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沈黛正又氣又惱時,忽然感應到梵天鐘的靈力有所波動,頓時神色凜然。
“二師兄——”
“知道了。”
謝無歧其實并不覺得外面那狐貍會對方應許做什麽過分的事情。
不過他們到底在這裏待了太久,也是時候去問問麗娘究竟想要做些什麽了。
兩人推開廂房的門,一路小跑着踏過雪地,回到了雪廬院中的梅樹下。
與沈黛想象的不同,梵天鐘雖然有所損壞,但梵天鐘內的方應許卻仍躺在內室的紅泥小爐旁,之前披在麗娘身上的白狐裘披風,此刻搭在了方應許的身上。
總是肅然蹙眉的青年眉頭松開,氣息均勻地陷入平靜的睡夢之中。
和方才謝無歧的模樣比起來,怎麽看,他也不像是中了情毒的樣子。
“我還以為,你們要在裏面待到天亮呢。”
雲鬓微松的女子坐在梅樹的樹枝上,衣擺随着她雙腳晃蕩而在風雪中揚起又落下。
麗娘的視線在謝無歧身上逡巡,抿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
“還挺久,不錯。”
沈黛:?
謝無歧笑意淺淺:“關你何事。”
麗娘也不惱,還揶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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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只有我們青丘的狐貍善使計謀,沒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們這些修士也不逞多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情毒了?這麽快就恢複如初,想必那酒根本沒喝幾口,花也沒怎麽聞到。”
“故意跳進我的陷阱裏,結果反而成全了你,謝無歧,我看我不是狐貍,你才是吧?”
謝無歧對她的話不置可否,而是看向蹲在方應許身邊的沈黛,問:
“怎麽樣?”
沈黛仔細探查了一番,原以為方應許多少也會有些中了情毒的反應,但她反複确認,方應許也只是酒喝得太多有些醉了而已。
“沒事,大師兄再睡一會兒就好了。”
沈黛凝眸望着樹上的女子,梵天鐘已破,她卻并未對方應許做什麽,反而只是在這樹上悠閑懶散地坐着。
她想到之前麗娘同她說的那些話,若中毒之人沒有意中人,這情毒與他而言就只是白水,毫無作用。
麗娘的話半真半假,這一句,卻似乎是真的。
“麗姑娘,你到底想做什麽?”
她若對方應許沒有想法,就不必撐船渡他們過江,也不必取情絲釀,令這一樹梅花盛開。
但要說有想法,以麗娘的能力,想要強行做些什麽也并不困難。
樹上的麗娘懶懶倚着梅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
“我死在千年之前,生前活了幾百年,死後在這隐界裏又度過了一千年的時光,這一千年來,經過此處的修士不知凡幾。”
“人能活這麽久,心中總是有些執念,我肉身已滅,無法從這方隐界離開,卻又還不想自行隕滅,便想要找個人陪我留在這裏消磨餘下的時間。”
“一千年……”
謝無歧挑眉。
“這麽久的時間,也沒找到願意留下來的人嗎?”
美麗的狐仙。
仙境一般的隐界。
青丘之狐還有延年益壽的秘法,自然會有動心的人。
麗娘望着方應許的身影,忽然笑道:
“或許是我的眼光有問題吧,每一次挑上眼的人,都是絕不會願意陪我留下來的人呢……”
這可能不是眼光有問題。
這應該是眼光太好了,所以每一次選上的意中人,全都是不會輕易為美色或是這如仙境般美麗的隐界而沉淪的人。
沈黛無法想象,一個人要如何在這隐界裏度過千年的寂寞時光。
目送無數人來來往往,卻沒有任何人為自己駐足,這該是一件多麽難過的事情。
“小姑娘,你是在同情我嗎?”麗娘瞥見沈黛的神色,掩唇笑道,“果然是活在人世間的小姑娘呢,我已經是活了千年的狐仙,人生的無常,早已經看透了。”
爐上沸水蒸騰,暖室內水汽氤氲,在這個大雪落滿山嶺的季節,雪廬就像一個很容易讓人忘記來處的桃源鄉。
“人人世間過,聚散眨眼間,長久留下的,未必美好,只能昙花一現的,未必殘酷。”
麗娘雙腳輕晃,風情妩媚的臉上又帶着幾分隔絕塵世的天真。
“這雪廬能存在五日,我本想着,就算是五日,能讓他對我有幾分喜歡,春風一度,也算是一段美好的緣分,只可惜——”
媚骨香加上情絲釀,只要有所動心,哪怕這點動心十分淺薄,也能種下情毒。
但方應許卻連一絲一毫的反應都沒有。
麗娘有點苦惱地捧着臉。
她的魅力已經退化成這樣了嗎?
然而沈黛卻因麗娘剛才的那份話有些怔愣。
長久留下的,未必美好。
只能昙花一現的,未必殘酷。
扶着方應許的沈黛忽然擡頭看向謝無歧的背影。
……她是不是,有點顧忌太多了呢?
她之前以為不表明心意是對他好,可她既沒有辦法改變自己和歸墟君之間莫名的聯系,也改變不了伽岚君遲早大舉向修真界進攻的未來。
既然要面對的終點是不可改變的,那不如,讓彼此都不留遺憾地走到最後。
或生。
或死。
人世一遭,問心無悔。
“唔……”
靠在沈黛懷中的方應許從沉沉睡夢中清醒了過來。
他本來就只是喝酒喝得太多,雖然修士內行周天可化去酒力,但也是有個限度的,他一口氣與麗娘喝了那麽多,睡了一個時辰才勉強恢複意識。
一睜眼,就見沈黛一張關切的面容,謝無歧也立在他前面,還有不遠處坐在梅樹上的麗娘——
方應許眉頭一皺:
“你怎麽又不穿鞋?”
