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在十九重武庫隐界,外面雖然可以用水月鏡窺得其中景象,但當謝無歧他們深入麗娘的隐界之中,便等同于入了一處結界。

裏面究竟發生了什麽,除了結界裏面的人知道,外人是不可能看到的。

這也是謝無歧如此膽大包天的緣故。

即便是方應許問起來,心理素質優秀的他也能心平氣和,絲毫不慌地道:

“沒有啊,能發生什麽事呢?你喝醉了,我們本來打算等你睡醒就走,後來才發現麗娘沒醉,還想對你圖謀不軌……就這樣,沒別的,對吧黛黛?”

沈黛當即又回想起了之前在廂房裏發生的一幕幕場景。

眼尾緋紅呼吸淩亂的妖孽少年。

還有他半摟着自己,蒙住她雙眼時身後悉悉窣窣的聲響。

哪怕已經從麗娘的隐界裏走了出來,只要一提起,沈黛還總覺得那聲響就在她耳畔,還有謝無歧手中銀色指環貼在她眼皮上的冰涼觸感,幾乎立刻全都能回憶起來。

她猛然擡頭看向謝無歧,對上了那一雙狡黠含笑的狐貍眼。

——他為什麽撒謊撒得那麽流暢?

想起自己之前信誓旦旦對別人說的,說二師兄人好心善,又說二師兄是正直君子。

沈黛在心底無聲嘆息。

她後悔了,她被騙了。

方應許聽了也是半信半疑,他剛醒來的時候,還見沈黛正将破損的梵天鐘收回。

那是他送給沈黛的防禦法器,可當時她與謝無歧兩人都在場,麗娘雖強,卻也不需要額外還用梵天鐘來護着他,祭出梵天鐘,必然是他們兩人不在他身邊。

……所以他們當時幹什麽去了?

“真的嗎?”

方應許凝眸望着沈黛。

“師妹,你臉怎麽這麽紅?”

沈黛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的确有些燙得過分,還好她雖然一撒謊就臉紅,卻并不會露出慌亂神色,看上去倒也不會顯得可疑。

“可能是……”

“是太熱了吧?”

方才還是數九寒冬,此刻又是豔陽高照。

海風送來帶着熱浪的熾熱溫度,之前身上披着的那一身厚重披風便顯得确實有些不合時宜了。

謝無歧說完便上前替沈黛解下披風。

他身形高大,一靠近便剛好背對着方應許,将沈黛都籠罩在自己的影子下。

那雙骨節如竹的手指規規矩矩地替她解開披風的帶子,然而用傳音入密抵達她腦海中的聲音卻漾着愉悅又勾人的尾音。

——黛黛,你再臉紅下去,大師兄可就真的要發現了。

他用了“發現”這個詞,似乎将廂房裏發生的一切都變了一個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共同的秘密。

沈黛不明白為什麽明明做出那種事的是他,但害羞的卻只有她一個人。

莫名的好勝心在此刻冒頭,沈黛抿了抿唇,也傳音入密對謝無歧道:

——發現就發現,反正會被大師兄和師尊揍的又不是我。

沈黛這樣理直氣壯,倒讓謝無歧有些意外。

身後的方應許還在眺望着不遠處其他越過八苦門的修士,謝無歧解了沈黛領口的帶子,慢條斯理地取下披風。

——好啊,揍一頓就能換來一個小媳婦,天底下可真是沒有比這更劃算的事情了。

沈黛緩緩瞪大了眼。

謝無歧将披風疊好,笑盈盈地回望:

——記得怎麽發同心誓嗎?等我挨完揍,我們就同心結契,在阆風巅成婚怎麽樣?

……她輸了。

論臉皮,謝無歧在十洲之內怕是都罕有敵手。

——我不會和你發同心誓的。

不管行多少次人間凡俗的婚禮,只要沒有立誓同心,就不算修真界真正同生共死的夫妻。

這是沈黛的底線,她絕不會允許謝無歧背負自己的生死。

謝無歧也仿佛從沈黛這句話中察覺到她不可動搖的決心,笑意褪去了幾分,正要開口,又聽沈黛繼續道:

——可麗娘說得沒錯,長久留下的,未必美好,昙花一現的,未必殘酷,人生本就沒有什麽是永遠不朽的。

青丘隐界一遭,讓她改變了原本的想法。

她放下了那些負擔,試探着,向他伸出了手。

——或許我的想法有些自私,我想着,如果你還願意喜歡這樣的我,雖然我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死,但是至少在死之前,也已經盡力去珍惜這期間的時光,不會在臨死前的最後一刻懊悔。

沈黛已經經歷了一次死亡。

前世臨死的時候,所有的懊悔與不甘都會湧上心頭,将整個人溺死在無盡的絕望之中。

她自私的想,如果這一世她還是會死,至少臨死之前,她不想只能回憶起遺憾的、難過的事情。

謝無歧卻忽然低低笑了起來。

自私?

他倒是覺得自私很好,還希望,沈黛能夠更自私一些。

不過話到嘴邊,最終還是變成了一句溫柔的調笑。

——既然我這頓揍無論如何都挨定了,提前給我一點甜頭,不過分吧?

