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衡虛仙尊被謝無歧這離經叛道的話氣得怒火翻湧。
讓他求沈黛?
天底下哪裏有師父求徒弟的道理!
“她不去便不去吧,難道沒了她我們便救不出人,查不了事情嗎?”
衡虛仙尊眉眼冷峻,透着不近人情的冷意。
“臨淵,你挑七個弟子一道同去。”
江臨淵一愣,沒立刻回答,而是看向那邊的謝無歧與沈黛。
謝無歧對衡虛仙尊的反應并不意外,他無所謂地看向陸夫人:
“陸夫人,您看,并非我師妹不願意去,您也知道我師妹與純陵的關系,看衡虛仙尊如今這個态度,讓我師妹如何放心與他同行了?”
陸夫人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她正色對沈黛道:
“此去常山,路途兇險,我會帶上我流洲陸家的精銳前往,但也難免有所疏漏,我知沈仙君本不用冒這個險,但就算是看在與我兒同門一場的情誼……”
謝無歧正欲說些什麽,沈黛卻緩緩擡眸,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瞳裏情緒很淡很淡。
“陸夫人,我很理解您愛子失蹤,您焦慮不安的心情。”
“別的都好說,但你若是要談情誼來說動我,恐怕有些荒唐。”
陸夫人有些怔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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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黛的聲音一如平日裏的正經,并不顯得咄咄逼人,也絕不溫柔好欺。
她沒什麽情緒起伏,看上去便格外理性,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在陳述事實,而并非在借機出氣。
“我不知道陸少嬰為何會留下那樣的信箋,但我與他确實是沒什麽情誼可言的,我從前當他是師兄,願意珍重同門情誼時,他棄若敝履,沒有道理他現在想撿回來,我就能當做過去的事全都沒發生過,只憑他一封信箋,就要為他出生入死。”
沈黛言辭真摯,目光灼灼地望着陸夫人。
“陸夫人,您也是性情中人,應該能理解我的想法吧?”
在修真界,師徒同門是和親人一樣親密的存在,她孤身來到這個世界,如浮萍一樣沒有依靠,曾經也将陸少嬰當做哥哥一樣尊敬。
然而,雖同門八年,但到底沒有那個做師兄妹的緣分。
“你這話什麽意思,我們少主如此信任你,你怎能——”
陸夫人将身旁人的話攔下。
她看沈黛的眼神與之前有些許不同。
沈黛的模樣生得着實有些欺騙性,太溫柔敦厚,沒有棱角,像她最不喜歡的那種老實木讷的沒脾氣姑娘。
可一開口,卻有種說不出的韌性和堅定,少女的眼中藏着清冽的鋒芒,并不具有攻擊性,卻也不會被人小瞧。
“我明白了。”
陸夫人鎮定地望着沈黛,一字一頓道:
“你與少嬰如今已并非同門,再談情誼未免有些占便宜的嫌疑,那我們今日便不談情誼。”
“我流洲陸家願出一萬靈石,聘請沈仙君前往常山,尋找陸少嬰,不知仙君可否願意?”
……一萬靈石?
沈黛還沒見過這麽多錢,一下子被陸夫人的豪氣砸暈了頭。
她在心裏瘋狂劃拉小算盤,蘭越仙尊每個月給弟子的零花錢是一千靈石,一萬靈石就是大半年的零花錢,最關鍵的是這錢不是師尊給的,是她自己賺來的,她還可以存着給師尊師兄買禮物。
蘭越聽了陸夫人的話,氣定神閑地微微一笑:
“不過一萬靈石,黛黛怎麽會看上……”
話音未落,就聽沈黛幹脆利落地答應下來:
“既然陸夫人這麽有誠意,那就一言為定。”
談情誼對她沒用,但是談錢可以。
蘭越:……?
他開始認真思考每個月給沈黛的一千靈石是不是太少了。
是的,女孩子還是要富養,不能給她和其他師兄一樣的零花錢,下個月開始就給她翻倍!
“我們陸家都有所表示了,衡虛仙尊,你們純陵十三宗不表示也可以,那就讓我将宋月桃帶回去,我先自己詢問一番,等我們出發之日再還給你,你看如何?”
