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沈黛記憶裏的生日,總是晦暗的。

她的一整個童年,都籠罩在這樣的晦暗色調下。

沒有與朋友一起玩樂的記憶,只有教室裏悠悠旋轉的風扇,和在去補習班的公交車上背的那些艱澀單詞。

在現世十七年的春秋,除了新年能休息幾日,她的生活就是這樣一日又一日的枯燥重複。

母親近乎神經質的将她與父親的新女兒做比較。

她沒有新妹妹聰明,沒有錢上最好的補習班,所以她要更努力才能不讓母親難過,所以休息是不允許的,玩耍是不允許的,就連想在生日那天和朋友們一起吃頓飯,也不可以。

唯一一次機會,是那一年生日當天,母親出差,沈黛獨自在家。

她提前一個月就算好了日子,所以頂着夏末的悶熱天氣連續一個月走路上學,攢下了一筆買零食的錢,還邀請了班裏五個同學來她家吃蛋糕。

但她生日的那個周末,只有一個接一個的電話,或是臨時有事,或是生病了,什麽理由都有。

最後一個人也沒有來。

她自己點了蠟燭,唱了生日歌,那個并不大的蛋糕,她一個人吃到肚子撐也沒吃完。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主動将自己的生日告訴別人。

她沒說,沒人記得是情有可原的。

可如果她說了,還是無人理會,哪怕是她也會覺得難過。

她一直這樣安慰自己,但沈黛從沒想到有朝一日,有人不僅記得她的生辰,還種下這漫山遍野的粉黛草,讓所有能看到這粉黛草的人都知道她的生辰。

“師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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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傳來了謝無歧的聲音。

他和方應許在小劍關等了一會兒,見沈黛沒從這邊出來,便猜到她可能是先去後山與衆人彙合了。

看到沈黛立在這如雲似霧的粉黛草中,謝無歧還有些遺憾,沒能親眼看到她第一眼發現時的驚喜神色。

“你大師兄最開始還嫌這草寒酸,非要我買一盆什麽玉蘭佛蕊,那花倒也不是不好看,只不過不能像這粉黛草種滿山頭,怎麽樣,這草這樣看起來,也不算寒酸吧……”

方應許先他一步繞到沈黛面前,頓了頓,才指着沈黛對謝無歧道:

“肯定寒酸,都給師妹寒酸哭了。”

謝無歧:……

他走進一看,果然見沈黛眼眶紅紅的,鼻尖也紅,顯然有哭過的痕跡。

謝無歧抿着唇沉思半響,試探道:

“不然……那盆玉蘭佛蕊也給你買回來?”

沈黛破涕為笑,擡眸看他:

“我不喜歡什麽玉蘭佛蕊,聽起來就嬌貴,我養不來這樣嬌貴的花,二師兄的粉黛草我就很喜歡。”

雖然是草,但并不比花遜色,看上去生命力還很旺盛,不需要怎麽精心打理就能茂盛地開滿一個山頭。

望着他的那雙眼清淩淩的,全無雜質,像孩童一樣帶着天然的真摯仰慕。

謝無歧跌入這樣的眸光,恍惚了一瞬,回過神來時很不自然地碰了碰鼻尖。

方應許涼飕飕道:“只有你二師兄的份?種這些粉黛草,可不是一個人就能種完的。”

一臉驚慌的沈黛又手舞足蹈地哄方應許。

那邊陸夫人清點了人數,确定該到的人都到了,便将約定好的一萬靈石親手交給了沈黛,一行人禦劍前往常山。

常山路途遙遠,禦劍也要花上一整天的功夫。

幾人路上無聊,懷祯便提起了方才陸夫人給的豐厚報酬,十分欽佩地對沈黛道:

“梵音禪宗的弟子要十八歲才能獨立接外面的任務,沈師姐十五歲就有人花費如此重金聘請,真是厲害。”

沈黛這錢收得其實有些燙手,她此行主要目的還是查宮泠冰與宋月桃的事情,陸少嬰能不能找到,或者找到以後是死是活,沈黛其實都不是很有把握。

因此懷祯這麽一說,她便有些心虛:

“能不能完成任務還不一定呢,若是任務不能順利完成,這錢我也不好意思全收,懷祯師弟你誇得太早了……”

“怎麽會,沈師姐如此厲害,肯定能找到那位陸師兄,我相信你。”

“懷祯師弟,你這樣信任我,我一定會盡力的。”

“嗯,沈師姐加油!”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打氣,完全小孩子口吻,謝無歧甚至懷疑兩個人加起來有沒有十歲。

甚至一路上懷祯與沈黛不是在小學雞式鼓舞對方,就是在嚴肅讨論交流如何快速記憶符箓筆畫與結陣手勢的心得。

謝無歧完全插不進兩人的對話。

一行人禦劍飛行了一整天的時間,才抵達常山地界。

修真界的大宗門通常都依附在靈脈之上,離靈脈越遠,地方就越荒蕪,位于炎洲的常山顯然地勢已經不夠好,因此仙宗不多,唯有一個昭覺寺。

此時天色已晚,衆人奔波一日,需要調息靈力,便準備在這山野之間露宿一夜,待明日拂曉再翻過山頭,去昭覺寺了解情況。

沈黛收拾了一塊幹淨地方坐下,瞥了一眼旁邊樹根下的陸夫人,低聲道:

“這一路,陸夫人似乎都沒怎麽說話。”

皓胥倒是很能體諒陸夫人的心情:

“她應該不是第一次來常山尋人,這一次衡虛仙尊還親自來了,要是再找不到陸少嬰,那恐怕真是兇多吉少了。”

沈黛其實不覺得陸少嬰會出事。

她也說不清緣由,只是覺得這一世的陸少嬰和前世不太一樣,畢竟能看清宋月桃這一點就很不同了。

前世他那樣耳聾眼瞎,都能活到修真界大戰時,這一世他都知道走之前寫信指證宋月桃,又怎會突兀地折在一個小小常山?

懷祯唏噓不已,阖目念道:

“諸行無常,佛祖慈悲。”

衡虛仙尊與江臨淵在四周布下結界,可避邪祟,又安排了弟子半夜值守,謹防邪祟暗中襲擊。

做好這些準備之後,江臨淵将沈黛要的名錄帶來給她。

“藏書閣失竊的物品名錄,都在這裏了。”

沈黛擡手接過,紙上字跡遒勁,力透紙背,這是江臨淵親自謄抄的。

她道了聲謝,仔細看了看上面的內容,失竊的典籍共有十本,什麽偏門奇巧都有,很多書就連沈黛也未曾見過,她一時間也看不出。

江臨淵:“師妹。”

沈黛昂頭看他,不解問:“還有什麽事嗎?”

她神色淡然,沒有什麽多餘情緒。

江臨淵看着卻五味雜陳。

她越是這樣平靜,他便越是恐懼,仿佛純陵的每一個人都從她的腦海之中被淡化、被抹去,最後變成徹徹底底的陌生人。

理智告訴他,這樣或許更好,能讓他清醒一點。

但心中蟄伏的心魔卻在一刻不息的折磨着他的心性,令他忍不住想要靠近挽回。

千頭萬緒的話在堵在他喉間,最後他只道:

“……今後這種小事,你可以直接告訴我。”

只要她開口,無論什麽他都會替她去做。

沈黛收好那張她看不太懂的名錄,準備還是帶回去給蘭越瞧瞧。

擡眸見江臨淵還沒有走,她眨眨眼:

“你還不回純陵那邊嗎?待會兒我師兄打獵回來看了會生氣的。”

果然,下一秒謝無歧和方應許的身影就出現在不遠處的深林盡頭,提了一只被剝皮抽筋的兔子而來。

皓胥已經架好了炭火,只等串好放在上面燒烤。

謝無歧一邊坐下給兔子碼調料,一邊有意無意地問起:

“方才見江臨淵過來,說了什麽?”

