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昏暗空蕩的房間裏,唯有窗棂映入的月光無聲無息地潑撒一地。

眼淚是滾燙的,濕潤的。

從沈黛的眼眶裏不受控制的掙脫而出,砸在謝無歧的手背上,與沈黛初遇他時的場景重合在了一起。

謝無歧的手指很輕的縮了下。

對面久久沒有說話,冷靜過後的沈黛腦子也漸漸清醒。

……說出來了。

……她說漏嘴了。

明明,沒有打算說出來的啊,怎麽會……

等一下,謝無歧是不是在故意下套呢?

後知後覺的沈黛擡起頭,撞見謝無歧似笑非笑的一雙眼。

“你說你想幫我,我其實很開心,但看來我的底線比我想象中的還要高那麽一點,還做不到這種诓騙無知少女貞潔的事情。”

他氣息依然淩亂,但看上去除了臉色紅一些,并沒有方才那麽吓人。

沈黛喃喃道:

“……你是在騙我?你沒有中毒?”

謝無歧替自己包紮了一下手上的傷口,那傷口看起來吓人,其實并不深。

他慢悠悠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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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毒是真,可這毒卻沒有你說得那麽厲害,麗娘一半說的是真,一半說的是假,我雖然不知道她為何要騙你,但大約也要怪你實在是生了一張好騙的模樣,讓人忍不住逗逗你。”

沈黛這才明白過來,什麽靈府損毀,修為盡毀,都是騙她的。

她信以為真,還以為再不救人就真的來不及了,脫口而出了那麽多丢人的話。

熱意從脖頸一點一點燒了上來,沈黛聽見自己強做鎮定的聲音響起:

“……雖然是幫你,但是我說的幫和你想的幫不太一樣,要說貞潔,也只有你一個人會失去貞潔。”

“……”

謝無歧的思緒卡殼了一下,繞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沈黛說的是什麽意思。

他忽然失笑:

“誰教的你這些?你怎麽懂這麽多?我倒是小瞧你了。”

沈黛偏過頭,因為被騙而有點生氣,小聲道:

“不用你管。”

他還是第一次聽沈黛用這個語氣和他說話,一時間還覺得有幾分新奇,感覺挨罵——尤其是挨沈黛的罵,似乎還挺有意思的。

謝無歧剛想要再繼續逗她一會兒,餘光落在她長睫上,又忽然停住。

半響,謝無歧緩緩地擡起手,食指微微彎曲,拂去她長睫上挂着的那滴将落未落的淚。

謝無歧其實從不喜歡女孩子的眼淚。

他幼時沒有記憶,在外游蕩,最開始的時候,也曾因涉世不深被女子哄騙,差一點就被拐去了凡間某個官員的後宅做那最下賤卑微的存在。

之後他又在珠女身邊,見過那些邪修為了得到一顆價值連城的美人珠,硬生生地逼迫那些珠女沒日沒夜的哭,直至一雙明亮的眼睛哭成了瞎子。

很長一段時間,女子的眼淚對他而言都是充滿黑暗罪惡的存在。

然而那一日純陵初遇,那素衣烏發的小姑娘趴在臺面上讨要一碗白飯,那雙黑白分明的眼裏也蓄了一點水霧,他卻不覺厭惡。

只覺得這小姑娘,可憐又可愛,孤零零的,像角落裏一株無人理睬的花。

他不是一個愛發善心的人,也不是一個容易心軟的人。

但喜歡上沈黛卻并不困難。

他喜歡的女孩,沒有千般風情、萬般嬌媚的風姿。

她隐忍又天真,固執又簡單,旁人待她有一分好,她便要回贈十分,半點不打折扣。

謝無歧有時候覺得她這樣很好,可有時候又不免覺得氣惱。

氣惱她為何不能再無情一些,至少可以保護好自己的心。

又氣惱自己為何沒有更早一點出現,這樣她就不必獨自一個人面對那麽多的委屈。

同情變成了憐惜,憐惜變成了喜歡,一點一滴彙聚成他不舍放下的存在。

“總之,現在我都知道了。”

在沈黛疑惑的視線中,謝無歧彎起一個十拿九穩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歡我的。”

謝無歧語調如此篤定,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但并不會讓人生出被戲耍的惱怒。

因為他的眼神那樣真摯,沒有一絲玩笑的意思。

“但你既然喜歡我,又為何要拒絕我?”

