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宿檀本就存着與謝無歧賭氣洩憤的想法,眼看一貫從容的謝無歧難得被她觸怒,宿檀心裏又是解氣又有幾分複雜的情緒。

不過很快解氣的心情壓過一頭,令她從扶着沈黛手臂的姿勢改成了挽着沈黛。

“謝師兄這是生氣了?”

白衣若雪的宿檀微微側頭,緋紅薄唇抿成一條線,輕聲道:

“既然這樣,我就不麻煩沈師妹了,本只是行走不便想讓沈師妹幫個忙,沒想到倒是讓某些人誤會我是在故意欺負人。”

話雖這麽說,但宿檀挽着沈黛的手卻沒有半點松開的跡象。

沈黛一怔,她本來就心不在焉,所以也沒有察覺到宿檀與謝無歧之間的硝煙味。

轉頭瞥見了謝無歧肩上的傷口,被江臨淵刺傷的肩頭雖然早已包紮好了,也服下了療傷的丹藥,但即便是體修,也不至于一夕之間就恢複如初。

“只是扶一把,又不會斷胳膊。”

她沒有松開宿檀,卻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食指,将謝無歧推開幾分,免得剮蹭之間令他傷口重裂。

“二師兄,別鬧了。”

謝無歧從前拿這欲擒故縱的招數對付江臨淵的時候,還未曾想到還有今日這樣的報應。

宿檀不知緣由,緣由對她來說也不重要,只要從謝無歧懷裏搶走了他心心念念的小美人,讓他連手都牽不上,看他吃癟,她就舒服。

前面引路的龜仙走得悠閑,無人敢催促他快一些,宿檀便也故意與沈黛一邊走着,一邊在兩旁的小攤前駐足停步,打量着小攤上琳琅滿目的珍珠珊瑚。

“寶珠配美人,兩位姑娘若是喜歡,盡可以随意挑選。”

這樣普通的小攤,在凡間通常賣的也都是些不值錢的劣質玉石,可這裏擺的卻都是價值連城的珍珠珊瑚。

就連宿檀也看得有些咋舌。

于是沈黛誠實答:“太貴了,我就看看,不買。”

前面的龜仙回頭看了一眼,這攤主也笑了笑:

“隐界之物,有緣者得,我說寶珠配美人,便是覺得你二人美貌襯我這珍珠珊瑚,別的醜陋之人哪怕是取千金萬金,我也不賣呢。”

這隐界本就是一片虛幻,鋪子上琳琅滿目的珍珠珊瑚是真的,但攤販卻只是一縷殘魂化作,不過只是在這虛幻的海底宮闕裏扮個角色,打發這隐界中沒有盡頭的時間。

宿檀得了準允,便真在那小攤上挑了一只珍珠釵。

指節那麽大的一顆素白珍珠,沒有什麽繁雜裝飾,其中蘊含着潤澤靈力,戴在沈黛沒什麽多餘裝飾的烏黑發間倒是很別致。

宿檀颔首道:“不錯,很适合你。”

說完宿檀還拿起一只珊瑚手串,宿檀輕輕托着沈黛的手給她戴上,借機捏着她手指晃蕩着左右端詳,兩人的手都是如白瓷一樣細膩,看上去格外賞心悅目。

餘光掃過不遠處雙手環臂長身玉立的少年仙君,宿檀對于他眸光中流露出的幾分冷淡妒火十分滿意。

舒服了。

千金難買她開心,早知如此,她就應該早點與沈黛義結金蘭,将她從阆風巅裏忽悠着來長洲宿家玩。

前面的龜仙也悠悠感慨:

“寶珠配美人,寶劍贈英雄,若是有緣者,別說這些不值錢的珍珠,就連我們龍神之主的天元劍也能取走呢——”

龍神之主。

沈黛反應了一下,才知龜仙說的應該是這溟涬海的主人,傳說中的戰神應龍。

應龍一族好戰,尤以那位戰神應龍為甚,所以據說在這第十重隐界中,刀槍斧钺的仙器多得數不勝數。

不過這些仙器曾為戰神應龍而戰,殺的都是上古神祇,所以也就格外的心高氣傲,一般的心性,一般的修為,自然是打動不了他們的。

但來了這裏的修士,沒有一個人會認為自己是普通人。

所以聽了龜仙口中的天元劍,所有人都是眼泛金光,目光遙遙投向那蒼晖宮的方向,恨不得越過這慢悠悠的龜仙一步便直接跨進去。

唯有龜仙知道,他這話根本就是說着玩的。

哪怕十洲修真界再是人才濟濟,無數年輕修士前仆後繼而來,又有幾人能夠得天元劍的青眼?

