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月季(捉蟲) 回憶殺

歲初曉跟林明旭第一次見面是在孟梁觀21歲的生日宴上。

那天孟家來了很多人,多是桀骜又張揚的富家小公子。

他們帶來了各種昂貴又少見的禮物,而她的禮物,卻只是一個手辦。

跟那些精美高檔的禮物比起來,她的禮物寒酸得不能入眼,卻是她省了兩個月的早餐錢才買得起的。

當時她還肝疼地想,明年還是直接說一句生日快樂得了,再不要打腫臉充胖子了。

等她把禮物放下要走,就看見了躺在禮品臺最角落裏的那只木刻小馬。

那匹昂首嘶鳴的木刻小馬,雖然刻工精巧,栩栩如生,卻因為沒有精美的包裝,而被擠在角落裏,看着寒酸又可憐。

當時她還疑惑,孟梁觀竟然會有送這種禮物的朋友?

後來她才知道,送出那匹小馬的人叫林明旭。

是林家長子林昌煥當年在北疆做生意時,跟一個當地女人生下的私生子。

因為得不到林家老爺子的認可,他一直跟着他媽媽生活在北疆的一個小縣城裏。

這個暑期才第一次被林昌煥接過來小住。

那時候的林明旭長得高高瘦瘦,皮膚有點黑,戴一副黑框的眼鏡。

因為眼鏡不合适,總往下滑,他就總用食指去推。

那天晚上,歲初曉幫秦姨去叫客人入席時,在孟家老宅那個四季恒溫的下沉式大泳池邊,見到了林明旭。

當時他正在聽人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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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梁觀也在,驕傲矜持的貴公子披着一條白色的浴巾坐在躺椅上,神情輕松卻倨傲,帶着天生上位者的氣質。

穿着香奈兒白色連體比基尼、身材傲人的林明穗就挨在他的旁邊。

見她進來,孟梁觀看着她,沖她一笑,她卻低下頭,假裝沒看見。

那幾天,他們正在冷戰。

冷戰的原因是隔壁班的學霸給她寫了一封情書,被孟梁觀發現。

因為那封情書在孟梁觀看來寫得有些露骨,他就去揍了人家一頓。

本班尖子挨打,班主任當然不幹,那位男生的班主任當即就帶着他來找了歲初曉的班主任,說歲初曉勾引得他們班尖子不能安心學習。

歲初曉班主任自然也有護犢子的豪情。

這一下好了,兩位班主任一掐,全校都知道她的事兒了。

歲初曉覺的很沒面子,第一次跟孟梁觀鬧了脾氣,已經有一周沒搭理他了。

看見歲初曉,林明穗倒是很熱情,溫柔地叫着她,“初曉妹妹怎麽不來游泳?”

歲初曉嘴上說着“我不會游泳,你們玩吧”,其實,主要還是因為自卑。

她發育晚,15歲的時候身體才剛萌芽,現在18歲好一點了,跟人家林大小姐一比,還是一只醜小鴨。

別人都說她跟林明穗的五官長得像,她倒是想着身材如果能有人家五分像就好了。

歲初曉通知了開席就要走。

那時候,一個莫家的孩子正在講述他上一周跟他爸爸開飛機狩獵的經過。

一直在旁邊安靜傾聽的林明旭忍不住插嘴,“現在不讓打獵的吧?”

聽他這樣一說,在場的那些貴公子貴小姐看她一眼,就又扭過頭去,繼續他們的話題。

林明旭越聽越糊塗,忍不住又說:“這是違法的呀!”

那位莫家的孩子終于忍不住,挑着眉毛問他,“你們山上有熊瞎子嗎?”