他的嗓音溫和中帶着幾分強硬,如他攥着沈黛的那雙手一樣,絕不肯輕易就這樣讓她随意敷衍過去。

“黛黛,要說實話,你知道,我今日既然做到了這個地步,是一定要等到一個答案的。”

望着她的那雙眼像灼灼明火,燙得她指尖一縮。

可他不容抗拒地束縛着她,不許她後退,不許她逃避,無論是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今日他都要聽她親口說出來。

在漫長的沉默中,沈黛終于屈服。

“如果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死呢。”她感覺自己的聲音有點發抖,但還是繼續說了下去,“二師兄,你相信前世今生嗎?我做過一個夢,夢裏再隔幾年,北宗魔域會出現一個毀天滅地的魔頭,他會屠盡十洲,而我是唯一可以殺死他的辦法。”

沈黛垂眸說着,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盯着他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不敢擡頭去看他的表情。

“待到魔君出世,如果修真界還是拿他沒有辦法,我只能在他殺死更多人之前與他同歸于盡。”

她忍了又忍,還是沒有忍住眼眶裏的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他的腰帶上,将他衣襟潤濕一片。

這些話說出來,她覺得好像解脫了幾分,但又好像是從一個人等死,變成了兩個人一起等死,其實什麽都沒有解決。

在漫長的沉默之中,沈黛不免開始猜測謝無歧此刻聽了這些話在想什麽。

是覺得她在說胡話?

還是在思考要如何委婉的收回自己說喜歡她的那番話?

其實沈黛知道她的二師兄不是一個那麽容易被吓到的人,可喜歡一個人就是如此,哪怕你有九成把握覺得他不會退縮,卻還是會為了那一成的可能而患得患失,矯情地胡思亂想。

許久,謝無歧終于有了動靜。

那雙緊緊攥住沈黛腕間的手指帶動着她的雙手,朝他的懷中伸去。

沈黛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想幹什麽,剛要抽回,卻似乎在他的懷中摸到了什麽東西。

兩人此刻近乎是一個半擁着的姿勢,謝無歧的嗓音含着幾分笑意:

“拿出來。”

從懷裏取出的,是一只赤紅色繡有鴛鴦鳥的荷包。

沈黛沒想到謝無歧會随身攜帶這個,她又仿佛覺得在何處見過這個荷包,但直到她松開帶子,看到裏面裝着的兩縷發絲才反應過來——

是太琅城的那一場婚宴。

那一夜洞房花燭,他們拜過堂,喝過交杯酒,還同心結發,就像一對真正成親的夫妻一樣。

不過她當時一心只想着除祟捉妖,只是在完成流程,并沒有任何的旖旎之想,就連剪發她也只是随意剪了幾根,就敷衍地放進了荷包裏。

但謝無歧卻認真地收了起來,還日日貼身帶着。

沈黛呆呆握着手裏的荷包,不知該作何反應。

“你說的這些,我确實也覺得有些意外。”

謝無歧收攏手指,将她手裏裝有發絲的荷包,和少女的一雙手一起攏在掌中,将他身上的暖意一點一點地傳遞過去。

“可黛黛,我們換過庚帖,拜過天地,成了兩次婚,人說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你應該相信我。”

沈黛從沒覺得自己有這麽多的眼淚。

就算在她遍體鱗傷、命懸一線的時候,她也沒有這樣放肆的哭過一場。

但就在這樣溫柔的聲音中,她卻一點也控制不住,一點也沒有辦法。

“我不是……不是不相信你……”

