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探戈

旅行在周江心中是成長的代名詞。至于成長方向的好壞,他無從得知。

新天地就像大型對撞機,而人們就像高速粒子流,相向運動,彼此邂逅。碰撞發生之前,誰也不知道會釋放出什麽樣的妖魔鬼怪,有可能,宇宙因此誕生,也有可能,吞噬地球,毀滅世界。

在花都,周江發現,溫文也成長了。

他的頭發長了。

溫文的發絲柔軟而輕盈,很适合梳向腦後,露出他端正的前額,但不要太伏貼,要略微帶些蓬松,營造出的感覺自信灑脫,風流不羁。

周江不知道他多久沒理發了。事物總是從量變到質變的,到了巴黎,他才驀然發覺,溫文向後梳的頭發已垂至頸間,微微帶着卷。

他發現這件事的時候,溫文穿着在秀場看中的淺灰色休閑西裝。西裝布料輕薄垂墜,留有寬松的餘地。內搭的杏色小立領襯衣,扣子開得很低,一個深V,露出胸口。闊腿褲突顯出他修長的雙腿,将身形修飾得更加瘦高。他的腳上是雙方跟尖頭皮鞋,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風情。

這身驚世駭俗的衣服會将人變成小醜,可穿在他身上,周圍的人反而成了小醜。似乎在巴黎,大家都應該是這個風格才對。

發型,裝扮,花都特有的熱情奔放……所有元素糅合,将他徹底變成了文藝作品裏的浪子。要麽愛他,要麽恨他,但忘卻,不可能。

青出于藍勝于藍,周江想,但仍舊以他的細膩入微察覺到了毫厘瑕疵。

出門前,他從花瓶裏折了朵香槟色玫瑰,插在溫文的前胸口袋裏。

完美。

他們在愛麗舍田園大街,背脊是凱旋門。巴黎的建築一馬平川,沒有遮擋的天空顯得格外遼闊,大片雲彩彌漫在空中,如煙如霧。

溫文說,「江哥,你看見沒有,剛才有個不認識的人偷拍我,要不要緊?」是個外國人,鬼鬼祟祟躲在如織的行人中,作案工具小巧隐蔽。他剛發現,對方就閃了,好像忍者扔了個煙霧彈,憑空消失。

周江恭喜他,「是攝影師,證明你要上時尚專欄了。」

男裝周,街拍潮男是傳統。作為潮男的師父,他自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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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文恍然,可惜沒讓對方站近點拍,多拍幾張。

他突發奇想,「我們也來拍照吧?」

溫文喜歡拍照。英國的行程太緊湊,一張合影都沒留下,令人扼腕。

對照相本身,周江已感到麻痹。他從小到大的相冊有一籮筐。但與溫文作伴,最細枝末節的事情也是空前盛會。他入股了。

不遠處,年輕女子在調試微單,看起來技術可靠,就不知是否樂于助人。

周江剛邁開腳步,被溫文拉住了,「江哥,求人不如求己,現在都興自拍了,你要跟上時代。」

他舉起手機。

周江終于明白,他的助理沒事的時候幹嘛老對着手機搔首弄姿。也太臭美。

溫文摟住他的脖子,「來來,靠近點,不然裝不下。」

智能手機剛剛問世,還沒有自動對焦功能,他試了幾次才成功。

翻看相冊。他沖着鏡頭笑,周江卻望着他。

溫文說,「江哥,你怎麽不看鏡頭?」

這還用問,「你比鏡頭好看。」

溫文腼腆的笑了,聲音如微風低吟,「再來一張。」

随便來幾張,周江想。

快門響起的瞬間,溫文突然側過頭,嘴唇輕啄他的臉頰。

鏡頭忠實的記錄下了那一刻。

巴黎的秀場,他們沒有全程關注。有點膩了。

溫文說,他這輩子沒一次性見過這麽多男的。而周江看到他盯着其他的男人,心裏頗為不快。他任其泛濫,現在,他已經有吃醋的立場了,不是嗎?

就像任何初來乍到的游客,他們去了盧浮宮,拜訪三位聞名遐迩的女士,蒙娜麗莎、維納斯、勝利女神。

盧浮宮館藏浩如煙海,只能挑重點看。一層人聲鼎沸,擁擠不堪,與印象中不食人間煙火的美術館大相徑庭,難怪日本人都患上巴黎綜合症,病得死去活來。三位女士面前裏三層外三層,全是來朝拜的,若是添個香爐,再擺個功德箱,便同大廟裏拜觀音無甚區別。

溫文遠遠的瞄了瞄,擺擺手,告辭。

整體市場已處于高飽和狀态,競争激烈,開發成本高,利潤低,不劃算。

時間推移,夜幕降臨。

睡覺前,他們繼續舞蹈課程。溫文華爾茲畢業,周江教他跳探戈。探戈抑揚頓挫,轉折突兀,舞步華麗紛繁,令人眼花缭亂,相當考驗技巧和默契。

周江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帶着溫文跳了兩遍女步,讓他心裏有個大概,然後才交換角色。

