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外面那些普通的宗門弟子們滿心疑惑,但玉摧宮內殿坐着的掌門們卻心裏十分亮堂。

“掌門,重霄君身旁那個空着的位置,是給誰留的啊?”

雲夢澤掌門帶來的弟子是第一次來宗門大比這樣的場合,看什麽都新鮮。

殿內其餘仙門五首的掌門及弟子她都認了個臉熟,唯獨太玄都掌門重霄君左側下首空着的那個位置,遲遲無人入席。

什麽樣的人,還能排在他們仙門五首的掌門前面?

“還能是誰?”雲夢澤掌門搖光仙子瞧了眼重霄君那十秒裏有五秒都在瞥門口的模樣,掩唇笑道,“定是在等他那個逆子。”

“逆、逆子!?”

“你年紀小不知道,重霄君是有一個親兒子的,不過自幼叛逆,十二歲時便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師尊,下山入別的宗門了。”

那弟子驚愕地壓低聲音:

“啊?太玄都的大師兄……難道不是重霄君的兒子嗎?我還以為,日後重霄君會将掌門之位傳給他呢……”

“自然不是,少年人總有叛逆期,等重霄君的兒子再長大些,這太玄都終歸還是他的。”

搖光仙子與弟子閑話幾句後,目光落在了那把梨花木的椅子上。

就是不知道,重霄君的兒子放着太玄都中那麽多的大能長老不拜,為何非要拜一個不知名的仙尊為師?

而且重霄君也是夠給面子,這樣的場合,竟給那仙尊留第一把交椅。

也不知是什麽神仙人物。

正想着,外面傳來動靜,是靈樞長老引着一行四人入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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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墨發的仙尊生了一張溫柔和善的眉眼,似暮春煙雨朦胧裏的春景,面容端正清雅,不笑時如蘭花高潔不染纖塵,笑起來似風吹雲散,皎月朗朗。

看上去竟不像修士,像個凡人界裏的文弱書生。

衆人心下咋舌,又往他身後看去。

他身後就是一名玄衣劍修。

知曉內情的仙門掌門們并不難認出他是誰,因為他的模樣和殿內上方的太玄都掌門重霄君眉眼有五六分相似。

有好事者不動聲色的打量重霄君身旁青年的臉色。

深藍衣袍的,是太玄都大師兄蕭尋,仍然維持着他平日裏那副禮數周到的圓滑模樣,四平八穩地俯瞰一行人入內,讓人全然瞧不出他在想什麽。

面相威嚴的重霄君忍不住開口:

“方應許,你還知道回……”

“師尊,當心腳下。”方應許恍若未聞,虛扶着蘭越,“這太玄都的門檻可高得很,若師尊您嫌絆腳,我們還是盡早回去的好。”

“……”

重霄君頓時哽住一瞬。

“重霄君,許久未見,近來可好?”

蘭越溫聲含笑,化解了無形中的尴尬。

重霄君這才神情稍霁,朝蘭越行了個晚輩的禮,将下面一群掌門看得十分茫然。

“勞仙尊挂心,一切安好,仙尊請上座……等等。”

重霄君的餘光瞥見他身後一角,忽覺不對。

“不知仙尊身後那位純陵弟子,是……?”

已努力将自己縮得小小,企圖躲在前面三個高個子後面蒙混過關的沈黛渾身一僵。

謝無歧回頭,見她還在努力往他們身後縮,失笑:

“你躲什麽?那位重霄君修為已算當世頂尖,你鑽地縫他都能看到你。”

他說得不錯,不只重霄君看見了,在場的其他掌門也全都看見了。

尤其是純陵十三宗的掌門九玄仙尊,更是從沈黛一跨進門就認出了沈黛身上所穿的純陵門服,以及沈黛這張眼熟的臉。

九玄仙尊回過頭看向身後站着的徒弟:

“衡虛,這是怎麽回事?”

衡虛仙尊也始料不及。

和江臨淵一樣,他也未曾将沈黛那日的僭越之語真正放在心上,卻沒想到她能真的付諸行動。

宗門大比。

這樣全修仙界的盛會。

身着純陵門服卻與別宗走在一起,這與當衆叛出師門有何區別?

