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陷阱

時隔多年,周江重新找回了讀小學的感覺。

總裁辦公室同層的小會議室,周江在那開會的時候從來不坐主席位。大學畢業,他來公司報到,從副總做起。每次開會,周父坐主席位,他坐父親的左手邊。後來,周父引退,周江接掌大印。為表尊敬,他仍坐在原來的位置上。主席位的椅子空了整整十年。

直到今天。

周父坐在那,一如十年前的樣子,嚴肅得像公開課上坐在教室尾端的班主任。

周江重視與時俱進,周父離開的日子裏,公司進行了幾輪人事變動,高層部門負責人都換了新鮮血液。年輕人思想活躍,敢說敢做,每次的碰頭會都別開生面。今天當着董事長,投鼠忌器,怕留下不良印象,乖乖的按流程依次發言,除此之外,鴉雀無聲。

最後周江作總結,安排下步工作。周父全程緘默不語,輪到他,短短幾句話卻被三番五次叫停。周江學乖了,問,「董事長,您還有沒有其他的交代?」

周父說,「你是總裁,你權責之內的事情,問我幹什麽,自己沒主見?」

這個釘子碰得周江頭破血流。他掃了眼底下,衆人滿臉憋笑,他顏面掃地。

回辦公室,需要簽字的文件已經送上來了,周江逐項過目。助理在旁邊彙報今天的日程安排。他半心半意的聽着,聽到晚上的雜志專訪,突然放下鋼筆。

「我今天晚上沒安排。」好久沒光顧四季館。他和溫文約好,晚上去郁子那潇灑。為此,周江特地放權,把無需親自出馬的事宜推給了手下幾個副總。

助理無奈的撇撇嘴。

周江知道怎麽回事了。

行政主管帶領周父參觀公司新裝修的員工活動區。周江找到他時,他正在殺乒乓球。上班時間,活動區就他們三個人。清脆的撞擊聲在四壁回響。

周江說,「爸,你怎麽随意更改我的日程?」

周父目不斜視,發了個旋球。行政主管只是個半吊子,沒接住。一比零。

周江再度重複,依舊石沉大海。他想了想,終于想起來,第一天來上班,對方就曾交代過,公司裏要以職務相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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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改口,「董事長。」

果然是因為這茬。

周父回答,「《現代商業》在海內外都頗具影響力,今晚的專訪剛好能趕上來月出版,你替企業弘揚正面形象,我交代人事,給你算加班。」

周江不為五鬥米折腰,「董事長,不是這個道理,下班後屬于我的私人時間,強制加班是違反新勞動法的。」

周父說,「擔心拿不下來?沒事,記者我都打點好了。」

又是個漂亮的扣殺,行政主管滿地撿球。

周江明白了,「就是說,我今晚相當于被綁架了。」

球自空中飛來。行政主管發的,像只翅膀受傷的蜻蜓,軟綿綿。周父忽然用手抓住球,轉過身,「周江,你這話什麽意思?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天天跑産品市場、跑資本市場,晚上就在公司打地鋪,十天半月都難得回趟家。你這點苦都吃不得?」

看他眉頭倒豎,周江知道他動怒了。再說下去徒讓外人看笑話,他悻悻而歸。

路上,周江掏出手機,給溫文發短信說明情況,道歉。

看到溫文的回複,周江想順着屏幕把他拖出來好好談談。

「專訪。現在相親的代名詞越來越高端了。」

周江撥通電話,才響兩聲,溫文挂了,回了條短信,「在面試,不方便。」

周江打字時憋着氣,「你信不過我?」

溫文回,「我的小毛驢我當然信得過。可惜小毛驢傻乎乎的,被人拐賣了都不知道。」

一語點醒夢中人。周江站住腳步。又覺得,父親要安排他相親,大可直說,何必遮遮掩掩。

「你想複雜了。」

溫文回得快,「賭嗎?」

他竟以此開玩笑,周江有點受傷,「感情不能當賭注。」

溫文不與他争,回個微笑表情了事。

辦公室門口,周江聽見兩個助理在咬耳朵,說的是他的閑話。

「我覺得周總集思廣益,敢為人先,在管理方面挺獨到的,今年大環境這麽差,我們公司都沒裁員,為什麽董事長老給他臉色看?」

「小女生不懂了吧?董事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抱孫子了,看周總還按兵不動,心裏着急。要是有個小周總給他管,你看他還管不管周總。」

周江走過去,清清嗓子。

助理團隊平時跟他打交道最多。兩人裏姓餘的女性已經結婚生子,知道他沒架子,對這敏感話題也直言不諱,「周總,什麽時候讓我們一睹總裁夫人的風采?您今年就快三十五了吧,再下去要成鑽石王老五了。」