兩人站定了,周江重申,「老規矩,還是那個價。」

溫文動了下腦筋,「你說的什麽幣種?」細節問題關乎成敗,一定要事先打聽清楚。

周江指指腳下。

一百萬歐元!溫文得小心點,別學個探戈學破産了。

曲子是經典曲目,《Por una cabeza》。提琴高亢飄忽,鋼琴堅定沉穩,兩種完全對立的音色,一唱一和,忽而幽默調侃,忽而激情纏綿,像對戀人,矛盾重重,卻又用情至深、難分難舍。

巴黎的酒店與衆不同,古代皇宮般的富麗堂皇。光潔的大理石地板倒映出兩個男人緊貼着彼此旋轉側步的影子。夜風徐徐,順着敞開的長形落地窗,溜進寬廣的會客廳,充當隐形觀衆。

周江發現,比起華爾茲,探戈更适合溫文的氣質。

狂野不羁、若即若離被他演繹得淋漓盡致。當溫文圍繞在他身邊踱步,手指在他身上流連忘返,周江感覺自己站在世界中心,享受萬千寵愛,可當他驀然抽離,翩然遠去,留下的恐懼更加難以言喻。

曲終了,最後的定點動作,周江在他懷裏下腰。

第二次荷包保衛戰獲得全面勝利,溫文很是得意,俯視着他,突然狡黠的笑了。

周江看着他的笑臉逐漸貼近,唇上被印下一吻。

溫文淺嘗辄止,嘴唇仍貼着他的皮膚,緩慢的游移至耳邊,吐氣如蘭,「周總,這個怎麽收費?」

臉上他經過的痕跡還在燃燒,周江被他撩撥的嗓音都啞了,「肉債肉償。」

他掙紮起來,雙手固定住溫文的後腦,狠狠地親他。

周江以為,他們親着親着就會親到床上去,但當他們氣息不整的分開,溫文卻撤離了腳步。

「做個好夢。」他柔聲說,轉身走了。大理石地板上,兩人的影子逐漸遠離。夜晚冷卻下來。

周江躺在床上,孤枕難眠。

他還記得,在倫敦的時候,溫文說,來到巴黎讓他夢想成真,可是真正到了巴黎,他又讓他繼續做夢。

做生意要講究誠信,出爾反爾,怎麽可以?

周江想闖進溫文的卧室,強迫他就範,将他就地正法。但那只能停留于想象,他害怕過激的舉動會将他們現有的親密都摧毀殆盡。

或許溫文退縮了。那天晚上,他只是大腦發熱,一時沖動,清醒過來,他還是覺得櫃子裏面更加舒适。

但這也說不通。幾天,他們都過得如膠似漆,像初戀的高中生。以前,溫文的擦邊球小動作尚能勉強歸結為兄弟之間的戲耍,但現在,周江不知道,如果這都不算情侶,那什麽在溫文心目中才算情侶。

在盧浮宮冷冷清清的二層展區,他們當着達·芬奇的《施洗者約翰》的面接吻,把路過的老太太吓得快要心髒病發。他們牽手,到處自拍,溫文注視他的目光柔情似水。

周江記得,晚餐時,他甚至開了個同志玩笑。

他們是在埃菲爾鐵塔上用的晚餐。二層全景餐廳,離地百米,風景絕佳。夜幕下的花都燈火輝煌,如詩如畫。

擡頭仰望,從近處看來,埃菲爾鐵塔更顯巍峨,直達天際。天空中有飛機滑過的雲痕。

吃着吃着,溫文放下刀叉,說出的話令人噴飯,「江哥,快問快答,巴黎和倫敦搞基,誰是top?」

他向來口無遮攔,跟周江鬼混了幾天,同志圈的俚語也摸清楚了。

別的不敢說,這個問題周江十拿九穩,「答對了你請客?」

「行啊,三秒鐘。」溫文開始計時。

周江不慌不忙,在他數到三的時候開口,「巴黎。」

溫文與他心照不宣,舉起右手中指,「埃菲爾鐵塔,」左手環成圈,「千禧之輪。」中指插進圈裏,滑動了兩下,笑得無恥。

「小流氓。」周江把他兩手拆開。區區一個黃色笑話,他居然心跳加速了。

舞蹈中,女步通常是被操縱的,不由自主,只能被動接受。周江想,如果把這段戀情比作舞蹈,那麽他跳的,大概也是女步。不知道在溫文的帶領下,将會邁向何處。

幽暗的卧室,周江閉上眼睛,抱住雙臂,想象那是溫文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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