衡虛仙尊心下已是對這徒弟失望至極,更對這個搶走他徒弟的青年頗有怒氣。

眼尖的沈黛想要趕在衡虛仙尊找蘭越麻煩之前開口,還沒跨出兩步,就被看似柔弱的仙尊不容拒絕的攔回了他身後。

“有人慧眼不識珠,我捧起來擦擦灰,帶在身邊而已,純陵十三宗容不下她,我想偌大玉摧宮,總該給小姑娘一個立足之地。”

蘭越嗓音溫潤,可說出來的話卻令衆人都有些愕然。

“當然,若玉摧宮也容不下,我阆風巅總還是不缺這一席之地的。”

這話一出,重霄君的背脊都立直了幾分。

“仙尊說笑了,這玉摧宮能容下上萬人,怎可能沒有一個小姑娘的位置。”

語罷,身旁的蕭尋便很有眼色地隔空移來一把椅子,笑眼彎彎道:

“仙尊,兩位仙君,小師妹,都請入席吧。”

衡虛仙尊心中已有怒火,但這裏他也明白,這裏并不是解決他們純陵門內事務的場合。

且剛才蘭越的話裏有話,恐怕在外面,還發生了許多他這個師尊不知道的事情。

……只能先按下不提了。

過了不久,各宗弟子入殿,宗門大比第一輪的抽簽即将開始。

所有的純陵弟子注意力卻全都不在這場儀式。

目光焦點,盡數落在右邊一站一坐的兩人身上。

端端正正滿臉緊張地坐着的,是本該被他們排擠,連入殿都只能跟在他們後面的小師姐。

而臉色鐵青在她下首站着的——

卻是他們第十三宗紫府宮的衡虛仙尊,純陵最年輕的一宮之主。

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無數視線在自己身上來回逡巡,沈黛兩只手放在膝蓋上,背脊挺得筆直,端莊乖巧得像個木頭樁子。

下面上萬人的矚目,不是開玩笑的,她還沒見過這樣大的場面呢。

還好很快,宗門大比的第一輪抽簽儀式就正式開始了。

衆人的八卦之心被沖淡,紛紛交頭接耳,祈禱能抽到三個比自己弱的對手,好輕輕松松地進入第二輪的秘境試煉。

輪到沈黛抽簽的時候,她也緊張得不行。

“放輕松一點。”

方應許見她緊張得一腦門都是汗,寬慰她,:

“你的修為放在大宗門裏也不容小觑,更何況下面大半都是來見世面的小修士,三局兩勝就能入圍,你怕什麽?”

沈黛心說那你可就不知道了。

她這個手氣,前世可是一抽就抽到了最後宗門大比的前三名呢。

見沈黛從始至終都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就連謝無歧和蘭越也都替她緊張起來。

別的師尊都催促着弟子前去抽簽,唯有蘭越帶着自己的兩個徒弟,不去抽簽,偏過來圍觀沈黛抽簽。

謝無歧:“随便翻三個牌子即可,這裏能打過你的人最多也不過二十來個,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你放心抽就是了。”

方應許:“他說得沒錯,不必如此擔憂,別小瞧你自己。”

沈黛看着眼前空中飄浮的無數木簽。

每一木簽都代表着一位對手,抽簽的時候大家可以随意地打亂木簽的排列順序,這樣幾番變換,絕沒有人能猜到每個位置的木簽對應着誰的姓名。

且上面就是仙門各家的掌門長老坐鎮,無人能在他們面前作弊。

沈黛:“那……那我抽啦……”

肉眼可見緊張得不行的沈黛剛要選簽,忽然就聽旁邊的記名席響起一個熟悉的少女聲音:

“請問……抽到的對手退賽了,這種情況怎麽辦啊?”

是宋月桃的聲音。

“退、退賽!?”記錄參賽順序的弟子也格外震驚,“還是三個?這怎麽可能!”

陪宋月桃一起來的弟子幫他解釋:

“真的,不信你們派人去調查,一個好像吃壞肚子拉了一天,現下終于撐不住去找醫修治療了,一個據說在宗門裏偷了東西,抽了簽後得意忘形不小心說漏了嘴,已經被送回師門懲戒,還有一個剛才作弊被你們太玄都掌門親自一巴掌打出去了——”

“……知、知道了。”

那記錄名冊的文書弟子也是頭一次見到這種小概率事件,公告衆人時,他都是有些恍惚地念出口——

“純陵十三宗,宋月桃,因對手退賽,直接晉級第二輪!”