林明旭難得被人主動問話,連忙說:“有的,但是很少了,也不讓打。不過,我們那裏很好玩,我們可以進山采蘑菇,采松子。采松子的時候最有意思,有時候還能遇到小松鼠,小松鼠拖着長長的尾巴,我會追着它們跑……”

歲初曉發現,林明旭說起這些的時候,眼睛都在發光。

這個小縣城來的、說話都帶着濃重口音卻又努力想融進這個圈子的少年,正想用自己珍貴而獨特的記憶,引起別人的注意。

只可惜,他的珍貴,卻不是別人的珍貴。

別人的樂趣在國外的大草原上,由專業的向導開着私人直升機,獵殺着那些奔跑的獵物。

不等他說完,莫家男孩伸手摘去他的眼鏡,笑着說:“就你這樣的?還追松鼠呢?”

林明旭是四百多度的近視,被摘去眼鏡後視線立刻就糊掉。

他伸手要拿回自己的眼鏡,那男孩一躲,他腳下一絆,往前一撲,臉就磕在了孟梁觀身旁的桌角上。

而孟梁觀,只是厭惡地牽了牽自己被他壓住的浴巾,眼皮都沒撩一下。

莫家男孩還嘻嘻哈哈地笑着,“跟個狗熊似的!鄉巴佬,你懂個屁,哈哈哈……”

他一笑,其他那些人也跟着一起笑起來。

歲初曉實在看不過去,從莫家男孩手裏搶過林明旭的眼鏡還給了他。

莫家男孩氣得直喊:“我玩這個土包子,你多管什麽閑事?”

坐在泳池邊的莫明珠用腳丫撩着水,笑着說:“三哥哥你不知道?她這叫同病相憐!”

在場這些人都知道孟梁觀對歲初曉多有照顧,除了莫明珠,一般沒人敢這麽譏嘲她。

莫明珠說完,旁邊少有應和。

歲初曉也不想搭理,邁步就走。

沒想到剛走到泳池邊,卻被林明穗悄悄一絆,一下子跌進了泳池裏。

林明穗還故作驚慌,連忙道歉,“哎呀,初曉妹妹對不起,我沒注意。”

她一落水,莫家男孩指着她就笑起來,“哈哈哈,怪不得不肯下水,原來是個飛機場。”

這句話的惡意很重,尤其對于當時的歲初曉來說。

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的孟梁觀坐不住了,他冷冷地看了那人一眼,伸手就要來拉她。

她沒有去抓孟梁觀的手,而是一個猛子游過去,伸手就把那個嘲笑她的男孩給拉了下來。

莫家男孩會游泳,卻絕對沒有歲初曉靈活。

溪山的大湖又深又寬,她六歲的時候就被媽媽帶着在裏面游來回。

歲初曉像條靈巧的小蛇,纏住莫家男孩的腿,按住他的腦袋就往水裏灌。

一邊灌,一邊說:“你厲害個屁?如果沒有你爹的錢,你爹給你請的向導和保镖,把你一個人丢進大森林裏,你連一天都活不過去。”

莫家男孩被歲初曉灌得直叫喚,“孟梁觀,孟梁觀,你管管她……”

孟梁觀此時卻淡定得很,他長腿交疊,手裏拿着一杯飲料,坐在那裏看熱鬧。

直到歲初曉的氣出得差不多了,他才微微一笑,俯身把手伸給她,“還不上來?”