“只是把藏書閣的那個失竊名錄給我而已。”

沈黛絲毫沒察覺到謝無歧問這句話的真實意圖,還以為他是想知道和名錄有關的事情。

見在場幾人都是可信賴之人,沈黛便将純陵藏書閣失竊,宋月桃當日故意将她支出去經過簡單說了一遍。

皓胥聽完凝眸沉思:

“……聽上去,她的行為更加可疑了。”

“還可什麽疑?本來就是鐵板釘釘的事情。”

謝無歧燃起炭火,徐徐轉着手中兔子。

“不管宋月桃為何要救下黛黛,都改變不了她是魔族內奸,意圖不軌的事實,也就是有些蠢貨,才會上她的當,受她的騙——”

皓胥有被針對到,憋得臉色青紅,不服氣地指着那邊正為純陵弟子做晚飯的宋月桃低聲道:

“什麽叫我蠢?分明就是她太有迷惑性,你們自己說,她那樣子,有幾個人第一眼看了就會覺得是魔族內奸的?”

那邊的宋月桃正守在爐子前,給純陵弟子盛湯添飯。

她的乾坤袋裏很少裝普通修士的法寶靈器,尤其是出遠門的時候,總是能像變法術一樣變出許多生活用品。

比如柔軟的被褥,比如可以随時拿來煮一鍋排骨湯的食材。

她在純陵修行的時間不多,但廚藝卻練得相當娴熟,能在短短半個時辰的時間,變出能填飽七八個人的飯菜。

宋月桃甚至還記得這個弟子不吃蔥,那個弟子愛吃辣。

奔波一日的純陵弟子喝到熱騰騰的排骨湯,看着只吃幹糧的陸家修士,還有還在烤肉的沈黛等人,忍不住誇耀:

“诶,還是我們月桃師妹好,溫柔賢惠,我看旁人就是嫉妒,才會污蔑月桃師妹是什麽內奸。”

“就是,等我們這一次來常山查個清楚之後,就能還月桃師妹清白了。”

“月桃師妹不要害怕,師尊定會保護好你的。”

陸夫人一心惦記來尋兒子,出行都從簡,此刻記挂着陸少嬰,也沒空理會這些閑言碎語。

方應許聽了純陵這話有些不悅,但還沒表露出來,就聽謝無歧慢條斯理地開口:

“诶,黛黛跟着我們真是受苦了,風餐露宿不說,都不能想吃什麽就吃什麽,只能随便吃點我和大師兄親自抓的、親自烤的兔子,真是委屈了我們師妹啊。”

那邊正享受着排骨湯的弟子們看了過來。

沈黛有些訝異。

謝無歧刻意咬重了“親自”二字,方應許頓時心領神會。

“是啊,這一路颠簸,我們作為師兄不能讓我們師妹舒舒服服休息一晚,還要師妹跟着我們吃苦,真是枉為人兄。”

閉目入定的衡虛仙尊緩緩睜開雙眼,江臨淵也蹙起眉頭。

謝無歧偏偏還看不懂眼色,火上澆油道:

“大師兄,你也不必如此自責,畢竟再怎麽說,我們也知道什麽是當師兄的該做的,我看有的宗門,一邊誇着給他們做飯鋪床的師妹,一邊卻連一根手指頭也不願意幫忙,就這樣還洋洋得意,他們都能做師兄,我們又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呢?”

沈黛這才明白謝無歧的用意。

她看向那邊挽起袖子剛給所有人整理好休息床鋪的宋月桃,對方也望了過來,眼神有些許複雜。

有脾氣不好的弟子憤然起身:“你什麽意思!”

“你這是說我們不配當人師兄嗎?”

“月桃師妹溫柔賢惠,心地善良,你別得不到就指桑罵槐地妒忌啊!”

油光水滑的兔子烤好,謝無歧從兔子身上分了一只肉多肥美的兔腿給沈黛,從容鎮定地答道:

“你們這些話,怎麽一個字都不像人話呢?”

“我既不覺得你那師妹溫柔賢惠心地善良,也一點也不妒忌。”

“我就喜歡伺候我自己的師妹,就喜歡看我師妹被我伺候着,你待如何?”

正在喝水的方應許和皓胥十分默契地同時噴了出來。

就連純陵的幾個弟子也被他這坦蕩又理直氣壯地态度驚得一時失語。

……怎麽,還有人有這種癖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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