正熱火朝天抽簽的玉摧宮內忽然靜了一瞬。

半響整個殿內便炸開了鍋,“宋月桃”的名字和“運氣真好啊”這句感慨不斷聯系在一起,甚至還沒抽簽的修士們蜂擁上前,想要沾沾宋月桃的運氣。

雪膚花容的少女被人群簇擁着,略帶羞赧地報之一笑。

“黛黛!”見沈黛似乎朝她這邊看了一眼,宋月桃的眼角眉梢染上雀躍,遙遙揮手,“我會來看你比賽的!”

……你還是別來了。

沈黛也知道自己這無名火來的很沒有理由。

可前世今生都見宋月桃這樣輕松就晉級了第二輪,而她平日一心修煉,大比上的兩場比試都被揍得遍體鱗傷,最後卻還是挂零而歸——

除了活菩薩之外,誰遇上這種事能真的心平氣和呢?

沈黛沒有回應宋月桃,擡頭看着半空中漂浮的那些木簽。

雖然她手氣一貫糟糕,從沒有運氣好的時候,但也總不能連着兩世都抽到一樣的簽吧?

沈黛一邊在心裏反複默念着“不會這麽離譜”,一邊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将半空中的木簽打亂了足足五遍,才精挑細選了一只。

沈黛屏住呼吸,近乎虔誠地翻開——

太玄都,蕭尋。

沈黛:“……”

蘭越&謝無歧&方應許:……

不知是哪個好事者瞥到了一眼沈黛抽的簽,驚呼出聲:

“太玄都蕭尋!有人抽到太玄都的大師兄了!!”

三千宗門的弟子之中,幾乎不可能有人沒聽說過蕭尋這個名字。

太玄都千年大派,修真界宗門之首,人才濟濟底蘊深厚,還有不少偷偷塞進來的修二代,可謂魚龍混雜。

能在這樣的太玄都混到大師兄的地位,成為掌門重霄君唯一的親傳弟子,還能讓底下弟子們對他服服帖帖。

可以說,這個人無論是修仙還是修人,都做到了人中龍鳳。

歷屆宗門大比,蕭尋都穩坐第一名,從未有過失手。

衆人看向這位抽到蕭尋的小姑娘,已紛紛露出了同情的目光。

開局不利,這第一場算是廢了。

沈黛不信邪,又将木簽全部打亂了五遍,随機從裏面選中了一只木簽——

“梵音禪宗……懷祯!”

聞聲而來的圍觀群衆爆發出更熱烈的議論聲。

“這不是那個十歲結丹的神童嗎!”

“十歲結丹!?天啊——”

“如今這才十歲,就已邁入金丹期,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一個蕭尋,一個懷祯,這簡直是必輸無疑啊!”

衆人看完這兩只簽,已在心中為沈黛的這一場大比判了死刑。

別說是這個頭小小的小姑娘,在場諸人任誰抽到了這樣的簽,幾乎都等于就地淘汰。

和前面直接晉級的宋月桃比起來,真是令人忍不住感慨同人不同命。

有的人,再怎麽努力,終究也是比不上那些命好的人啊。

感慨一番後,圍在沈黛身旁看熱鬧的弟子們,有的忙着抽自己的簽去了,有的卻還留在原地。

“這都必輸無疑了,還看什麽?”

“要我說,這姑娘可真夠倒黴的,我倒是好奇,她還能抽出什麽簽來。”

“再看下去不怕惹上她這一身黴運?趕緊走吧!”

方才看熱鬧的衆人恍然大悟,徹底如鳥獸散。

餘下沈黛握緊手中的木簽,木簽上刻着的姓名一筆一劃遒勁有力,看字跡都能想象出這二人器宇軒昂、天子驕子的模樣。

而她此刻杵在這裏失魂落魄,還沒正式比就已經偃旗息鼓了。

“還有一只簽呢,怎麽不抽了?”

方應許冷靜的嗓音忽然響起。

沈黛鼻子有點發酸,緩了一會兒才不至于開口就哽咽:

“……抽不抽的,好像也沒什麽差別。”

沈黛是真的不明白。

那些重生故事裏的主角們,人人都是重生一遭,過往苦難煙消雲散,一切都能重頭開始。

但此刻出現在她手中,這與前世一模一樣的兩只簽,卻仿佛在嘲笑她的癡心妄想。

“說什麽胡話。”方應許擰起眉頭,“以你的資質,不說蕭尋,那個十歲的懷祯你總能拼上一拼的,而且還有一簽未定,你現在就放棄,以後如何有底氣與你師門決裂?”