天元劍,可是戰神應龍的武器。

衆人心思活絡起來,而沈黛卻又開始神思不定的發呆。

戰神應龍有天元劍。

歸墟君也有一把銜燭劍。

她倒不是将戰神應龍與歸墟君作比較,只是忽然想到歸墟君的玄鐵長劍鋒芒無匹,每每出鞘,劍氣可直沖雲霄,絕非凡品。

這樣一把絕世靈劍肯定大有來頭,但沈黛當初讀遍古籍,也沒有找到任何有關銜燭劍的蛛絲馬跡。

銜燭劍和歸墟君,都仿佛是從地底裏憑空冒出來的一樣。

……但怎麽可能憑空冒出來呢?

沈黛腦海中又浮現出方才江臨淵所說的那些話,一股冰涼寒意從腳底升起,令她手腳冰涼,無法将這個猜測從頭腦中除去。

她一遍一遍的在心裏問自己:

不可能嗎?

真的不可能嗎?

歸墟君和二師兄……真的不可能是同一個人嗎?

在她們身後,故意落後幾步的方應許與謝無歧并肩而行,故意用譏諷的語調道:

“現在知道宿檀的厲害了吧?剛剛與師妹互通心意,還沒來得及多說兩句話,就要被宿檀一個女孩子搶了先機,師弟啊,你還有今天呢?”

謝無歧凝望着沈黛的背影,沒吭聲。

腦海中閃過的是,是那個昏暗廂房裏沈黛同他說的那些話。

還有江臨淵聲聲狠絕的質問,沈黛神思不定的模樣。

魔君啊……

“這位郎君生得倒是俏。”

一旁的攤子飄來一個帶着獸面的女子聲音,她手裏握着一只漆黑的黑金面具。

“生得這樣俊俏,偏又有了意中人,還是戴上我的面具,莫要再招花引蝶了。”

銅制面具描摹出一個猙獰野獸的嘴臉,頗有些上古時期的古樸風格。

面具凸起的獠牙格外銳利,雕刻在面具上,卻好似下一秒就要穿破面具,死死咬在什麽人的身上。

謝無歧垂眸,修長手指執起那猙獰獸面,忽然想起了江臨淵手中的那一枚令沈黛變了臉色的玄鐵面具。

前面的沈黛與宿檀已經走得有一段距離了,謝無歧忽然戴上面具,轉身問方應許:

“師兄,我這樣看上去,可怕嗎?”

方應許并不知道什麽魔君,一時間也沒有将這個與江臨淵那張玄鐵面具聯系在一起,只當他又是少年心性,故意玩鬧。

他彎起食指,敲了敲謝無歧臉上的面具。

“宿檀可不怕這個。”

他只當這是小孩子的玩具,卻不想戴着面具站在他眼前的這個人,是前世十洲修真界多少人的噩夢。

屠盡十洲,割下無數掌門的腦袋,捏碎宿檀的頭顱,燒光純陵十三宗……

光是沈黛言語之中透出的這些只言片語,就連謝無歧也為之膽寒。

這種感覺,就仿佛又回到了他腦中一片空白地從郊野荒冢中醒來的那一夜。

一個人平白空缺了十幾年的記憶,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沒有父母,沒有來處,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以前做過什麽,到底是被父母庇護長大的幼子,還是……滿手鮮血的惡鬼。

謝無歧以為這令自己時常在午夜夢回驚醒的空白已經足夠可怕,卻不料更可怕的是——

不知道自己的過去,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

“二師兄?”

前面傳來沈黛的聲音,幾乎是下意識的,謝無歧将手中的面具藏至身後,快得連方應許都側目瞧了他一眼。

沈黛并沒有注意到這個,只是她回頭見謝無歧流露出幾分寂寂神色,長眸也凝着化不開的濃黑,她雖然時常不明白旁人為什麽開心為什麽生氣,但也不會遲鈍到感覺不出喜怒。

見沈黛回頭望過來,他展顏,全然看不出心中揣着多麽沉重的心思。

“怎麽?”謝無歧負手而立,揚唇露出一個笑容,“黛黛和小姐妹不是逛得很開心嗎?終于想起還有我這個失寵的師兄了?”