哪怕是修仙之人,是神仙,天寒地凍的季節光着腳,日後也是會吃苦頭的。
麗娘一怔,似乎并沒有想到方應許開口第一句會說這個。
她側頭摘下梅樹上一朵綻開的紅梅,放在鼻下輕嗅,自言自語道:
“開得挺香的啊……”
明明謝無歧只喝了那一小杯,就已情毒入體,方應許喝了可不只一壇。
若是有情,為何無動于衷,若是無情,又為何還會在意她穿不穿鞋?
思緒千回百轉,麗娘嘆息一聲:
“真可惜……”
“可惜什麽?”方應許蹙着眉,還不知道在他醉倒期間發生了什麽,“你不是醉了嗎?難道方才都是裝的?”
“诶——你真的不覺得我好看嗎?”
紅梅花影間,女子介于少女嬌俏與成熟風情之間,一颦一笑都鮮活生動。
“醉不醉有什麽要緊的呢?雖然你還清醒,但只要你願意,我們還是可以一起困個覺的。”
方應許:……?
方應許:“什、什麽亂七八糟的!”
“你是擔心時間嗎?沒關系,這雪廬能維持五天,今夜是最後一夜,我們還有時間的。”
方應許從沒見過這樣大膽的女孩,臉色青紅交加,最後化成羞惱的怒意:
“你與我才認識幾日,怎能如此輕浮随意!”
“蜉蝣朝生暮死,我的隐界也只有五天的時間。”
麗娘面含笑意,眼底卻沉澱着淡淡愁緒。
“既然知道我選的人都不會留下來,我便不圖長久,只一響貪歡,這有什麽不對嗎?”
若是尋常時候,方應許早怒聲斥責荒唐。
可望着他的那雙眼卻褪去千般風情,只餘下無邊寂寥,令他所有的話都堵在喉間,一個字也說不出。
“……抱歉,你找錯了人。”
落雪沒入麗娘烏黑的發間,潤濕了她的鬓發。
她眨眨眼,抖去長睫上将融未融的雪花,輕笑道:
“哎呀,看來我的魅力果然是大不如前了呢。”
方應許眉間溝壑漸深,想要說些什麽,卻又被麗娘打斷。
“既然如此,你們就別妨礙我尋下一個目标了。”
她揮袖,一扇流轉着金色靈力的門扉自梅樹後升起,在風雪中高懸與半空之上。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盛,武庫第十重隐界的八扇門,便對應這人生八苦。”
“這是我負責看管的門,越過這一扇門,你們便可進入第十重隐界。”
八扇門。
人生八苦。
方才還說要和他困覺,轉眼就敞開大門放他們離開,方應許覺得女孩子真是翻臉如翻書。
這考驗過得太輕松,喝了幾壇佳釀就輕輕松松地過關,倒讓方應許覺得仿佛承了人情,于是對麗娘的态度也不自覺軟了幾分。
“既然如此,那麗姑娘……”
“走吧,別啰嗦了。”
梅花間的女子背過身去,不再看方應許一眼。
輕紗般的身影在風雪之中顯得單薄,好似一陣風吹過就要化成一縷青煙消散。
半響,傳來了方應許一貫的冷靜嗓音。
“我們走了。”
“麗姑娘,珍重。”
風雪簌簌,梅花落地如塵。
門扉阖上的一瞬間,一樹怒放的梅花仿佛時光回溯,又重新一片一片的阖上。
隐界內的天盡頭,破曉刺破了無邊黑暗,麗娘不回頭也能似乎看到了雪廬在這日光中寸寸瓦解的景象。
下一次,又要幻化出青丘的那一處風景,又會遇上什麽樣的人呢?
麗娘從樹上輕輕躍下,剛一回頭,卻忽然在原地僵住。
擺在樹下的,是一雙厚實又笨拙的棉鞋。
鞋邊沾的泥土被人擦拭幹淨,規規整整地擺在了梅樹下,讓人幾乎能想象那個人嚴謹擺放的模樣。
麗娘在這雙鞋旁蹲下,怔怔看了許久,才伸出兩根纖細手指拎了起來。
“……我是不會穿的。”
她将這雙鞋抱在懷裏,背影像是寒冬的旅人擁住一捧溫熱火光。
“方應許,這鞋可真醜啊。”
喃喃地,仿佛一聲無人回應的嘆息。
三人穿過金色大門,再出來時,已是身處一片蔚藍無邊的海岸邊。
滾滾浪濤沖刷着細密白沙,方應許望着不遠處海天盡頭的一輪破曉,心中卻莫名被堵住,并沒有進入第十重隐界的快意。
“……愛別離。”
沈黛回頭看向那一扇門上刻着的三個字。
原來他們穿過的這一扇門,就是人生八苦中的“愛別離”嗎。
她回想起青丘隐界中的麗娘,覺得命運這股冥冥之中的力量着實可怕。
“上一次我與師兄入武庫隐界,只進到第九重,就拿到了本命靈劍,不知道這第十重隐界裏,又會有什麽機緣?”
謝無歧感嘆了一番,又看向四周。
“除了我們,應該還有其他人也通過了第九重隐界的其他門,或許我們還會在這裏碰上不少熟人。”
沈黛也正猜測着會在這第十重隐界碰上哪些人,便聽方應許的聲音忽然響起:
“等一等,剛才情況緊張,我還沒來得及問你們。”
“師弟師妹,麗娘既然是裝醉的,那在我醉倒期間,是不是發生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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