沈黛低着頭不吭聲,只留個方應許一個低落的腦袋頂。

大約是這兩只一模一樣的簽給沈黛的打擊太大,她也沒了揚眉吐氣走出純陵的心思,一邊在心裏盤算着如何叛逃,一邊随意指了一只簽。

“那就那個……”

“別急啊。”謝無歧忽然伸手握住她手腕,阻止了她直接翻開木簽,“我也還未開始抽簽呢,不如我們一起抽。”

沈黛悶悶地:“還是別了,萬一你也被我傳染得倒黴了怎麽辦?”

謝無歧彎起食指輕輕敲了敲她額頭:

“這話可不能随便說,師兄給你一句忠告,成日将自己運氣不好挂在嘴邊,有好運上門也被你這垂頭喪氣的模樣吓跑了。”

沈黛狐疑看他:“真的嗎?”

謝無歧彎了彎唇,昂頭望着半空中成千上百的木簽,擡擡下颌。

“你選定這個了?”

“嗯。”

“确定不變?這個就是你方才的第一直覺?”

沈黛不明白他為何要這麽問,但仍點頭:

“對的。”

“那好。”謝無歧在餘下木簽裏掃了一眼,随意點了一個,“那我就這個。”

衆目睽睽之下,兩人同時挑中,沈黛剛要直接掀開,卻不料那兩只木簽在空中明目張膽地調換了位置,這才各自落在對方手上。

“這是作弊!”一旁陪着宋月桃來的純陵弟子高呼,“宗門大比的規則裏寫了,不允許調換木簽!”

謝無歧瞥他一眼,還未開口,反倒是他身旁的宋月桃幽幽開口:

“規則裏好像只說了翻開木簽後不需弟子們私下調換,這還并未翻開,應該不算違規。”

謝無歧笑了笑:

“喲,原來倒也是會說人話的。”

說完,謝無歧也沒理會那要替宋月桃打抱不平的弟子,看向沈黛手中木簽。

“打開看看。”

沈黛全然沒料到謝無歧會突然和她交換,此刻她拿着謝無歧選出來的簽,心中記挂的卻是那只本該屬于她的木簽。

“不行。”沈黛說着就要去奪他手裏的簽,“我、我運氣差,抽到的必定不是什麽好簽,反正我都輸定了,不能讓你也輸……”

“剛才師兄怎麽教你的?仗還沒打,哪有将軍認輸的道理?”

謝無歧将手裏的簽懶洋洋舉起,借着身高俯視着墊着腳也夠不着的沈黛。

“放心打開你的簽,說不定,我手裏這個還沒你那個厲害呢。”

“……”

沈黛想了想自己的倒黴程度,竟然真的認真考慮了一下這種可能性。

就連方應許都看不下去沈黛這瞻前顧後的勁了,

他直接揮手替沈黛解開了木簽上的術法,将上面的姓名清晰展現衆人面前——

青陽宗,唐回。

是個比阆風巅還無名的下三千宗門。

“是、是我!”驚呼出聲的,正是那個方才說怕惹一身黴運的弟子,“怎麽是我!?這不可能!”

蘭越将他上下打量一便,他那點煉氣期的修為,在蘭越眼中無所遁形。

“是你啊,那沒事了。”

笑眼彎彎的仙尊語氣溫柔又紮心。

說完,他又寬慰沈黛:

“對局已定,你并非沒有贏面,或許艱難了些,但世間大道總是難走的,只要有一線生機——”

沈黛認真聆聽着,遲疑半響,終究還是下了決心。

“若有一線生機,我定全力以赴。”

蘭越欣慰颔首,還從乾坤袋裏掏出了一粒丹藥遞給沈黛,這是他自己閑暇時煉制的,他贈予沈黛,讓沈黛服下後再鞏固一下重傷初愈的身體。

等沈黛被這師徒三人忽悠着去找個清淨地方自己調息之後,謝無歧才長舒一口氣。

他望着沈黛離開的方向,意味深長地道:

“其實有一個師妹也挺不錯的,只不過……”

方應許:“只不過什麽?”

謝無歧這才将藏在自己袖中的那一只木簽取出。

他把玩着那只木簽,調侃道:

“只不過,這運氣實在是讓我都忍不住有點……心生憐憫了。”

因為那只本該被沈黛抽中的烏木簽上,赫然刻着三個字——

江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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