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沈黛是在第一輪比試開始是才想起來謝無歧這回事的。
她當時被方應許和蘭越兩人催促着去一邊找地方養精蓄銳,還沒來得及看謝無歧手裏那根木簽是誰。
也只有等她比完了這三輪才有空去問了。
太玄都地勢廣闊,主峰側峰層巒疊嶂,參加大比的修士們都被分散在了不同的峰頂,沈黛按照太玄都的引路仙符,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比試場地。
“……是、是你!”
沈黛看着眼前見了她臉色發綠的男弟子,心想看來她的運氣大約是觸底反彈了。
第一輪對手是他,意味着她怎麽也能比完三場。
“是我。”沈黛言簡意赅,看向一旁裁決的太玄都小童,“可以開始了。”
“等等等等——!”
對面那個名叫唐回的弟子吓得結巴。
“我、我還沒準備好!”
他知道自己剛才都說了什麽混賬話,說人家倒黴也就算了,還說看她看久了也會沾上黴運,這話誰聽了不懷恨在心?
待會兒她必定要蓄意報複,他得好好準備一番……
那小童奶聲奶氣卻語調平淡地問:
“仙君要準備多久?”
唐回:“半、半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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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童瞥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敲鑼。
“純陵十三宗,沈黛,青陽宗,唐回,鬥法開始——”
“別、別啊!”
鑼聲響起的一瞬,蓄滿力量的沈黛便頃刻從原地消失。
旁邊還有零星正在做準備的修士,還有些下輪才上場的觀衆,原本只是不經意一瞥,但沈黛這鬼神般的速度立時抓住了所有人的視線,等到她再次現身時——
砰!
在場幾乎無人反應過來。
就連唐回自己,也是過了好久才回過神。
不過此時的他,已經是在被沈黛反身一腳從山頂踢到半山腰的路上了。
站在鬥法臺上的沈黛在一片靜寂中回首:
“他一時半會兒應該爬不回來,可以結束了嗎?”
原本例行公事的小童似乎也沒想到這麽快就結束了。
雖然這位女修是築基初期,但那位修士也是練氣後期,差距并不算大,怎麽會……怎麽快成這樣?
“勝、勝負已定!本局純陵十三宗,沈黛勝!”
眨眼定勝負!
四周一片嘩然,大部分沒看清過程的好事者左右打聽,拼拼湊湊才弄明白方才發生了什麽。
原來是那女修知道自己和對手修為差距不大,所以一早就打定主意,要在比賽開始的一瞬間将靈力灌注在腿上,一招制勝,絕不拖沓。
這決斷,這策略——
衆人目送着那小姑娘最多不過四尺五寸的背影,回想起剛才的一幕,頓時覺得她高大了許多。
沈黛卻不知衆人對她刮目相看,贏了唐回對她而言并沒有什麽值得開心的,因為她下一場的對手才是真正棘手的存在。
“小僧懷祯,有幸與仙君交流鬥法,還望仙君勿要因為我年幼而留手,阿彌陀佛。”
鬥法臺上,站在沈黛面前的是個十歲的小和尚。
小和尚頭頂光亮,皮膚白淨,擡頭望着她時眼眸明亮可愛,像個剛剝殼的雞蛋。
若是這是沈黛第一次見小和尚,她可能就要被他這外貌騙得心軟,忍不住手下留情了。
可偏偏不是。
前世與這小和尚站在這鬥法臺上,沈黛就被這小朋友一拳揍穿鬥法臺,整個人陷入數十米深坑,差點都爬不出來!
