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基地

霍修池快步走到他身邊,二人相對而立,只隔着一個蘋果那麽寬的距離。

關澈這次沒有往後退,反而很大膽地盯着霍修池的眼睛,他的眼睫微彎,藏在口罩下的臉似乎在笑。

霍修池淨身高1米84,穿個鞋能到187,關澈大概1米78的樣子。只要他張開自己的大衣,就能完完全全把關澈裹進懷裏。

他倆現在這個關系,不适合貿然做出一些親密舉動。

霍修池顯得有些手足無措,說:“我以為你不會來找我了。”

“工作完就來了。”關澈先轉身,沖他偏了偏頭,示意他跟着自己走,“霍老師,和我一起去個地方?”

霍修池跟上他:“去哪兒?”

關澈依舊抱着雙臂,埋頭向前走着,步伐很快,他邊走邊說:“稍微有點遠,我們得趕一下時間。”

霍修池突然攥住了他的手,關澈被迫停下腳步,回頭看他,目光裏暗含着失望,他問:“霍老師不願意去嗎?”

他直覺今天關澈的情緒和往常不一樣,他很平淡,但平淡中帶着生人勿進的刺。他說的每句話,仿佛都設了一個小陷阱似的——讓霍修池有種要是哪句話沒說對,或者哪個動作沒做好,他這個戀愛就走遠了的預感。

霍修池嘆了一口氣,拉着他的手往廣電大樓裏走:“坐我的車,我叫了司機來。”

關澈突然呆了一瞬,愣神間已經和霍修池一起到了地下停車場,坐進了他的車裏。

這算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坐霍修池的車。前面那次只是進了房車十來分鐘而已。

霍修池今天的車是一輛添越SUV,車身是偏暗的金龜子綠,車頭中網和頭燈邊框都是亮眼的銀色,整體風格透着一種民國時期老貴族的奢華,很襯霍修池的氣質。

風格歸風格,人家百公裏加速只需要4秒。性能和關澈的轎車不是一個層級。

“給劉叔報個定位。”霍修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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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澈很快說了一個地點。

霍修池感覺他說完之後瞪了自己一眼,地下停車場太黑,也可能只是錯覺。

他說的地方叫京語文創園,是宜京郊區的一個廢棄産業園,也在梧山區,以前是做鋼鐵工業的,污染重。後來被政府規劃了,廠房擱置也不是辦法,就利用現成的工業景觀,做成了文創産業。近幾年頗有朝網紅景區發展的趨勢。

地點是知道了,但霍修池還是不知道他要帶自己去那兒幹嘛。

他也不問。

車窗關上後,外界的燈紅酒綠切切嘈嘈與他們毫無關系,後座只有二人衣料偶爾摩擦的聲音。

倆人短暫地沉默着。霍修池像個毛頭小子第一次見到心上人似的,唯唯諾諾不敢開口講話,尤其是這種不得不親近的空間,他連用餘光瞟一瞟關澈都要思索再三。

突然,他的耳邊響起悉悉索索的聲音,像是塑料口袋和紙袋子混在一起揉了幾揉。

霍修池立馬轉頭看去——關澈剛從懷裏掏出兩個烤紅薯。

牛皮紙袋包了一層吸收水汽,外面又用塑料袋包了一層。

“我今天開車路過學校後門的時候買的,這個烤紅薯特別香,老板說是專門從煙臺進的糖心蜜薯,特別甜。這店也開了十幾二十年了,我大一進校之後,一到冬天就喜歡上他們那兒買。”

紅薯一大一小,關澈先挑了大的那個,撕開一半的牛皮紙袋,小心翼翼剝着薯皮,一邊說:“我怕等你收工已經涼了,買到之後就揣衣服裏保暖,還好,熱的。”

他說完,就把那個大的遞了過來:“喏,嘗嘗。”

霍修池心裏暖得一塌糊塗,原來他從見面開始一直抱着雙臂,不是一種自我保護的姿勢,只是因為揣了給自己的紅薯。

“謝謝。”他認認真真地道了個謝,接過烤蜜薯,“你怎麽知道我沒吃飯的。”

“趕起通告來的明星有幾個能正常吃飯的?”關澈傾身到前排,在劉叔手肘邊抽了兩張紙巾,又開始剝自己那個小的。

霍修池聳聳肩:“其實我午飯也沒吃。”

關澈驚訝地盯着他:“你上午開完會,要下午兩點才有工作,怎麽不吃飯呢?《影子》劇組也沒給你們飯吃?”

