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昏睡近二十四小時後,葉初靜嘴角帶着淺淡笑意,從夢裏蘇醒。

掌心中的皮膚觸感真實溫暖,叫他莫名安心,睜開眼,葉初靜發現他夢裏的少年已長大成人。

他的五官輪廓沒有多大改變,此刻正斜着身體,一條腿随意盤起,半靠在床頭打盹。窗簾已被拉開,午後的陽光隔着一層玻璃,均勻灑在張寒時臉上及身上。他的睡容安詳又平靜,臉上細細絨毛也變成金色,整個人看上去好似被鍍上一層神聖的光暈。

葉初靜如同魔怔一般,就這樣盯着看了很久很久,他甚至舍不得眨眼。他怕一眨眼,一切美好又會像泡沫般,啪的一聲,消失不見。

張寒時身體微動,眉頭蹙起低哼一聲,這睡姿對他可能并不舒服,葉初靜盡管不舍,還是松開了抓着他不放的手。撐起身,拔掉手背上的輸液針頭,他動作輕柔地将張寒時扶住,小心放平,然後再替他蓋上被。

時時顯然累壞了,竟一直沒醒。側身半躺在他身邊,葉初靜整個人瘦了一圈,此刻精神卻很好。他用手臂半撐起頭,一對鳳眼如深黑的漩渦,靜靜注視着身邊沉睡的青年,臉上神色安定又滿足。

人人都知葉大少城府深沉,只是這一次,他卻真的無法可想了。時時已下定決心要與他做個了斷,他只能用一出苦肉計來挽回。幸運的是再怎麽變,時時的心地沒有變,他到底還是不忍眼睜睜看他死去。

這一把葉初靜賭贏了。

……

美好時光并未持續太久,房間外面就隐約傳來争執吵鬧聲。

本來正滿心歡喜的葉大少皺皺眉,他看向張寒時,發現他呼吸平穩,還在沉睡,才展開雙眉,神色稍霁。只是沒想到,争吵聲沒有平息,反倒愈演愈烈,很快就到了房間門外。

“龍小姐,你不能……!”

随着門被嘭地推開,邢飛焦急無奈的勸阻聲也跟着傳入。這名盡職盡責的保镖,和他幾名手下一起,用他們的身軀擋住門口,試圖制止外面的人進入。

“你們算什麽東西,也敢攔我?給我滾開!”尖細的女聲給人一種神經質的感覺,接着,便是一陣推搡的動靜,“阿靜,讓我見阿靜!”

“龍小姐,大少爺在休息,真的不方便……”

“你閉嘴!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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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直就是一幕鬧劇。

葉初靜面沉似水,完全沒了笑意,五官輪廓因瘦削而越發冷硬淩厲,他眼神陰鸷,對上邢飛往後回顧的目光,低斥道:“邢飛,你還在等什麽?請龍小姐出去!”

他心中惱怒,差點直接說出“滾”字,最後好歹忍住,沒失了風度。

得到命令,邢飛毫不含糊,與另外幾名保镖一起,立即将不速之客驅逐。只聞其聲的女人發出刺耳高分貝尖叫,不斷試圖掙紮,“阿靜?阿靜我是俪俪啊……放開我!葉初靜,你不能這麽對我,我是你的妻子!葉初靜——!!”

門被迅速關上,那凄厲叫喊聲漸漸模糊,微弱下來。

葉初靜來不及多想,便發現張寒時已醒了。顯然剛才那些話,他都一句不漏聽到了,他的眼神讓葉大少頭腦裏嗡的一聲,忙不疊出聲:“時時,你別誤會!我與龍俪兩年前便已協議離婚,為了減少對兩家的影響,才一直未将消息公開。這次我回北邊,就是為了處理這事,你要信我!”

葉初靜是真怕了。他以退為進,用命做賭,才好不容易把時時留在他身邊,這時再出什麽岔子,一切苦心就要盡付流水,時時也永不可能再接受,原諒他了。

誰知張寒時卻說:“你不用和我解釋這些。”

“不!時時,我要說——”葉初靜态度堅決。開什麽玩笑,他不趁機解釋清楚,是怕時時嫌棄他嫌棄得還不夠嗎?

當年的葉初靜,享受着張寒時毫無保留的愛。每過去一天,時時在他心裏的分量就更重一分,無論到哪兒,去做什麽,葉初靜都會想着他。他的獨占欲也越來越嚴重,想把時時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看見,想讓他永遠只注視着自己,只愛他一個人。心裏總冒出許多陰暗念頭,時時的注意力只要稍不在他身上,葉初靜便覺得無法忍受。

這是危險的征兆,讓他心中警醒,漸漸他不得不承認——時時已變成了他的軟肋,他的破綻,他不再無懈可擊,擁有了張寒時的葉初靜,不再完美無缺。

那時候,又恰逢父親從外邊接回他的另一個兒子,葉梵瑞這個原先一文不名的私生子,一舉成了葉家二少。為這,他的母親更急于鞏固他們母子在葉家的地位。種種內因外由,讓他向時時提出分手。一朝放棄,便是長久錯失。