什麽甜頭?

沈黛下意識地警惕擡頭,四處捕捉方應許的身影,不料剛要偏頭去看,就見謝無歧忽然做出一副伸手撥弄她發絲的模樣,俯身輕輕吻過她額頭。

唇是柔軟的,微涼的。

沈黛甚至第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

等她回過神之後,頓時捂住額頭,差點驚叫出聲——

幹什麽!

這是在外面!光天化日!大師兄就在身後看着呢!!!

方應許自然沒有在後面盯着他們,不遠處,懷祯與蕭尋從另一扇八苦門中出來,懷祯沖他遙遙招手示意,方應許也揮手回應。

不過揮到了一半,懷祯的手卻在半空猛然僵住,一雙眼瞪大了,緊盯着方應許的身後。

……他大驚小怪什麽呢?

方應許回過頭,此時謝無歧早已觸之即分,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手中還若無其事地抱着披風。

而沈黛的臉依然滾燙,甚至比幾分鐘之前還要紅。

方應許有些疑惑,伸手試探了一下溫度:

“怎麽還這麽熱?是生病了?之前也沒受什麽傷啊……”

回想起剛才懷祯的表情,方應許心中劃過幾分疑慮。

他不知道此刻在水月鏡中看着這一切的蘭越,已經保持着一臉危險的笑容,不動聲色地将手裏的茶杯捏成了齑粉。

哎呀,只不過在第九重隐界的時候被結界遮擋住了視線,不過一眨眼的功夫。

怎麽就,突然進展到這個地步了呢?

謝無歧似乎是覺得自己回去以後肯定是要挨揍的,左右都逃不過,還不如在危險的邊緣多試探幾次。

比如趁方應許不注意的時候偷偷親一下師妹。

唔,老實說,還挺刺激的。

但要說刺激,沈黛覺得此時此刻,光憑臉色來看,大約最深受刺激的人絕對不是他們。

——江臨淵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停駐海邊一塊礁石之後,不知道從什麽時候出現的,也不知道在那裏究竟看了多久。

唯一确定的是,方才謝無歧親她的那一下,他應該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漆黑的礁石後,臉色陰晴莫辨的江臨淵緩緩走出。

他踩着腳下細沙,一步一步朝着沈黛而來。

“黛黛,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方應許與謝無歧見了忽然出現在此處的江臨淵,不約而同地感覺到了晦氣。

沈黛也頓時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面色肅然地注視着對方。

畢竟眼前的江臨淵是二十九歲的臨淵道君,元嬰期的修為幾乎等同于一宗掌門,不可小觑。

“和你有什麽關系?”

沈黛不動聲色地擋在謝無歧與方應許,語氣冷硬得與方才判若兩人。

幾乎不需要說些什麽,只從她驟然冷硬如冰的目光,江臨淵就能從中看出明明白白的抗拒之意。

他回想起方才少年為她解開披風的模樣,回想起少女羞怯真摯的目光,仿佛有細細密密的針刺穿心髒,再将他拽入空氣稀薄的深淵。

不該是這樣的。

若他來早一步,一切分明還可以挽回。

那一雙如寒霜封凍的眼眸落在了謝無歧的身上,少年寬肩窄腰,身姿挺拔,眉宇間是落拓不羁的輕狂灑脫,是與他截然不同的存在。

他會為少女溫柔的解開披風,會輕輕拂去她淩亂的鬓發,他的吻落在她額頭,少女也只是驚愕,并沒有絲毫抗拒。

——他離她那樣近,可以奢侈地随意觸碰他不可觸碰之處。

即便是聖人,也絕不可能不生出任何妒忌。

更何況,他并非聖人。

“你就真的對他如此信任,信任到了已經可以麻痹你的頭腦,任由這些虛假的情愛抹去曾經的那些血雨腥風,讓你忘記曾經有多少人死在你的面前,甚至你自己是如何死的嗎?”

江臨淵的聲音如此殘酷,沈黛幾乎瞬間握緊了腰間的長劍,她捏得用力,指尖蒼白得都在微微顫抖。

“我是忘了。”

沈黛一字一頓,帶着平靜的恨意。

“如果我還刻骨銘心,此時我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拔劍殺了你,而不是還站在這裏與你說話。”

江臨淵沒料到她這個回答。

但他只怔愣了一瞬,大約是不想與沈黛再起言語上的沖突,下一秒,他的掌中便有靈氣彙聚。

謝無歧與方應許以為他是要祭出法器,正欲備戰,但随着靈力彙聚,出現在他掌中的卻并非是什麽厲害法器,而是——

一張玄鐵面具。

浪濤聲此起彼落,不遠處,有許多闖入第十重隐界的修士察覺到了這邊風雨欲來的氣氛,遙遙觀戰。

江臨淵手中握着那張令沈黛無比熟悉的面具,沉聲道:

“我本欲等證據更确鑿一點再與你闡明。”

“可現在,我覺得你很有必要知道,你真正該殺的人,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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