“倒也不是,”霍修池盯着他,“我沒養過貓,不知道它一天要吃幾頓,怕它餓了,開完會就急忙開車回家給喵咪添糧。”

“啊……它最多兩頓就夠了。給它倒滿一碗,自己餓了知道去吃。”關澈神色內疚,又把自己那個紅薯遞給他,“不好意思啊,走的時候忘記給你說了。我的這個也給你吃吧。”

霍修池握着他的手背推了回去:“不用,熱量夠了。”

霍修池咬了一口金黃軟糯的紅薯,濃郁香甜的味道混合小核桃炭的特殊香氣萦繞唇齒,那種饑腸辘辘的感覺因為這口紅薯放大了十倍。

“這是不是小後門上張老頭那家?”霍修池問,“整個宜京城只有他家燒小核桃來烤東西。”

“霍老師也知道?”關澈更加驚訝了。

“你啊……”霍修池失笑,“你都不看你們學校名人牆?也不百度我?嚴格講起來,你還得叫我一聲師兄。”

關澈愣了一會兒,才認真地回答道:“不對,潘老師是我的老師,也是你的師姐,真要叫,我應該叫你師叔才對。”

霍修池:……

“厲害。”他豎起大拇指。

——小關又能有什麽壞心思呢,不過是扼殺了一個男人妄圖玩點浪漫的動機罷了。

……

車行不遠,關澈倒是有點耐不住了,主動問:“霍老師,你不問我帶你去做什麽嗎?”

霍修池搖搖頭:“很好奇,但我更享受驚喜。”

“萬一不是驚喜呢?”關澈又問。

霍修池輕笑了一下:“你總歸不會把我賣了,去哪兒都成。”

“哦…”關澈似乎有點臉紅,應了一聲之後沒再搭話。

——還是道行太淺。

一根熱氣騰騰的烤蜜薯下肚,霍修池整個人都獲得了熱量,車內溫度漸漸升起來,霍修池把大衣脫了,又朝中間坐了一點,留出靠窗的位置,将大衣疊了放到身邊。

他倆的距離又近了一些。

霍修池脫了外衣,自然而然地向關澈伸手:“羽絨服熱,脫了吧。”

關澈沒有推辭和別扭,脫完後,霍修池疊了兩疊,放到了自己大衣的上方。

劉叔知道他們要趕時間,車駛出擁堵的鬧市區之後,車速就越來越快。周遭的景色也越來越暗,越來越孤寂,到最後只剩下一盞又一盞酥黃的路燈。

霍修池本來也沒怎麽睡,今天一整天心都是吊着的。

現在車內溫暖,關澈在身邊,他出奇的安心,把關澈脫下來的羽絨服往自己身上一蓋,靠着柔軟的椅背睡了一個安穩舒服的覺。

再醒時已經到了。

晚上八點,周遭曠野一片死寂的黑,只有京語文創園這一處尚還有幾棟樓有人,塔樓和鋼板間內燈光錯雜,像星輝點點。

司機老劉停在園區門口等他們,關澈則帶着霍修池朝園區裏面走。

沒有被改造成夜景點的塔樓和道路都是沒有燈光的,越朝裏面就越黑,霍修池走在後面只能看到關澈一個大概的輪廓。

“有點黑。”他走得很慢,幽幽地說了一句。

關澈停下來等他,沒有說話。

霍修池趕上他之後,故意貼上了他的背才停下,再後撤半步:“走吧,應該不遠了?”

關澈安靜了能有十秒,才終于開始有了動作。

同時,霍修池的手背被他帶着些許涼意的手指碰到了。

——關澈的手指順着霍修池的手背滑過,似乎在确認位置,直到繞到他的手掌心上,再放心地把自己的手掌覆蓋上來……

關澈牽住了他!

他的聲音很輕,也很溫柔:“可能還有幾百米,你對這兒不熟,小心別摔了。”

霍修池在暗夜中露出一個無聲的、得逞的笑容,收攏手指,把關澈的手掌握得更緊了一些:“好。”

他不怕黑,也沒有什麽視力問題,并且方向感好得出奇。這一路,他能夠明顯感覺到關澈拉着自己走過了三座相同的塔樓,走了十分鐘,最終停在了他們牽手處兩個塔樓遠的樓底下。

他沒戳穿,也沒問動機,就是喜形于色而已。

關澈到達目的地後放了手,他依然樂得像個傻子。

這座塔樓在整個園區的最深處,還沒有被修繕,借着門口微弱的燈光,能看到大片脫落的牆皮和雨水沖刷過的鐵鏽痕跡。

他們乘坐了一個外部電梯,是以前工人帶重物上塔頂用的那種,上升過程中,四面漏風,鏈條和鋼板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給人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