找陸少嬰重要,查這個宋月桃也重要,陸夫人知道沈黛與她前師尊有些舊仇,所以順水推舟給她一個出氣的機會,也算是賣個人情。
就算衡虛仙尊依然連一點低頭的意思都沒有,那她也有了理由,可以将宋月桃帶回嚴加逼問。
讓陸夫人稍顯遺憾的是,衡虛仙尊遲疑半響後,語調緩和幾分。
他望着沈黛道:
“你想要什麽?”
沈黛還未回答,衡虛仙尊又緩緩道:
“不必覺得難以開口,你入燭龍江為我取燭龍麟,于我有救命恩情,只要是你要,只要我有,都可以提。”
前世今生加起來,衡虛仙尊對她如此言辭溫和的時候,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沈黛認真回憶了一下,衡虛仙尊上一次真心實意不摻雜任何利用的溫柔,還要追溯到純陵內門大比,她正式拜入衡虛仙尊門下那日。
他授予她純陵玉令,接過她的拜師茶,略帶嚴厲的念了一遍純陵門規。
春風将枝頭花瓣搖落在她發間,衡虛仙尊擡手替她摘下。
“拜入我門下後,要日日勤勉,嚴守道心,不得懈怠,知道嗎?”
那時的沈黛眸光明亮,望着衡虛仙尊的眼裏有敬愛,有依賴。
她在心裏默默發誓,絕不讓師尊為收了她這個弟子而蒙羞。
但到最後,曾經的這一點美好的碎片,都變成了刺向她的利刃。
因為不論她怎麽做,都會讓師尊失望,不論她再怎麽努力,都永遠達不到師尊要求的目标。
她開始懷疑自己,否定自己,純陵不再像是她讓她眷戀的家,而是一個讓她喘不過氣的牢籠。
如今再聽到衡虛仙尊如此溫和的口吻,真是恍若隔世。
“我只要一樣東西。”
“幾年前,純陵藏書閣的失竊名錄。”
宋月桃未料到沈黛會提出這個,原本淚眼漣漣,低眉順眼的她霍然擡眸看向沈黛。
沈黛見她的神情,更加确定純陵失竊的東西事關重大,他們真正要竊走的東西混在名錄裏面,沈黛需要拿到那個名錄,再從中找出他們想盜走的,又或者說是想藏起來的東西是什麽。
別宗弟子都聽得雲裏霧裏,衡虛仙尊也頓了頓才反應過來。
她此刻要這東西,是否與魔族有關?
“……你要知道這個,直接告訴我就是。”
衡虛仙尊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這又不是什麽秘不示人的東西,你來純陵一趟,也不會有人攔着你不讓你看,何須如此鄭重?”
純陵十三宗是她長大的地方,哪怕是她退宗拜入其他宗門,他也在純陵下令,若有一日沈黛上門,任何人不得阻攔。
可她從那年離開純陵之後,便再沒有踏入純陵一步。
甚至于要個名錄這種小事,也要在這樣的場合,以這種方式鄭重提出,好似全然将他當做一個不熟悉的陌生人。
“還是要鄭重些的。”沈黛正色道,“并且,以後您最好還是下令攔一攔我,否則我師尊師兄以為我還與純陵有聯系,會瞧不起我的。”
瞧不起……
人群中已有人抿緊唇,努力讓自己不要笑出聲來。
這位沈仙君可真敢說啊。
和仙門五首的純陵十三宗有聯系,旁人羨慕都來不及,她卻說讓她師尊師兄知道了會瞧不起。
果然,衡虛仙尊方才和緩下來的臉色頓時沉了下去,冷得可怕。
過了半響,他看着四周圍觀的弟子們:
“很閑?不去上課就滾回自己宗門。”
衆弟子吓得一溜煙全散了。
人散了之後他也未多言,只撂下一句:
“三月十五出發,名錄我屆時會給你帶來。”
陸夫人沒能帶回宋月桃,十分遺憾,轉頭也向沈黛告辭:
“常山位于下三千宗門一脈,屆時我們便在阆風巅外集合出發,答應給沈仙君的靈石也會一并帶來。”
等外人都散盡,謝無歧才笑着揉了揉沈黛的頭。
“哎呀,我們師妹真是真人不露相,平日跟個老實巴交的受氣小媳婦一樣,沒想到關鍵時候反應還挺快。”
“不只是反應快。”方應許回憶了一下衡虛仙尊臨走前的表情,失笑道,“恐怕過不久,整個修真界都知道我們師妹是個蔑視純陵十三宗,狂悖無禮的狠角色了。”
沈黛意外地啊了一聲。
她萬萬沒想到“蔑視”“狂悖”這種詞能用來形容自己。
她小聲嘟囔:
“本來就是啊,純陵從前待我不好,要是他們現在随便哄哄我,我就心軟,那多讓人瞧不起啊……”
一個坑裏摔倒一次不可恥,要是明知道有坑,還能再摔第二次,那就不怪別人罵你傻了。
謝無歧安慰她:“沒關系,名聲再壞也不會有我壞的。”
沈黛:“……”
他為什麽可以這麽坦然地講出這麽心酸的話。
沈黛不知衡虛仙尊脫口而出三月十五的時候,有沒有意識到這個日期代表着什麽。
但總之,她的生辰就在三月十六,他們在阆風巅等着衆人前來彙合出發的時候,謝無歧和方應許還在發愁究竟給師妹準備什麽生辰禮物。
兩人琢磨了半天,最後還是想不出什麽特別的。
沈黛什麽也不缺,什麽漂亮首飾胭脂水粉法器靈丹,這些年他們陸陸續續送了不知道多少,她雖然珍重收下,但好像都只是普通的喜歡。
蘭越坐在樹下喝茶,聞言悠悠答道:
“不知道送什麽,不如問問黛黛自己有沒有什麽想要的。”
方應許吃驚道:“這也可以?”
問了再送還有什麽驚喜啊?
“重要的不是驚喜,而是她喜歡。”
謝無歧摸着下颌,覺得有些道理。
“那她喜歡什麽呢……”
原本只是自言自語的一句話,蘭越卻揣着手笑眯眯地答:
“自然是最喜歡師尊我了。”
謝無歧:?
“所以,你們此去常山,一定要帶我一起,否則黛黛的這個生辰一定過得不開心。”
方應許還不知道蘭越在想寫什麽嗎,他當即戳穿:
“師尊,這次去常山說好了只有我們三人去,你留在阆風巅作為支援,你不能跟我們一起去,想都別想。”
這是他們三人一致決定的。
蘭越自然很樂意跟着他們到處走,畢竟阆風巅的人不多,那些撿回來的小童們年紀都還太小,姬行雲一個人教就足矣。
但此去也算是個歷練機會,別宗師尊都是鎮守宗門,放弟子自行前去試煉。
修行在己,生死由命,沒有哪個師尊是蘭越這樣恨不得張開翅膀跟母雞護犢子一樣護着他們的。
長此以往,他們如何歷事?
所以不到危急關頭,蘭越不能出面幫忙。
蘭越聞言略顯失落地嘆息一聲
他有時像個靠譜的大人,有時又有點小孩子脾氣。
“诶,徒弟們都大了,不需要師尊了,就讓師尊一個人留在家裏,和杏姨相依為命,孩子大了留不住,你們走吧——”
要是沈黛在,說不定還會心軟地寬慰蘭越一二,但他這兩個鐵石心腸的弟子并不吃他這套。
謝無歧涼涼道:
“……師尊,演得太誇張了,師妹不在,沒有人信你的。”
此刻的沈黛正在洞府裏收拾行囊。
回雪劍損壞,已然不能用了,被她挂在了牆上,佩在腰間的是蘭越給她的新劍龍吟劍。
找到本命靈劍需要機緣,她機緣未到,暫時用這把天階靈劍也算是趁手。
見東西收拾得差不多,沈黛準備出門去尋師尊和師兄,昨日同師尊說起他不能去的時候,師尊看上去不怎麽情願,想必此刻還在游說他們呢。
但沈黛剛一跨出洞府,忽然見風中飄來粉色草籽。
她攤開手看了半響,也沒看出這個東西是花還是草,但又好像在哪裏見過的樣子。
是在哪裏見過呢?