那簡直是一場噩夢,現在沈黛回想起來都覺得腿抖。
“你放心,我不留手,一定不留手。”
沈黛神情嚴肅,信誓旦旦。
懷祯還是第一次見他的對手如此敬重他,不免對沈黛生出幾分好感,他笑着道了句:
“那就再好不過了。”
兩人的這一場鬥法,觀看者便更多了。
懷祯本身就是聲名鵲起的天才,十歲結丹的這等天賦,在近期的修真界裏近乎一個傳說,大部分人很多都只是單純來瞧瞧這位天才是個什麽模樣的。
誰料這場鬥法開始之後,竟變得相當有趣起來。
首先是這位叫懷祯的小和尚,以他這樣的年紀,又剛剛結丹,修為應該并不穩固,但此刻見了卻發現,他的一招一式都靈蘊深厚,十分驚豔,光憑這就能看出,此人不僅有天賦,還刻苦踏實。
按照這個道理,剛剛築基的沈黛應該在她手底下過不了三招。
但這又是這一局神奇的地方了。
沈黛與懷祯同是煉體修士,原本應打得拳拳到肉,有驚濤駭浪之勢。
可偏偏沈黛用了些戰術。
周圍有不少來自梵音禪宗的師兄,都是來看自家小師弟比賽的,見了她這戰術,各個都是一臉“這女施主竟狡猾如斯”的表情。
因為當懷祯欺身上前欲與她近戰時,沈黛卻立刻收手,拉開距離迅速結印。
道印碾壓而來,懷祯不得不匆忙後撤接下,兩人距離拉開幾分,而當懷祯也準備結陣攻擊時,沈黛又神出鬼沒地出現在他身後,奇襲打斷他的結陣。
簡而言之,大概就是懷祯逃,沈黛追,懷祯追,沈黛又跑,總之兜兜轉轉,懷祯怎麽都插翅難飛的戰術了。
這樣一番拉扯,原本金丹期修為的懷祯就仿佛老鷹被捆在了狹小暗室。
哪怕他有搏擊長空之力,也被沈黛頻頻打斷,難以施展,即便如此,他也與沈黛足足纏鬥了半個時辰,才終于敗下陣來。
“勝負已定!此局,純陵十三宗,沈黛勝!”
小童此言一出,鬥法臺下頓時一片嘩然。
梵音禪宗的那個懷祯……敗了?
十歲結丹的天才,敗給了一個……築基期修士?
沈黛還沉浸在神經緊繃的氛圍中,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
她好像贏了。
雖然這是利用她前世的經驗,也是因為此時的懷祯年歲尚小才管用的。
但是……她竟真的贏了?
“鬥法已結束,恭喜仙君獲勝,懷祯心服口服。”
小和尚用稚氣的聲音一字一句說道。
沈黛回過神來,連忙擺手:
“不不不,我只是……我只是比你經驗稍微多一些,論修為,你比我厲害多了。”
懷祯雙手合十,微微躬身,語氣真誠地說:
“經驗也是實力的一種,多謝施主賜教,懷祯對于道法又有了新的感悟。”
他越這樣客氣,沈黛越是羞愧,也跟着彎腰。
“沒有沒有,不是賜教,我只是投機取巧。”
“施主謙虛了。”懷祯腰彎得更低。
“你、你才謙虛了。”沈黛也順勢跟着低頭。
旁邊觀戰的師兄們看不下去了,從後面拎起懷祯的僧袍領子。
“差不多就行了,你們倆再鞠躬,就要磕頭對拜了。”
這師兄個頭很大,說話粗聲粗氣,如果不是穿了一身僧袍,更像是個屠夫。
而這位屠夫和尚把懷祯提溜起來以後,又用不善的眼神看了眼沈黛。
“阿彌陀佛,施主你……”
沈黛下意識地咽了口口水。
“挺厲害的,也算是給我們小師弟上了一課,多謝。”
……咦?
還以為會被報複一頓的沈黛,呆愣愣地目送着梵音禪宗的佛修們走遠了。
不虧是佛修,倒是十分通情達理。
沈黛環顧四周,那些先前根本不在意她是何人的修士們,現如今都用或好奇或警惕或審視的目光打量着她。
這眼神沈黛十分熟悉,她平日裏看那些牛逼的大佬們,就是這樣的眼神。
前世她厲害起來的時候修真界已兵荒馬亂,大家只顧着逃命,并沒有人會這樣半是羨慕半是崇敬地看她。
沈黛被看得走路都有點飄。
不過沈黛沒飄多一會兒,下一場比試開始不久,她就被蕭尋完完全全地揍清醒了。
“沒事吧?需要我扶你起來嗎?”