周江手都搭在辦公室門把上了,回過頭,「剛剛誰說今年沒裁員?」

越界了。兩人吐吐舌頭,拿文件夾擋着臉,開溜。

溫文神機妙算,竟然一語中的。

晚上,「專訪」周江的是《現代商業》的責任主編,也是該出版社集團的千金。對方約的地方很低調,星巴克,他開始并不知情,還跟對方侃侃而談,直到告別時,雙方父母現身……

那瞬間,周江真覺得自己這頭驢蠢到家了。主人都提醒他了,他還自己踩進圈套。

回程的車上,周江坐副駕駛,周家二老坐在後座。他生着悶氣,周父一個勁地逼問,感覺如何。

毛子在開車,眼角的餘光落在自己老板身上,帶着憐憫,身為外人,又不好出面解圍。

周江望着車窗外繁華的夜景,心裏也如各處投來的燈光般紛亂。周父考察兒媳的标準已是挑剔,能過他這關的女孩,十全十美不敢說,萬裏挑一還是當得上。

周江篩了半天沒篩出毛病,總不能說性別不對吧,找了個托詞,「挺優秀的,就是沒章齡優秀。」

提起章齡,純屬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周父頓了頓,冷然道,「之前我們都安排妥當了,你一根筋,死活不願意,現在小姑娘深造去了,又舍不得了?我看你就是翅膀硬了,不聽話了,處處跟我唱反調。」

周母打圓場,「年輕人嘛,有點叛逆正常。現在都崇尚自由戀愛,圍追堵截已經過時了。江兒從小到大都争氣,我相信他能把握好個人問題。」探過身,輕輕捏了捏周江的肩膀,問道,「媽說的是吧,江兒?過了明年,咱們差不多就能升級當爺爺奶奶了吧?」

周江回過頭,望見母親慈愛的笑容,卻回答不了她的任何問題。

很晚了。所有人都睡了。寂靜的夜裏只有蟲鳴啾啾。

周江躺在黑暗中。枕邊還殘留着溫文的氣息。

暖洋洋的白檀,誘人的麝香,夾雜着花果的清新雅趣,讓人的心情也跟着輕快起來,似乎在馨香的宇宙中返老還童。是周江送給他的香水,他回來之後也每天在用,已經與他本身的味道融為一體。

周江想念他。想念得無以複加。

回到家,他給溫文去了條短信,「你贏了,但小毛驢也沒把自己輸進去。」

溫文沒回複。

那時已經快十一點,周江推測他大概睡了,沒多想。可現在閉上眼睛,猜疑卻在心裏瘋長。

溫文為什麽不回短信?

他是不是耍小脾氣了?是不是難過了?是不是又放縱自己尋花問柳了?

周江沒忍住,又發了條短信,「睡了?」

他的感覺和現實時間肯定有時差,比例尺是十萬比一,否則,五分鐘,他怎麽感覺人都等老了?

提示音沒有響起。他幹脆撥過去。長音過後,有個女的告訴他,機主沒有接聽。

周江決定去找他。

法拉利在深夜的街道上飛馳。周江可能有點超速,從探頭下經過,他看見了閃光。

扣分就扣分吧。

他覺得自己簡直像深閨怨婦,捕風捉影,小題大做,為了一個人,自尊、體面,統統都不要了。他瞧不起為情所困的自己。

可他又想起,溫文在倫敦眼上跟他說的話。或許現在,正是他最孤獨的時候。他要陪伴他,做他的長江。

出乎意料之外,溫文不在無愁地。周江去了他公司,也沒找到。他給毛子打電話,把他從夢中叫醒,讓他問艾森。艾森也在夢中,被連鎖反應叫醒。最後周江得到的答複是,「老大?肯定在金屋,跑不脫。」

金屋不是書中的金屋,是藏嬌的金屋。

溫文的公寓沒轉手。他不把女朋友往無愁地帶,都帶去那了。艾森形象的比喻為,金屋。

周江還記得路。敲門時,他心情忐忑。

門開了,還好,不是陌生女人,是溫文,穿着真絲睡袍,頭發淩亂,睡眼惺忪。他真的睡了。

見是周江,溫文如冷水澆頭,驟然清醒,愣了愣,開口,「江哥……」

周江向他靠近,他似乎察覺到了周江的意圖,轉身避開,擡手指指沙發,「進來坐。」

那個擁抱落空了。

房子重新裝修過,完全看不出原來的痕跡了。溫文後來請的設計師獨具匠心。将這套房子通風佳、采光好的特點發揮到極致,整體采用希臘式地中海風格,主色調是明快的藍色與白色,隔斷幾乎全部被拆除,運用拱門、格栅,營造出延伸的透視感。家具也富有海洋氣息,船型茶幾,集裝箱形狀的壁櫃,舵輪形狀的吊燈……走進來,就像走進了愛琴海。