而為了兩個家族的利益,為了坐穩葉家繼承人的寶座,他答應龍俪與她結婚,更是錯上加錯。

這整件事,愚蠢至極,足可令他悔恨終身。縱有千般理由,最終做決定的人是葉初靜自己,他自作自受,與人無尤。

從小受盡家人寵愛的龍俪,就像個公主,驕橫跋扈,任性自我。這也是他們這個圈子年輕一代的通病,無限膨脹的金錢權力,造就了無限空虛貧瘠的內心,欲望就像座深谷,難以填滿。他們面前,沒有阻礙,沒有挫折,當然,也似乎沒有理想與奮鬥這回事,從一開始,他們便坐擁着到許多人一輩子夢寐以求的東西。

精神空虛,人便容易發瘋,這無關男女。

龍俪瘋起來,比林森他們有過之而無不及。婚後不久,葉初靜便發現她吸毒,不是飛、葉子或搖頭、丸那樣簡單,她吸的是毒中之王海、洛因。戒毒,複吸,再戒再吸,如此這般,循環往複。同時她還出入各種聲色場所,被人撞見不止一次兩次。

連原本看好她與葉初靜兩人這段婚姻的葉母亦看不過去。

這場出于多方考量,唯獨沒有感情因素在內的政治聯姻,兩家人都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但龍俪每每在酒店夜場失态,甚至被國外媒體狗仔爆料,将她與脫衣舞猛男不堪入目的視頻po到網上。一次次替她收拾善後,壓下負、面報道,龍、葉兩家疲于應付,當連表面功夫都維持不下去的時候,這場婚姻也就走到了盡頭。

“我們分開後,她就被送到龍家在地中海的私人島嶼上休養。時時,我真的不知道……”

“別說了。”張寒時搖頭打斷他,他沒了睡意,幹脆坐起身,為了照顧葉初靜他昨晚一夜沒有合眼,這時只覺腦子裏亂哄哄的。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平靜的生活似乎注定要離他遠去了。如今的張寒時,就像一個在茫茫大海上迷航的人,面對一望無垠、看似廣闊的海面,他無所适從,困在狹小的船艙,不知出路在何方。

“時時,你累了嗎?”葉大少情意綿綿,微微沙啞的嗓音在張寒時耳畔呢喃,“困了就睡會兒,我保證不會再有人來打攪。”

被那催眠般的聲音柔聲輕哄,張寒時差點要點頭,關鍵時刻他清醒過來,看了葉初靜一眼,真不敢相信這個連眼神都在發光,看上去生龍活虎的男人,是不久前前剛剛吐血吐了半張床的葉大少。

“你……覺得怎麽樣了?”出于禮貌,張寒時問了一句。

聽他關心自己的身體,葉初靜眼神更亮,忙點頭回道:“時時,你放心,我沒事。”聲音頓住,他又小心翼翼打量着張寒時的臉色,“時時,我答應你,會按時吃藥,配合治療。你也答應我,再給我一次機會,也給你自己一次機會,讓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見張寒時想開口,葉初靜立即伸手指按住他的嘴唇,噓聲道:“時時,別說話,聽我說完。”

“過去的事是我錯了,我不奢求你現在便原諒我。我知你受了很多委屈,很多苦,我現在都已經知道了。那時我派王全盯緊你,可他對我隐瞞了許多細節,林森他們針對你,還有後來他們給你下藥的事……”說到這裏,葉初靜話語聲暗啞低沉,他伸開雙臂将張寒時抱住,臉上痛心不已,“時時,對不起。是我太混賬,我知道的太晚了!”

王全是他母親的人,這一點葉初靜早就知曉,他只是沒料到,在時時與自己這件事上,王全一早就聽命于母親,在她的授意下,許多事葉初靜被蒙在鼓裏,時時又那麽驕傲,背地裏即使被欺負了,也從不找他抱怨。

而他盲目相信自己的力量,忽略了人心最不可測,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像時時那樣,無條件地将全副身心,将最好的一切都給他。這個世界上,往往更多的是因一點點利益,就能倒戈、出賣、離棄你的人。

想到這裏,葉初靜心中更痛。

他一遍遍說着對不起,而被他緊緊抱在懷裏,張寒時神色木然,他心想原來葉初靜真的不知道,可事到如今,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呢?

“時時,琴姨的事我很抱歉。”

聽到他提及母親的名字,張寒時的身體終于忍不住顫抖,他開始想推開他,卻被葉初靜抱得更緊。

“時時,你要怪就怪我!你要知道,那不是你的錯,不要一直自責,把所有的包袱都背到自己身上。害死琴姨的人不是你,是那個把我們倆的照片寄給她,故意刺激她的人!我向你保證,一定會将那人揪出來,我會讓對方付出代價——所以時時,答應我,放過你自己。”

捧起張寒時的臉,葉初靜仿佛對待一件易碎品,他親吻他的額頭,又将他眼角不停滾落的淚水吻去。他溫柔的低音如同詠嘆調,一字一句,叩擊在張寒時心扉上——

“時時,你背負的已夠多了,現在把它們分一些給我,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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