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歸去

都說外面的風景再美,待久了,還是會想家。可周江卻一點也不想家。應該說,他根本忘記了家的存在。

他忘記了千山萬水之遙,有座古老冷清的房子正虛席以待,而他是那座房子的門楣。

後來他想,大概是因為家的含義并不在于某個具體的地方。出生長大的地方叫故居,現在住的地方叫現居地,都不能籠統的稱之為家。家應該是和感情挂鈎的,那是個無比舒适安全,令人有所依戀的地方,是心的歸屬地。

對于周江,他理想中的家就是溫文的身邊。

但他仍然得歸去了。假期結束的前一天,他接到助理的電話,核對接機時間。毛青是他的專車司機,周江聯系他從來不走行政,助理也知道,但仍然打來電話,很顯然,是老頭子拐了個彎催他上班。

晚上的飛機,自威尼斯起飛。

頭等艙,他們的位子相鄰,溫文坐在靠窗的那邊,說想看風景。

這幾天他頗為安靜,周江猜,他大概在考慮他們之間要如何收場。其實周江也想過。事态的發展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這段日子,他感覺一直在做夢,最美妙的夢,可是夢總有醒的時候。愛情也不能總是愛情,它必須向別的方向轉化,否則,狂熱激烈的反應過後便将無疾而終。

但要怎麽轉化,周江一時間還真拿不定主意。這個假期打亂了他對未來所有的規劃。現在,他想到婚禮,想到生命中的另一半,腦海中不再是某個女人模糊的面孔,他只能想到一個人,除了那個人,誰都不行。

他敢打賭,老頭子跟他想的不是同一個人。

飛機離開地面,逐漸騰空。溫文的額頭靠在窗戶上,嘴裏哼着歌。

是首缱绻憂傷的情歌。

周江覺得耳熟,想了想,想起了在哪聽過。

今天早上,不知淩晨幾點,他迷迷糊糊的醒來,發現懷裏是空的。

在客廳裏,他找到了溫文。

客廳沒有開燈,只有電視亮着,付費點播頻道。熒幕上兩個男人躲在帳篷裏裸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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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江看過這片子,是李安導的《斷背山》。

他看的電影不多,主要是沒工夫,但在認識溫文之後,他斷斷續續找了些同志片看,本想對着裏面的情節意淫一番,結果每次都受傷——全悲劇。後來,他也就不再看了。

溫文坐在沙發裏,拎着一支啤酒,已經喝空了。他目不轉睛的盯着熒幕。

周江在他身邊坐下,把酒瓶子從他手裏抽出來,擱在茶幾上。

「別看了,是個悲劇。」周江看完郁悶好久。

溫文笑了,聲音很輕,「結局不重要,重要的是享受過程。」

他的論調讓周江不快,「缺憾之美我欣賞不來,我還是喜歡大團圓結局。」

溫文沒接話。他們并肩坐着,電影繼續進行。主角離開斷背山,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軌道,各自成家……

溫文突然說,「江哥,你相不相信報應?」

周江看着他面無表情的側臉,心裏隐約不安,「為什麽?」

不眠的深夜總是讓人胡思亂想。

溫文低下頭,眼睛在暗處閃着光,不知是他眼裏的光,還是電視的反光。

他低聲說,「我認為,做了錯事是要付出代價的,可能不是現在,但總有一天,所有因,都會有果。其實我很害怕,我傷害了那麽多人,将來我會孤獨終老。可是,我又總忍不住一時興起。」他自嘲的笑了,擡起視線,「江哥,我是不是很矛盾?」

他的話讓周江感到莫名恐懼,仿佛突然之間,他們當中隔着十萬八千裏。周江抱住他,确定他的存在。他一直認為自己不會說肉麻話,可接下來的話就這麽自然而然的脫口而出,「溫文,只有一種情況你會孤獨終老——我死了。」

沉默中,溫文的嘴唇顫抖了一下。

飛機越爬越高,遠離水城蕩漾的燈火,遠離充滿甜美回憶的桃花源。

周江想起來,溫文哼的是《斷背山》裏的插曲。

旋律輕緩柔軟的唱進人心底,好像剔透而脆弱的泡沫。抓住它,會碎成無數傷心淚,可不抓住,它就消散在風裏。周江用雙臂圈住他,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與他臉頰相貼。

其他乘客投來怪異的目光,但周江視若無睹,和溫文一起,随着節奏搖曳,似乎在跳一曲臨別的慢速華爾茲。

他們只會那幾句,「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Let the stars shine through。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All I want to do is live with you……」

溫文的眉眼有些女性化,但他的聲音卻低沉而富有磁性,很适合在耳邊呢喃細語。他翻來覆去的哼了數遍,停下來,目光仍望着舷外。飛機穿過雲層,城市在三萬英尺下,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溫文嘆了口氣,「江哥,威尼斯這麽好,我卻要走了。」他們今天剛到,只來得及在聖馬可廣場周圍轉了轉。原來一個月的時間也沒多長。

周江同舍不得,或許比他更舍不得,還有好多地方,他想和溫文一起去。周江望着玻璃窗裏他們相擁的倒影,「以後機會多得是。你想來,下周末我們殺個回馬槍。」

憧憬點燃了溫文的笑容,他握住周江的手,與他五指相扣。

出站口,毛青和艾森早已等候多時。

艾森有瞬間的錯覺。他好像看見,他的老板和周總是手牽着手走出來的,五指相扣的那種,像對蜜月歸來的新人。但等他仔細去确認,卻發現他們的手各自垂在身側,只在擺動時有片刻的交錯。

看花眼了?