鬥法臺上劍痕斑駁,是蕭尋手中長劍留下的痕跡。
趴在地上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的沈黛,擡眸看着一截繡着銀色雲紋的深藍錦袍停在她眼前,眉眼清朗的太玄都大師兄收起長劍,半跪着向她伸出手。
沈黛還在遲疑,他便托着她的手腕,禮貌地将她扶了起來,還順帶拍了拍她衣擺上的灰。
“仙君這個年齡能有如此修為,還能與我纏鬥這許久,已經十分厲害,不必妄自菲薄。”
沈黛知道這是在安慰她,沒吭聲。
蕭尋笑了笑,領着一瘸一拐的沈黛從鬥法臺上下去,旁邊不知何時已讓人備好了幾瓶上品丹藥。
前世沈黛可沒有這樣的待遇,她略感意外地看了眼蕭尋,蕭尋卻笑着說:
“方師弟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這幾日事多繁忙,太玄都有什麽照料不周的,還望仙君見諒。”
沈黛原本只是隐約猜測方應許是重霄君的什麽人,見蕭尋這樣的态度,算是徹底确認了。
其實她對蕭尋本人還挺好奇的。
這樣的人物,私底下都會流傳着諸多傳聞,但沈黛好奇的卻不是別的,而是前世修真界大亂後的一些流言——
有人說,太玄都之所以一夜覆滅,皆因內有奸細。
還有人說,這個奸細就是蕭尋。
“我剛才遣人問過,方師弟與謝仙君的比賽還未結束,你想去看誰的比賽?”
蕭尋全然不知道沈黛的小腦瓜裏在琢磨多麽可怕的事情,他催動仙訣,手中幻化出兩只引路紙鶴。
沈黛頓時眼前一亮,她正愁不知道謝無歧他們在哪邊呢。
“去看謝師兄的!”
她得知道那只簽上,到底寫了誰的名字。
蕭尋便将謝無歧那只引路紙鶴交給了她,随後又忽然想到了什麽,從乾坤袋裏掏出一個小瓶子,對她笑道:
“方才療傷的這丹藥味苦,若吃不慣,可以含一顆蜜餞,我那些小師妹都很喜歡吃這個。”
沈黛道了謝,受寵若驚地接了過來。
在去找謝無歧的路上,她還在想——
這樣一個溫柔和善的好心人,應當不會是背叛修仙界的內奸吧?
如果是,那就太可怕了。
沈黛到的時候,謝無歧與江臨淵的戰況膠着,兩人水平不相上下,謝無歧稍占上風。
“這樣快就結束了,看神情,結果應該不錯。”
一旁觀戰的蘭越笑眼彎彎,招手叫她過去。
沈黛贏了第一輪比試,見了蘭越像個急急找人炫耀的小孩子,立刻道:
“我贏了那個懷祯,雖然後面輸給了蕭尋,但我也能進第二輪了!”
蘭越摸摸她等待誇獎的腦袋瓜,溫聲道:
“我早知道你可以的。”
說完他看向前方。
“這邊應該也很快就能結束了,待會兒我們就去找阿應彙合。”
順着蘭越的視線,沈黛擡眸望向鬥法臺。
……他的對手竟然是江臨淵。
沈黛怔愣地看了一會兒,想到那本該是屬于她自己的簽,心中一涼。
果然,如果不是因為謝無歧調換了她的簽,她的三個對手真會與前世一模一樣。
鬥法臺上,江臨淵的身影與前世回憶裏的一幕幕一一對應。
但不同的是,前世的江臨淵卻并未使出這樣淩厲的招式,回憶裏她面對的江臨淵,連他平日裏三分功力都未使出,仿佛這不是宗門大比的鬥法臺,而是在私底下随意與師弟師妹切磋。
他是在可憐她。
可憐她運氣差,任憑她平日多麽努力,卻終究敵不過命運捉弄,抽到兩個強敵,連過第一輪的資格都沒有。
他自以為地想施舍給沈黛一個體面,讓她不至于挂零回去,可他卻從不了解她的想法。
她寧可堂堂正正的輸,也不想在衆目睽睽之下,被人施舍一個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勝。
那本就是對一個修士的侮辱,沈黛無法接受,中途便直接認輸退出。
而今日——
沈黛站在臺下,看着江臨淵竟也被人逼到了這種程度,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來奮力一搏,心情頓時十分複雜。
解氣自然是有的。
但那樣的解氣之中,又摻雜了點些許空蕩蕩的唏噓。
從前她仰望江臨淵,只覺得他的背影也像鍍了層金邊,哪怕站在茫茫人海之中,也是她一眼就能看到的,獨一無二的存在。
但當她如今醒悟以後才發現,江臨淵并沒有那麽好。
他之所以在發光,不過是因為她仰望他時,眼裏本就帶着光而已。
沈黛錯開視線,不再直直看着臺上。
蘭越察覺了她的動靜,側頭看她:
“不想看你的大師兄挨打?”