那面曾經畫滿惡毒字句的牆是雪白的,挂着莫奈的《日出》的摹本。清晨的海港沉浮在霧氣中,零亂的筆觸叫人看不真切,仿佛是記憶中模糊的樣子。

周江坐下。溫文關上門。

卧室裏傳來女人懶懶的聲音,「這麽晚了,誰呀?」

聽說溫文在金屋,周江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此時,他仍然聽見什麽東西在碎裂。

溫文說,「朋友,男的,我們聊聊,你先睡。」他自茶幾上拾起煙盒,輕叩尾部,取出兩支,一支自己叼着,一支遞給周江。

周江不想抽煙,接了擱在茶幾邊緣。溫文沒說什麽,打火點燃。金砂2熟悉的焦糖味升騰起來。他也坐下,與周江隔着段距離。

門窗都關着,屋裏開着空調,全然的寂靜。

周江默默的看他吞雲吐霧。溫文卻在看畫。

溫文左右各有顆虎牙,尖尖的,若是再細長些,就像蛇的毒牙。周江覺得,有條蛇緊緊的纏繞在自己心頭,名字叫做嫉妒。

「溫文,我滿足不了你?你還要在外面偷情?」

溫文動作稍滞,終于望向他,周江在他眼裏看到自己卑微落魄的模樣。

溫文笑了笑,嗓音溫柔依舊,「江哥,我說句難聽的,請你別介意。我跟你才是偷情。紀盈是我名正言順的女朋友,我公司的人都知道。上次的愛馬仕就她送的。算起來,還是我們的紅娘。」

這話真的刺耳極了,可周江想了想,竟客觀得毫無破綻。

「我以為,回來之後,你們已經分手了。」

溫文的笑帶了些自嘲,「江哥,我有幾斤幾兩,你又不是不清楚。」

他去歐洲,整整個把月沒和紀盈聯系,回來之後,女孩瘋狂的找他,他怕周江吃醋,不予理睬。今天下班的時候,紀盈到他公司,哭的跟淚人似的。他實在狠不下心。想起電影裏,主角愛的再深又有何用?從斷背山回到現實中,還不是要各自成家。幹脆借機拉開距離吧。

周江能夠想象。感情方面,溫文吃軟不吃硬,必是看到女孩肝腸寸斷,沒把持住。特別對于林黛玉那般,不争不吵,默默垂淚,他更毫無招架之力。

至于周江,同是男人,即使傷心難過,他又怎會放在眼裏?

周江苦笑,「偏偏我是男兒郎,不是女嬌娥。」

屋子裏,百葉窗是藍色的,門是藍色的,造景的格栅是藍色的……海水般的湛藍,像是化不開的憂郁。

溫文忽然摁滅了了煙,轉頭望進黑沉沉的夜裏。

半晌,他站起身。

他要走了,周江想。剛才是隐隐作痛,這下卻心如刀絞。他想自己也該走了,留下來,純屬自讨沒趣,但雙腿竟似定在地上,不聽使喚。

溫文在客廳繞了整圈,路過卧室,卻沒進去,最後兜回了周江身邊,坐下來,嘆息着将他納入懷中,伸手撫摸他的背脊。周江以為他改變主意,想要吻他,他別過頭,避開了。

溫文就那樣,哄小孩似的抱着他,「江哥,其實到現在,我也不認為我是真正的gay。可能對于同性,我眼光太高,唯獨只有你讓我動心。但心動和行動是兩碼事,我們先各自冷靜冷靜,好好想想,別的以後再說。」

在他的安慰下,周江居然平靜下來。至少,他是溫文唯一的男人。

周江說,「對不起,是我操之過急,沒考慮到你的心情。」溫文過去的經歷一定讓他對家庭感到焦慮。尤其是他們的出身有雲泥之別。突然之間,強迫溫文融入他的家庭,他當然驚慌失措。

溫文恢複了慣常的微笑,「江哥,我就知道,你是我畢生的知己。我一動念,就算只字不提,你都能懂。」

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周江心中五味雜陳,想起自己來找他的原因,叮囑,「但是,冷靜歸冷靜,不是絕交,再怎麽樣,我都是你哥,不準短信不回,電話不接。」

溫文點點頭,「我的不對。」周江去相親,他表面故作輕松,心裏其實也疙瘩,電話調靜音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溫文要留他在次卧休息,周江問,「那你是跟我睡,還是跟她睡?」

溫文答不上來,摸了摸後腦,「我送你走。」

長長的街上除了他們,只有清潔工。

火紅的法拉利停在夜色裏,被路燈照得熠熠生輝。溫文若有所思,「法拉利雖然拉風,卻不适合日常駕駛,有限速,跑不起來。真的橫沖直撞,又怕傷人。」

周江攬過他的肩膀,「那就建條賽道,私人賽道。」

溫文搖頭,「政府要是不支持,連地都圈不到。」

周江說,「事在人為。」看溫文,他卻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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