歲初曉還在生氣,看都沒看他,拉住林明旭伸過來的手就爬了上來。

爬上來以後才發現更尴尬,衣服濕了,內衣的形狀都一覽無遺。

她抱着肩膀就要跑,孟梁觀嗖地就砸了一條浴巾過來。

偏巧不巧,那條浴巾被林明旭不小心一擋,掉在了地上。

然後,林明旭特別沒眼力見地脫下自己的衣服,披在了歲初曉的身上。

到那天宴席,孟梁觀切蛋糕的時候,禮品臺不小心被人撞翻了。

她送的手辦被人踩了一腳,包裝盒癟了。

傭人收拾桌子時,就把她的手辦連同林明旭送的小馬,一起丢進垃圾箱裏去了。

其他禮物,則又被重新整齊絢爛地擺放在了最顯眼的位置。

那一刻,她懂了,有些世界之間天生就隔着一層膜,彼此看得見,也聽得見,卻永遠也融不進去。

林明旭就像去賈府打秋風的劉姥姥,他像只猴子一樣賣弄着自己的技藝,在別人看來,再有趣,也只不過是一只猴子。

後來,當穿着白色拖地公主裙的林明穗在客廳那架古董鋼琴前彈奏起一首特別花哨難彈的鋼琴曲時,她正一個人待在花園裏看星星。

林明旭端着一塊蛋糕找到她。

他在她旁邊坐下來,“裏面在分蛋糕呢,你怎麽不去?”

歲初曉撿起一顆石子丢進旁邊的月季花叢裏,“不想吃。”

林明旭分她一只叉子,“嘗一口吧,特別好吃,我還是第一次吃到這麽好吃的蛋糕。”

少年面龐幹淨,額角那塊傷被月光浸潤着,已經不怎麽顯眼了。

歲初曉拿起叉子,跟他分吃着一塊蛋糕。

歲初曉問他,“你們老家那麽好,為什麽非要來這裏呢?”

林明旭一面吃着蛋糕,一面說:“這裏更好啊,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的,多麽繁華啊!”

“那你還會回去嗎?”

“回的,等我媽媽的病好了就回。”

“你媽媽病了?”

“嗯,病好多年了。”

“什麽病?”

“尿毒症。”

歲初曉一驚,扭頭看向他。

少年稚嫩的臉上依然挂着淺淺的笑意。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金魚池那邊的月季花叢裏面又在簌簌作響。

林明旭問:“那裏面有什麽啊?”

“兔子。”

“野兔嗎?”

“不是,是這裏的大少爺養的,很貴,但是也很煩人,經常會把我種的植物啃死。”

說着,她又撿起一顆石子丢了過去。

那晚的生日宴會直到很晚才散,歲初曉從花園回去時,就在那條鵝卵石甬路上碰見了孟梁觀。

壽星喝了點酒,臉頰有些紅,右邊臉頰那一塊深紅,讓歲初曉想起林明穗桃色的口紅。

“生日快樂。”

她心裏微微酸,随便敷衍了一句就要跟他側身而過,沒想到卻被他拎住了手腕。

他指着自己的臉,“我今天生日,你砸了我兩次!”

歲初曉一驚,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以為是你的兔子。”

孟梁觀翻她一眼,“以後少跟那些來歷不明的男生在一起。”

“來歷不明?”歲初曉沒聽明白,“你說林明旭?”

孟梁觀屈指敲她一下,“就只有你是個傻子。”

孟梁觀說,林明旭來林家認祖歸宗,是以“如果林家不認他,他就向媒體爆料搞臭林昌煥”為籌碼的。

認祖歸宗以後林家的人才知道,他的媽媽病了,需要很多很多錢才能活命。

既然林家認了他,就不能不給他媽媽出醫藥費。

所以,在清城這些血脈純正的公子小姐眼中,林明旭看似憨厚淳樸的外表下,其實掩藏着一顆狡詐陰險的心,是不可以與之為伍的。

可是,歲初曉卻不那麽認為,她說:“那我更佩服他了,起碼他為了他的媽媽敢拼一把。”