“不是。”沈黛立刻否認,但又模模糊糊覺得,她确實也并不想看到這一幕,“我并沒有心疼他,我只是……”
她只是透過江臨淵,看到了過去那樣喜歡他的自己而已。
蘭越看着鬥法臺上節節敗退的江臨淵,微微一笑。
“人的情感原本就複雜難辨,并不是非黑即白,純粹的愛恨都沒那麽容易。”
江臨淵目力極好,即便是打鬥中,也瞧見了沈黛的小動作。
他認定這是沈黛不忍看着自己落敗,她心中必然對師門,對他,都還是有感情的,因為她本就是一個容易心軟的人。
若是舍掉這一局,就能讓沈黛變回從前那個小師妹……
江臨淵正在考慮這個可能性,臺上的謝無歧卻瞥了一眼下面。
不知為何,原本游刃有餘只待一擊絕殺的謝無歧,忽然露出了一個極大的破綻。
蘭越和臺下衆人皆有些意外。
江臨淵更是心下不解。
可機會難得,要是能贏,他當然不會選擇輸,即便是陷阱他也不得不一試。
于是揮劍,凝氣,飛身上前——
劍氣刺破玄色法衣,長劍割破皮肉。
謝無歧與江臨淵拉開距離,看着自己手臂上不深不淺的傷口,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只是感慨了一句:
“仙君的劍,可真是鋒利啊。”
沈黛聞言猛然擡頭。
入目便是那一地觸目驚心的血,還有被謝無歧按住,但依然在指縫浸出血的傷口。
——江臨淵刺傷了謝無歧!
那些什麽情情愛愛瞬間都從沈黛的腦子裏清空了,她驟然銳利起來的視線直直落在了江臨淵的身上。
後者還在發愣為何如此輕易就刺中了原本占着上風的謝無歧,下一秒就瞥見沈黛幾乎要将他生吞活剝的銳利視線。
江臨淵萬萬沒想到,有一天沈黛會這樣看着自己。
方才他被謝無歧傷得渾身是血的時候,她就只是別開臉,而他不過才在謝無歧手臂上割了一條口子,她就立刻如此兇狠盯着他。
江臨淵很快反應過來,掉頭對謝無歧怒目而視:
“你是故意的!”
玄衣仙君的唇畔彎起極小的弧度。
眨眼之間,方才還一副負傷虛弱模樣的謝無歧收攏十指,那無影無形的絲線如彌天大網将他結結實實捆入其中,就連江臨淵身上的法衣也抵擋不住,衣擺邊角瞬間被割得破破爛爛。
若是他再要掙紮,這纖細絲線就能将他就地大卸八塊。
“你這師妹人真是心好,你如此對她,她竟還對你留着一絲仁慈。”
謝無歧與江臨淵距離不過半尺,他聲音壓得極低,旁人并不能聽見他們在說些什麽。
江臨淵已然落敗,但眼中仍藏着不屈鋒芒,一字一句仿佛是從怒火燃燒的胸腔裏擠出來的。
“這是我家師妹跟我的事情,與你何幹!”
謝無歧扯動了一下手中法器,見絲線割落江臨淵一截發尾,勾唇睥睨一笑:
“不錯,你師妹确實很好。”
他看了一眼臺下焦急憤怒的小姑娘。
語調輕飄飄的,狡黠如老謀深算的狐貍。
“可惜,馬上就是我師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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