艾森還沒張嘴,溫文就知道他要說什麽。艾森跟了他五六年,公司大小事務就他最清楚。他自己給自己放了個假,任命艾森臨時CEO,讓他鍛煉鍛煉。這段日子,艾森的工作量翻了倍,肯定有滿腹苦水。

溫文走前就準備好了。

「這什麽?」艾森接住他扔過來的銀行卡。

他的老板狡黠的笑了,「加班補貼,密碼六個八,應該夠個首付什麽的吧。」溫文知道他和女友已經談婚論嫁,但因為房子問題,一直沒定下來。他本來想悄悄給他謀一套,但人家小倆口的事情,他怎麽能擅自做主,還是鈔票實在。

艾森忘記了原本的臺詞,吸了吸鼻子,「老大,我這輩子就認定你了。」

周江在旁邊警鈴大作,想把溫文綁架了扔回飛機上。他太會籠絡人心,讓人不放心。

周江清清嗓子。

艾森反應過來,站直了,「周總好。」

周江雖然不會刻意擺譜,但身上有種威儀,讓人肅然起敬,艾森近墨者黑,跟溫文學的口無遮攔,但在他面前不敢造次。

這也吃醋?溫文望着周江笑,無言的調情。那笑容被毛青看在眼裏,有點想法。

艾森和毛青在前方開路。

到了車子跟前,周江收住腳步,「那,再聯系。」一個月,兩人什麽沒臉沒皮的事都幹過了,突然楚河漢界壁壘分明,實在不習慣。周江在視線裏與他吻別。

溫文似乎能夠感覺到他的氣息,和記憶裏熟悉的觸感如出一轍。他笑着點頭,「再聯系。」

兩人坐進車裏。

去公司的途中,有一段共同的路程。

毛青開車求穩,落在後面。通過擋風玻璃,周江的眼睛追随着前方那輛醒目的孔雀藍捷豹。

毛子則通過內後視鏡觀察他。他竟然看到,他的老板在笑。不是說周江是個冷若冰霜的人。他也會笑,但大多數時候是得體的,訓練有素的,商業化的。可是現在,他竟然在會心的微笑。

毛子忍不住了,「周總,你是不是把溫總給辦了?」

周江想着小情人,一不留神洩露了天機,「那叫掰彎,懂不懂?」

毛子會過意,連聲說,「懂、懂……掰彎!」

他笑得太放肆,周江看不過眼,剛要訓話,想想,罷了,他與溫文結緣是因為人家,沒找他讨謝媒茶都是好的。

毛子笑完了,感慨起來,「一只原始股,捏了五年,總算上市了。周總,別的什麽都不說了,祝你一路長虹。」

想起前塵往事,周江也是蕩氣回腸,堅定的颔首,「嗯,一路長虹。」

艾森的直覺告訴他,溫文在國外肯定經歷了什麽。

就像往常那樣,他的老板坐在後座吸煙。雖說吸煙有害健康,但他吸煙的樣子真是迷煞人。

艾森說,「老大,你好像變了。」

以前,他身上有種隐隐約約的女性化特質,給人感覺柔和、親切。但現在,他雖然頭發長了,但整個人反而像是行走的荷爾蒙,渾身散發出懾人的成熟魅力。艾森覺得,如今的他只要動動眼神,就能讓人自願在床上躺倒。

難道是打扮的問題?艾森想。POLO衫搭西褲,像走紳士路線品牌的海報模特,他老板以前從來不這麽穿。

溫文笑了笑,「變好了,還是變壞了?」他也覺得,自己和以前不一樣了。現在他的內心特別自由。

變危險了。艾森沒說,「你是不是又在外面尋花問柳了?」他終于想明白,那是感情閱歷豐富的人才會有的味道。

溫文說,「周總在旁邊看着,我敢?」其實是大實話。

周江嚴肅的樣子在腦海浮現,艾森相信了,「那你一去這麽久,有什麽好玩的?」他知道溫文耐不住寂寞。一個月,不憋死他才怪。

溫文繼續忽悠,「我又不是去玩,你去問人事,我的請假單上寫的是學習培訓。」

稀奇了。

「真的假的?」

溫文煞有介事,「現在市場競争激烈,商務人士,要随時充電,跟上時代。這次課程安排挺緊湊的,考核不達标還罰款,底價一百萬。歐元。」

艾森徹底被唬住了,「太黑了吧?你被罰了嗎?」

溫文挑起眉頭,「可能嗎?」

正講得高興,手機忽然響了。溫文點亮屏幕,是條短信,周江發來的。

「不準發展辦公室戀情。」

溫文懷疑他在自己身上裝監控了,一舉一動都知道。其實他當初招男秘書就是為了避免辦公室戀情。在艾森之前,他有過兩屆女秘書,一個差點告他性騷擾,一個性騷擾他。事不過三,對吧。

其實周江也是忽然想起,他仍然不知道,溫文為什麽非要招個男秘書。

不一會,他收到了回複。

「有個數學問題請教劍橋高材生。一根胡蘿蔔,夠養活幾頭毛驢?」

這真是個難題,周江得好好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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