她說完就跑上了樓。

也就在那晚,她聽見了孟伯伯和孟梁觀的争吵。

孟梁觀帶她私奔,然後被她出賣。

時間一晃三年,等歲初曉跟林明旭第二次見面,已經是她大三的時候。

已經很少再去孟家的她,有一天突然接到了孟伯伯的電話。

孟伯伯說梁阿姨病得厲害,想見見她。

梁阿姨就是孟梁觀的媽媽。

孟梁觀是她的第一個孩子。

據說她在第二次懷孕的時候發生意外,孩子沒保住,自己也差點連命都沒有了。

從那以後她的身體就垮了。

梁阿姨雖然常年體弱多病,卻沒有一般病人的陰郁之氣,她待人接物總是和和氣氣的,喜歡笑,對歲初曉也很溫柔,總喜歡叫她的小名。

歲初曉聽孟伯伯說了以後就立刻決定前去探望。

那天是孟伯伯親自去車站接的她,讓她受寵若驚。

孟伯伯在車上跟她說了很多話。

他說起這麽多年自己的不容易,說起對孟梁觀的期望,還說這三年來,孟梁觀已經可以在公司獨當一面,卻依然不肯考慮他跟林家小姐的聯姻。

孟伯伯為此憂心忡忡。

歲初曉一路都沒怎麽說話,等到了孟家,在梁阿姨的病床前見到林明旭,她才明白孟伯伯接她來的目的。

那一天,梁阿姨房間通向外面露臺的門開着,白色紗簾低垂,微風送來喁喁的談話聲,那是孟梁觀正跟朋友在那裏說話。

她一進孟家別墅就看見他在露臺了,他也看見了她,只不過兩個人都假裝沒看見。

所以,當梁阿姨介紹她和林明旭做男女朋友的時候,她沒猶豫,直接就答應了。

那一刻,外面的談話聲也只是稍稍一頓,随即依舊雲淡風輕。

那天,等她和林明旭一起從孟家出來,她就把孟伯伯的意思向他做了轉達。

林明旭聽完,眼睛裏喜悅的光芒消失。

不過,他表示理解,并願意幫她一起演好這場戲,直到孟梁觀跟林明穗訂婚。

就這樣,她和林明旭成了明面上的男女朋友,私底下的普通友人。

不久之後,孟林聯姻的消息登上了頭條,訂婚日期就定在了春節後。

也就是在那時候,歲初曉跟劉心丹的罵戰爆發,在她被劉的粉絲圍攻時,林明旭寫了很多帖子聲援她,更是積極地幫她尋找她爸爸的那本筆記本。

當他們聽說有類似的一本筆記在林明旭的老家出現過後,那年春節,她冒着大雪,跟林明旭去了他的家鄉。

只可惜他們晚了一步,那位老匠人已經被兒女接到美國了。

歲初曉很是失望,本想立刻回家,卻拗不過林明旭媽媽的熱情挽留。

再加上當時大雪封山,出行不便,她就留了下來,住在他家的小客棧裏。

讓她沒想到的是,她入住的當天,孟梁觀就和林明穗去了那裏旅游,也住在了林明旭家的小客棧裏。

孟梁觀和林明穗是分開住的,林明穗住在歲初曉的對面房間,孟梁觀就住在她的隔壁。

第二天,林明穗和孟梁觀吵了架,林明穗賭氣跑出去迷了路。

在去找她的路上,林明旭責怪孟梁觀沒有照顧好他的姐姐,兩個人因此起了沖突,争鬥之中,孟梁觀不小心掉落山崖。

因為傷到了頭部,他掉落山崖之前的那一段記憶碎成了片,不成系統。

卻清晰記得自己掉下去的時候被人在背後狠狠推的那一下,還有山崖下面的雪和風,以及把他抱在懷裏用自己的體溫護住了他身上最後一口氣的,那個女孩身上茉莉花的香味兒。

後來孟尋海告訴他,推他的人是林明旭,跳下去救他的人是随後趕來的林明穗。

這個說法,後來也在歲初曉那裏得到了證實。

孟林兩家世代交好,生意多有來往,小孩子意氣用事,打架失手,不能影響到兩家關系。

好在林明穗舍身相救,孟梁觀也算有驚無險。

在孟林兩家長輩的斡旋下,一推一救,算是扯平。

可是,像孟梁觀這種睚眦必報的人,危及到他的生命的那一下,怎麽可能說扯平就扯平。

就像他夢中的呓語,那種冷和痛是深入骨髓的,怎麽可能說忘掉就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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