電梯停在塔頂的環形大平臺上,整棟塔就只有這裏有燈光。

關澈帶着他在環形平臺上走了半圈,停在了一扇門前,對他說:“霍老師,歡迎來到我的基地。”

說完,他就推開了沉重的鐵門。

霍修池跟着關澈踏進去,撲面而來的就是煙味和嘈雜的人聲。

這是一個非常寬敞的大平層空間,也是圓形的,面積有兩個教室那麽大,正中間擺放着幾個非常大的桌子,圍一圈能坐三十個人。桌子上也亂七八糟地堆着文件和稿子。

牆壁簡單粉刷過,各種文章和圖片被圖釘按在牆上,實打實地糊滿了整個牆,其他地方也都是書架和白板。白板被人畫着各種思維導圖、人物關系圖。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創作空間。

而煙味的來源,就是桌邊坐着的五個年輕人。兩個女生,三個男生。

他們在聽到鐵門動靜的那一瞬間就安靜了,齊刷刷地回頭看過來。一個女生和一個男生嘴裏還叼着煙,有人的椅子底下還歪七扭八地倒着幾個空啤酒瓶。

估計是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裏看到霍修池,他們又十分整齊地愣了十幾秒。一個齊劉海的女生率先激動地跳起來尖叫了:“啊啊啊啊!是池大?!”

另外幾個立馬站起來朝他們跑來,個個神色激動。

“真的是池大啊!”

“天啊,池神我是您粉絲!”

霍修池看了一眼關澈,見他也笑着看自己,便對着這幾個年輕人打了個招呼:“你們好。”

幾個人又啊啊啊地叫了起來,甚至還有人說了句“啊是活的池大!”

“行了,別這麽激動,一會兒把霍老師吓着了。”關澈主動幫霍修池挂好大衣,對那幾個年輕人說,“說了多少遍了,別在這裏抽煙,這裏到處都是紙張,要是發生火災,你們哭都沒地方哭去。”

“鄧斯年,把窗開一扇通風。”

“芮芮,給霍老師倒杯熱水。”

關澈飛快地吩咐他們做事情,自己則拿了條挂在牆邊的毛巾,将一把椅子擦幹淨,對霍修池說:“霍老師,坐吧。”

霍修池坐下,看着關澈,問:“介紹一下?”

“霍老師,這幾位是我導師帶的學生,也是我的師弟師妹。”關澈指着他們,“他們沒事兒會來這裏做一些戲劇方面的創作……”

剛剛那個齊劉海女生,也叫芮芮,正好端熱水過來,古靈精怪地插了句嘴:“更多的時候是來這裏憋論文。”

“謝謝。”霍修池禮貌地接過杯子。

芮芮的臉又給激動紅了。

“對,我還有一些搞劇本創作的朋友,也經常來這邊。”關澈指了指桌上如山一般的文件,“那就是我們創作過的戲劇,有話劇的、電視劇的,也有電影的。每一本都是原創,霍老師可以看看。”

雖然不知道關澈的目的是什麽,霍修池還是很感興趣地對一個年輕人伸出手:“給我一本電影的吧。”

有個穿着程序員格子衫,戴着黑框眼鏡的男生立馬恭敬地給他抽了一本電影劇本。

故事背景是東方玄幻,主題是愛情。

講的是一個商賈家裏的千金小姐能夠莫名其妙看到不屬于她生活的畫面,并且一直相信這些都是真的。她将這些畫面都畫了下來,并且開了一個個人畫展。

直到商賈的仇家,也是一個被雇傭的殺手潛入畫展,看到了一幅畫着一個特殊花紋手鏈的畫,然後舉起了自己右手腕上那個一模一樣的手鏈……

霍修池按照他看劇本的方式,很快給出了評價:“很有創意,這本是誰寫的?”