沈黛的聲音裏帶着哭腔。

一開始她還想要忍住,盡可能理智地同他解釋,可越說她越失控,到了後面完全變成了一種發洩。

“你不知道,你沒有見過那個魔君有多可怕,沒人能敵過他,他手裏那一把玄鐵長劍,那麽兇狠,他就是用那把長劍割下了無數掌門長老的腦袋,他還捏碎了宿檀的腦袋,還燒光了純陵十三宗……”

本是個嚴肅的話題,但因為沈黛太想要證明那個魔君的可怕,而顯得像是一個做了噩夢的小女孩在努力解釋夢有多可怕。

“……你不要以為我在吓唬你,是真的,陸少嬰和江臨淵他們也有同樣的記憶,也記得前世的事情,你要是不信也可以去問他們……”

這倒是讓謝無歧有些詫異。

如果是這樣,這兩人之前突然态度改變,突然悔恨不已,也就有跡可循了。

“我知道了,我相信你說的。”

謝無歧安撫道。

沈黛破罐子破摔地說完,忽然就洩了氣:

“……所以,不是我不喜歡你,而是我不想讓你有一天要給我收屍。”

“我為什麽要給你收屍?”謝無歧輕笑。

他笑得讓沈黛有點氣惱,好歹同門一場,怎麽就不能給她收屍了?

不過沈黛又轉念一想,活祭陣什麽也不會給人剩下,旁人想要給她收屍,只怕也找不到半塊屍骨,确實不必收屍。

見眼前的少女眼神落寞,不知道她又想到了什麽奇怪的東西。

于是謝無歧将她拉近了些,借着月光細細端詳她的眉眼。

情毒的效力還在他體內,雖沒有麗娘騙沈黛的那種駭人效果,但也并不是沒有存在感。

他需要很克制,才不至于讓自己此刻做出會吓到她的舉止。

“我修煉這麽多年,不是為了眼睜睜看着我喜歡的女孩說她要去送死的。”

“若你說的魔君終有一天會出現,我會不惜一切代價,親手殺了他。”

謝無歧臉上的嚴肅神色是沈黛從未見過的,她頓了幾秒,才怔怔道:

“他……他很厲害的,你殺不了他……”

貼在她面頰的手指收攏幾分,他長長地呼出一口灼熱的氣,将腦袋枕在了沈黛的肩頭,低啞的嗓音貼着她的耳廓,清晰得讓沈黛有種酥酥麻麻的癱軟。

“不許在我面前說別的男人厲害。”

沈黛漲紅了臉,剛要開口,又聽謝無歧緩聲道:

“我知道,你絕不會眼看着十洲生靈塗炭,若真到了那個地步,你一定會選擇用自己一個人換更多人活下來。”

“可是——”

“不要讓我知道。”

微涼的、柔軟得像雪花一樣的東西落在了她的耳垂。

下一刻,沈黛被拉入了一個堅實寬厚的懷抱之中。

“如果真有這麽一個人,等我确定自己殺不了他,等我先死在他的手裏。”

“這樣,之後無論你是選擇犧牲自己,還是選擇找一個地方活下來度過這一生,我都會在那邊等着你再來找我。”

窗外風雪簌簌,飄飄揚揚落滿一地。

她的心底卻仿佛有暖流無聲淌過,融去了前世今生的所有寒冰。

沈黛埋首在他懷中,沒過幾秒,謝無歧就感覺到胸前的衣襟被淚水潤濕了一片,貼在他的心口。

謝無歧頓了頓,低笑道:

“我說麗娘是騙你的,你就真的當她說的全是假話?”

“……什麽意思?”