正好風吹來的方向,就是他們約定集合出發的方向,沈黛順着這吹來粉色飛絮的路走,一路走到了阆風巅後山結界處。
純陵人、陸家人還有皓胥都已經陸陸續續的到了。
但令沈黛訝異的卻是眼前漫山遍野,似粉色煙霧般如夢似幻的粉黛亂子草。
……後山什麽時候多了這些東西?
暮春的風拂過這一眼望不到邊界的雲霧之海,這些色澤柔和的粉黛草便此起彼伏的搖曳起來。
花絮像一團雲霧,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沈黛看得怔愣許久,耳邊才響起懷祯的聲音。
“沈師姐你來啦?”
懷祯沖她笑道:
“我對常山邪祟一事有些好奇,便向師尊請求與你們一同前去常山試煉,這一路要叨擾師姐了。”
沈黛卻還未回過神,還看着眼前這滿山粉黛吃驚。
懷祯還以為她是看得入迷,笑道:
“阆風巅的粉黛草的确漂亮,這些年我老是聽別宗的師姐們提起呢。”
沈黛詫異地看着他:“你也知道這裏種了這個?”
“知道啊。”
懷祯疑惑地看着她。
“這個不是阆風巅的幾位師兄為沈師姐你種的嗎?”
“我?”
沈黛聽得有些困惑。
卻又忽然恍然大悟,想起了去年生辰時,謝無歧給她寄的信箋裏放的幾粒草籽。
“原來是這個嗎……”
沈黛想過會是什麽花草之類的,卻以為只是裝在盆子裏的那種,完全沒有想過是這樣聲勢浩大,漫山遍野的場景。
……這也太好看了。
這些粉黛草或許并不值多少錢,至少沒有平日師兄們送她的那些昂貴法器靈丹貴,但想要種滿一整個山頭,不知要花多少功夫,多少人力。
她從沒有收到過這樣用心的禮物。
皓胥對重羽族和宮泠月以外的事情都不怎麽關心,此次還是頭一次知道這其中內情,也忍不住在心裏啧啧驚嘆。
謝無歧那人雖桀骜不馴,很不着調,但對師妹倒是不錯。
記下了,回去問問師姐喜不喜歡,若是喜歡,回浮花島以後也可以種上。
江臨淵遙遙看着立在滿山粉黛草之中的那個身影,見她臉上那樣雀躍歡喜的表情,忍不住轉過頭,忍下心中那幾分妒忌,默念清心訣。
衡虛仙尊聽了懷祯所言,心緒也有些複雜。
他一心修煉,雖也用心教導弟子,卻并沒有記這些生辰的習慣,往日裏旁的弟子生辰,若無人提醒,他也是不記得的。
此刻想起來,每年辦得最熱鬧的無非就是宋月桃的生辰。
因為純陵的女弟子不多,又有陸少嬰張羅,因此每年宋月桃的生辰整個宗門皆知。
但沈黛卻從沒有跟他提過自己的生辰。
她不會如宋月桃一樣向他撒嬌,也不會讨要什麽,只是默默地做自己該做的事。
他此刻見了才明白,原來她也像普通的女孩一樣,想要過一個并不需要很盛大,但會有人用心記挂着的生辰。
衡虛仙尊斂目思慮了片刻,問了一句:
“她生辰應是哪一日?”
從前他對這些雜事不聞不問,不過是覺得對于修士而言,一心修煉心無旁骛才是正道。
但到底。
如今是他虧欠了沈黛。
他自诩立身坦蕩,不愧于人,不愧于己。
但他卻虧欠沈黛一條命。
她不給他償還這恩情的機會,于是他只能用如此拙劣的方式,一點一點彌補。
江臨淵還未回答,便見宋月桃忽然笑了笑,答非所問地溫聲道:
“師尊可知,為何連懷祯都知道這粉黛草的事情嗎?”
“……為何?”
江臨淵側過頭去,顯然是知道這其中緣由,但不想聽。
然而宋月桃的聲音還是不可避免的傳進他耳中。
“因為謝仙君不光是在這阆風巅種下了粉黛草,仙門百家,除了梵音禪宗全是男弟子,其他但凡有女弟子的宗門,都被他忽悠,從他這裏買走了粉黛草的草籽種在了宗門裏。”
“待到春風和煦,萬物蘇生,粉黛草的花絮飄滿整個十洲修真界的季節——”
“所有人都會知道,這是沈黛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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