一百萬。」

「江哥,我要去物價局告你,這是價格暴利。」溫文咂舌,眼睛卻饒有興趣的亮了起來。

周江教他放松肩膀,跟随節拍。才跳了幾步,溫文發現不對,甩開他的胳膊,「我學女步有什麽用?」

兩人調換位置。周江摟着他的背,感覺他摟着自己的腰,兩人的氣息近在咫尺,有些神魂颠倒。

交際舞,誰發明的,應該好好感謝他。

屋裏也在跳舞,傳出隐隐約約的樂聲。

音樂像波浪,推動他們的腳步。接連幾首曲子都手忙腳亂,像打一場無準備之戰。本來,跳男步的應該負責引導,溫文只看過別人跳,學了點架子,其他一概不知,周江只好在言語上指揮他,進進進、退退退、轉轉轉……心力交瘁。

好在他天生協調性好,到了《多瑙河之波》的時候,已能夠跟上節奏。周江察覺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力道掌握得恰到好處,進時收緊,退時放松,旋轉時像沉默的指揮棒,有種預感,将來,他會是個令人愛不釋手的舞伴。

星空下,晚風中,兩人站在韻律的浪尖,忽近忽遠,蹁跹起伏,滑向曲終。

溫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松了口氣。還好,沒踩到腳,荷包保住了。

周江在他身邊入座,「我把你培養成紳士了,你以後可以勾搭名媛了。」

溫文略感吃驚,轉頭看他,然後自嘲的笑了,「我又不以結婚為目,跟名媛玩,耍完流氓,最後怎麽脫身?反正是排遣寂寞,随便誰,關了燈都一樣。」

周江終于沒忍住,「你到底喜歡什麽類型的女人?」

溫文靠進椅背,目光投向夜幕,嘆了口氣,「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其實,他也渴望長期穩定的關系,為這個,他還去做過心理咨詢。

周江還是頭一次聽說,「就國內那心理咨詢現狀,你也敢去?難怪瘋瘋癫癫,給治成神經病了。」

溫文笑了一陣才繼續說下去,「我也就想找個人傾訴。你明白吧,有些話,熟人面前開不了口。」

醫生說,他的女性關系混亂,根本原因可能是由于他母親。

周江這時才恍然驚覺,溫文對自己的媽媽,向來閉口不提。

「伯母怎麽了?」

溫文說,「她在我十歲的時候不見了。」

不是走了,不是死了,就是失蹤。

溫文的媽媽叫做陳庭英,一心想把溫文培養成文化人。溫文十歲的時候,基本上不需要人照顧了,又趕上改革開放的浪潮。陳庭英去了A市打工,說是替溫文攢學費。頭幾個月還寫信,後來突然間,就音訊全無了。

溫文挨家挨戶的求親戚去找她,沒人肯。這事不了了之,現在公安局還留着案底。他初中畢業就來A市,也是為此。現在雖然已經過去多年,但偶爾想起,依舊令人耿耿于懷。溫文始終不知道,媽媽到底是遭遇了不測,還是過上了好日子,抛棄了他。

周江明白了。大概因此,他的內心深處,一直有一團焦慮揮之不去。

「溫文,你別想太多,伯母肯定也是迫不得已。」

溫文苦笑,點了點頭,兩人沉默的坐在星空下。

溫文忽然想起一個問題,「江哥,那你呢?你喜歡什麽樣的女人?」

當他試圖想象周江的女朋友,他的大腦交了白卷。因為,他從來沒見過周江和女人出雙入對。有段時間,他聽說周江和東海遠洋的千金傳出緋聞,可很快,那位大小姐重返美利堅讀研,謠言不攻自破。快五年了,一個單身漢,這潔身自好的已經出離正常了。

周江本以為,自己會驚慌失措,但答案就那麽水到渠成的流瀉出來,「我是gay。」

風在那一刻靜止了。

溫文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坐在藤椅裏,手臂自然的擱在桌沿,時而輕叩指尖,在夜色中,他看起來鎮定自若,就像在談論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gay。男同性戀。

溫文心裏轉過了無數念頭。

他想起最最開始,艾森說的,「人家是看上你了吧。」

他又想起,他平時跟周江開的那些玩笑。如今在這個大前提下回憶起來,怎麽這麽像調情呢?

他清空想法。周江只說他是基,又沒說要跟他攪基。如果周江對他有任何非分之想,五年了,都同床共枕過,該表示早表示了。

周江像是審判席上的被告,等着法官的錘子落下來。

很久,仿佛永恒,他看見溫文勾起嘴角,古怪的笑了。

「男的跟男的怎麽搞?」

周江知道,事态的發展将要脫離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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