芮芮旁邊的一個女生舉起了手:“我和芮芮一起寫的,她負責愛情部分的處理,我負責節奏推進。”

關澈補充:“喬念,想象力很豐富的一個女孩。”

霍修池又看了幾個不同類型的,對這幾個人有了更多的了解。

比如芮芮非常擅長寫電視劇劇本,尤其是愛情電視劇,對男女主的愛情刻畫得非常細膩。

那個程序員格子衫,叫齊君,是寫歷史劇和鄉村寫實作品的。

那個嘴裏叼過煙的鄧斯年,是寫科幻類作品的,渾身上下都散發着玩科學的氣息。

還有一個叫李群的男孩,主要寫話劇。

“這些劇本為什麽不賣呢?”霍修池問。

鄧斯年回答了他這個問題:“首先是我們的成熟度還不夠,想象力倒是滿天飛,世界觀的塑造可能還要繼續練習,作品是不完美的。二來是我們的劇本沒有迎合市場,純粹是我們幾個想寫什麽寫什麽,全憑興趣和心情做事。三來是我們沒有名氣,沒有公司願意花時間閱讀我們的劇本。”

霍修池心想那你們可真是謙虛了,這些劇本甩出去能吊打市面上大部分網絡劇。

“孩子們,真正的好劇本永遠不會去迎合市場。”霍修池說,“你們要帶着改變市場的信念投身創作。”

“就像市場永遠為池大改變那樣嗎?”鄧斯年敬佩地說。

霍修池粲然一笑:“對,不是火什麽演什麽,要演什麽火什麽。”

幾個年輕人情不自禁地為他鼓起了掌,芮芮甚至激動得手都在抖。

他又看向關澈。

關澈說:“我不是要親自寫電影的劇本嘛,一個人單獨寫工程量很大,我今天帶你過來,就想問問,我能不能帶一兩個人一起寫?”

霍修池沒有說話,手指點在劇本上,似乎正在思考什麽。

關澈又補了一句:“他們的情況你也看到了,都是很有才華的年輕人。”

“跟我出來一下。”霍修池起身,把關澈拉了出去。

關澈沒忘記拿上大衣,出門給他披上。

霍修池開門見山:“這些孩子們很有創造力,我不會不同意你帶他們一起創作。”

“真的?!”關澈非常激動地看着他。

“真的。”霍修池點點頭,“現在問題是怎麽合作?我只和你簽合同,還是和他們每個人都要簽訂一個合同?”

關澈被卡了一下,如實道:“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最好的方式就是你注冊一個文化公司,以公司的名義和我這邊合作,到時候你想怎麽組編劇團隊都沒問題。我會和你簽一個編劇團隊的分賬合同,也就是按票房給你分紅的,不是買斷性質的,這樣你們賺得多一些。後續也可以通過公司接更多的單子,你們積壓的一些好劇本也能賣出去。”霍修池的大腦轉得飛快,“我猜你們選址在這裏,也是因為為愛發電,沒有資金,市裏的房租給不起,是不是?”

關澈點點頭,看他的眼神悄然變了:“是,基本都是我在負擔。”

“你是真善良,無償扶持人才。”霍修池捏了捏他的肩膀,“這個行業有你是一種幸運。”

“霍老師言重了,我沒有那麽偉大。”關澈謙虛地說,“我覺得你的建議很有道理,如果掙錢了,我還能帶着他們在學校附近租一個,這樣他們不用花太多時間在路上,也要安全一些。”

“嗯,很好。”霍修池又想起一件事來,“等你回家之後,把你和經紀公司的合同掃描了傳給我一份,我看看有沒有什麽霸王條款,免得你注冊了公司,他們和你扯皮。有的話就和公司修訂了條款再去注冊。”

“霍老師,謝謝你!替我考慮得這麽周全。”關澈差點又鞠了一躬,被霍修池及時制止了。

“沒什麽,我年長一些,比你想得多是正常的事。”霍修池沒忍住,又上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好了,回去告訴你的師弟師妹們好消息吧。”關澈像是獲準放假出門玩的小朋友,跑起來都帶風。

他進去以後,不一會兒裏面就傳來巨大的歡呼聲。

霍修池點了一支煙,沒抽,就夾在手裏看看火星子。

——見到這群人,他總能想到自己年輕的時候,壓力與動力永遠并行,懷揣着登頂影壇的夢想,從來不知道疲倦。

如今,他只是動了一張嘴,就成為了五個,不,六個,甚至未來可能有更多個年輕人眼中的“貴人”。

塔頂雖舊,但風景獨美。

霍修池遙望天邊的一鈎彎月,想起關澈剛才那聲謝謝。

他勾起嘴角,自言自語說了一句:“我才應該說謝謝。”

站在金字塔尖太久,伸手就能摸到雲,低頭就能抓住資源,已經逐漸有些喪失了五感,人是漂浮的。

——謝謝你的出現,将我拉回生活的酸甜苦辣裏。

你剛好就是我需要的那個人,不多不少,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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