他眼底陰霾斂盡,望着沈黛的時候,總像是頭頂明晃晃的日光一樣明朗坦然,縱有些不詳的影子,也融化在那一雙潋滟春光般的深情眼中,并不會使人驚懼不安。

宿檀察覺到沈黛想走,立刻又緊挽着她:

“你不是還要問我《博古靈器錄》的事情嗎?還有十方繪卷,你跟我一道,想知道什麽,我說給你聽。”

她餘光瞥向謝無歧,少年孤身站在夜風裏,許是因肩頭的傷,薄唇泛着令人憐惜的蒼白。

……真可惡啊。

宿檀磨了磨後槽牙,心有不甘。

她用苦肉計,他就用美人計嗎!

果然,身邊的少女抽出手對她道:

“宿師姐要還是腳疼,我讓大師兄來扶你吧,至于《博古靈器錄》的事情……反正一時半會大約也說不清,等出了隐界我再登門拜訪如何?”

宿檀:“我難得心情好才肯和你說,下一次,就不一定有這樣的好心情了。”

沈黛卻抿唇笑了笑:

“那我下次來給宿師姐帶面鏡子,宿師姐對着看兩眼心情便好了。”

原本冷着一張臉的宿檀略有些詫異地看向沈黛,像是在訝異她這樣老實巴交的人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

轉念,又想起了不遠處的謝無歧。

恐怕是耳濡目染,哪怕是塊石頭,在蜜罐子裏泡久了,也有了一絲甜味兒吧。

“帶什麽鏡子。”

宿檀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皺,那副清麗絕倫的面容上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方應許十歲時摔壞我一對镯子,你讓他賠我一對,若來找我,帶着镯子來便是了。”

說完便快步走在了前面,不再理會身後的人。

沈黛望着宿檀的背影,半響才品出她話中的深意。

這是允許她登門拜訪了。

“盯着她看做什麽,難不成她比我好看?”

謝無歧的身影從後頸傳來,氣息貼着她的耳廓,令沈黛猛然回過頭。

兩人離得極近,可以清晰地在彼此眼中找到對方的倒影。

沈黛嘆息一聲,這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謝無歧在不開心什麽。

“二師兄,你好小氣。”

連女孩子也要計較的嗎?

“不錯,我是小氣。”

謝無歧兩手空空,已将面具收了起來,面上看上去一如既往,還能裝作一副柔弱姿态,單手搭在沈黛肩上,厚着臉皮靠着她。

“方才宿檀明顯就是在捉弄你,一個修士要是磕碰一下就要人攙扶,那她還去什麽昆吾道宮?修什麽仙?”

沈黛不信他不明白她為何要這麽做。

“宿師姐也是要面子的,你讓她出出氣,又不會少掉一塊肉。”

沈黛想了想,還多了幾分底氣。

“說來說去,這似乎也是你自己招惹的桃花?”

反正他們現在吊在隊伍的最後面,無人會回頭注意他們。

謝無歧便肆無忌憚地攬着沈黛,故意軟了語調道:

“黛黛這是怪我招蜂引蝶?那我下次出門不如戴個鬥笠,誰也不給看,只給你一個人看,如何?”

他從前還有幾分遮掩,如今被那塊三生石公然說了什麽“天作之合”,似乎就越發膽大。

沈黛有些臉熱,想要推開他。

謝無歧卻不僅不松開,反而幽幽嘆息一聲:

“時間不多了,就這樣多待會兒,好不好?”

語調似初春的綿綿陰雨,卷着幾縷些微寒意。

沈黛似有所察,動作一頓:

“什麽時間不多了?”

這話聽上去很是不詳。

仿佛他已經做出了什麽決斷似的。

“……沒什麽。”

那張不笑也有幾分笑意的面龐,又重歸往日的輕快從容。

謝無歧摸了摸沈黛如綢緞般烏黑的長發,擡眸看向近在咫尺的巍峨城牆。

蒼晖宮。

他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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