她眼眶通紅,有些茫然地擡頭望着他。

她與謝無歧彼此袒露心意之後,沈黛對他的防備就幾乎降到了負值,完完全全地信賴他,以至于根本沒有意識到有什麽不對。

此刻她幾乎半邊身子都趴在他身上,謝無歧的手臂搭在她腰間,一開始沈黛以為是扶着她不讓她滑下去,後來才發覺有一點點不舒服。

腹部的位置。

好像有什麽硌着。

沈黛意識到那是什麽的同時,謝無歧尾音飄忽的聲音響起:

“聞過媚骨香,再飲情絲釀,這是青丘魅惑男子特有的東西,雖不會對人體有什麽損傷,但若是真的沒有半點效果,未免也太小瞧青丘的狐貍們了。”

謝無歧并沒有發現那壇酒的問題,但他在第一次見到院子裏那顆梅樹的時候,就發現不對勁了。

本來他琢磨着這樹上的梅花要是開了,他就把這樹直接砍了,但是在院子裏聽了沈黛那番話,他又改變了主意。

就算麗娘不騙沈黛,他也會将計就計,想辦法借此騙她說出心裏話的。

沈黛望着謝無歧眼尾潮紅,只覺得那可怕的熱度也從他身上傳遞到了自己身上,掙紮着就要站起來。

然而謝無歧卻并不松手。

“不是要幫我嗎?”

他語調無辜,尾音帶着幾分難耐的克制,幾乎是咬着沈黛的耳朵道:

“師妹,黛黛,幫幫我啊——”

明明中了情毒的是謝無歧,但沈黛仿佛覺得自己身上的力氣好像也被抽去大半,分不清是謝無歧壓着她的力氣太大,還是她根本就沒有盡力掙脫。

“你……”

沈黛忽然望見了謝無歧額頭浸出的汗珠。

別的是演戲,可額頭上仍在一顆一顆往下掉的汗珠,卻并不是作僞。

他……真的很難受嗎?

“我……”

謝無歧卻在此刻松開了她。

“好了,不逗你了。”

沈黛驀然被松開,謝無歧動作很快,将她整個人轉了一圈背過身去。

他啓唇,聲音有點啞:

“就這樣,你別動。”

沈黛不明白他要做什麽,身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聲,她不明所以地要回頭,卻被謝無歧伸過來的一只手蒙住了眼睛。

“乖,很快的,耐心一點。”

沈黛就這樣僵硬的坐在原地,被蒙住雙眼,并沒有人束縛着她,但她卻明白了什麽而動彈不得。

視線被遮蔽,聽覺反而會變得更加靈敏。

他的呼吸很亂,很急。

像山谷夜間的風,但卻比那風更熾熱,與時不時夾雜着的低喘一并在她耳邊回響。

他沒有動她半分,沈黛卻在這漫長的時間裏渾身僵硬如木雕,只能分出一絲心神去注意外面護着方應許的梵天鐘,除此以外再也無法思考。

沈黛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回過神來時,身後那讓她坐立難安的聲響歸于寂靜。

謝無歧松開了遮住她眼睛的手,去旁邊屏風後換了一身衣服。

等沈黛調整好心态,僵硬地回過頭,只看見換好衣服的謝無歧在水盆裏淨了手,正用手帕一點一點地将每一根手指都擦淨。

那雙手骨節如竹,是修長又漂亮的一雙手。

他回眸對沈黛笑道:

“走吧,外面大師兄還等着我們呢。”

“你——”

沈黛實在是長這麽大都沒有受過這樣的沖擊,望着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你就算要……就不能讓我回避一下……”

謝無歧也知自己方才的舉止有些逾越,但他并非是什麽恪守禮節的正人君子。

愧疚不過三秒,他面上便又徐徐綻開一個勾魂攝魄的笑。

“啊,方才你都準備自己幫我了,我還以為你不會介意呀。”

沈黛面色紅得幾乎要滴血:

“太過分了!”

謝無歧微微驚訝。

“我真的生氣了!”

沈黛也不知道自己幾分怒幾分羞,總之她看上去整個人都快燒成了一只蝦子,指着謝無歧惱怒道:

“你下次不能再這樣了,你再這樣,我一定會告訴師尊和師兄!”

謝無歧并沒有被吓到,還訝然道:

“還有下次呢?”

沈黛氣得跳腳,幾乎是用喊的:

“……沒有下次!!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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