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一星期後,得知張寒時的情況,遠在美國的柳佳瑩結束了為期三個月的北美之行,匆匆歸國。當然,這次與她一起回來的,還有她的女友厲曼婷。

柳佳瑩搭乘的航班落地抵達的那天,晉江全市範圍又時斷時續下起了陣雨。

眼睛仍無法視物,張寒時這會兒只能坐在輪椅上,傾聽窗外雨點噼噼啪啪擊打在玻璃上的聲音。雖已通過話,雨勢這樣大,張寒時未免還是有些擔心,怕柳佳瑩的航班會因惡劣的天氣延誤了。他這樣子不能去機場接機,只好枯坐在家裏等待。

在他的要求下,葉初靜最終同意他搬回自己的公寓。生活當然是不方便的,住了幾年的房子,一下子都變得陌生起來。因為眼睛看不見,過去視為平常的一切,像倒杯水這樣的小事,對如今的他都成了艱難挑戰。

張寒時當然發過脾氣,甚至怨恨葉初靜給他帶來的災難。如果不是因為姓葉的,他一個普通人,又怎會卷入那樣的綁架事件裏,葉大少那位前妻,更不可能有理由針對他。內心最憤懑不平時,他甚至曾想過,如果沒有重遇葉初靜,或幹脆一開始兩人便不相識就好了。

哪怕說出再難聽、再刻薄的話,葉初靜卻始終在他身邊,寸步不離,對這個打也打不走,罵也罵不跑的男人,每天像塊牛皮糖一樣纏着他,張寒時徹底沒了辦法。也許是過去吃了太多苦頭,對待突如其來的厄運,張寒時的抗壓神經已磨練得強韌異常,等最難熬的時候過去,明白自怨自艾,遷怒于人都毫無用處,他便冷靜下來。

至少他還有兒子。

當他自暴自棄,食不下咽時,才四歲不到的張樂便跟着不吃東西,只眼淚汪汪地叫爸爸,張寒時被他叫得心都要碎了,他如何舍得小家夥擔驚受怕又跟着他挨餓,張寒時告訴自己,即使為了兒子,他也得振作起來。

大雨嘩嘩地下,都說失明的人耳力與其他感官會特別敏感,張寒時正出神,這時卻聽見身後玄關處傳來細微動靜。

房門被打開了。

張樂這活潑的小東西剛進門,便已大聲叫起來,“爸爸,爸爸——!”

随着噔噔噔的一陣腳步聲,小家夥像顆肉肉的炮彈一樣沖向張寒時。張開雙手,把他接住放到膝蓋上,張寒時摸摸小家夥肥嘟嘟的包子臉,又親親他,才嚴厲說道:“不許這麽調皮,要是摔了怎麽辦?”

小家夥在他懷裏扭了扭,哼哼唧唧示意知錯了。

說話間,張寒時又聽到了高跟鞋接觸地面發出的聲響,有些淩亂,急促,離他兩三米時,腳步聲猛地頓住,接着,只聽離開已有數月的柳佳瑩抖着嗓子,似不可置信般叫道:“……寒時?”

張寒時眼前仍蒙着浸過草藥汁的紗布,他扭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露出了個微笑,“佳瑩,歡迎回來。對不起,我這樣子實在沒法去機場接機。”

“別說了。”柳佳瑩走到他面前,衣服布料發出窸窸窣窣摩擦聲,她半蹲下、身,細長柔軟的手指輕碰張寒時的臉頰,如同在碰觸一件易碎瓷器,“寒時,可憐的寒時,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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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寒時搖搖頭,如老朋友一般握住柳佳瑩的手,輕笑着安慰道:“沒事的,佳瑩。現在醫療科技這樣發達,醫生也說了,假以時日,視力是有可能恢複的。”

最開始的時候,聽葉初靜對他這樣說,張寒時心內絕望不已。這話的另一層意思,不就是他也有可能永遠都看不見了?而現在,換作他心平氣和地将這話重複給柳佳瑩聽,想想真是奇妙。

凡事都有兩面,同樣半杯水,究竟是只剩一半,或還有一半,全看自己如何看待取舍。事到如今,張寒時只能盡量保持樂觀積極的心态。

明明他是最該被安慰的人,現在反倒寬慰起別人。柳佳瑩沒有出聲,眼淚卻一滴一滴,落到張寒時手背上。

“佳瑩……”這讓張寒時有些無措。他一直對柳佳瑩敬佩有加,她是位性格堅毅又獨立自主的女性,而現在,她卻為他掉了淚,若說心裏不感動那是不可能的。張寒時嘆了口氣,将手放到她顫動的肩上,輕輕拍了拍。

多年相處,兩人間已有默契,此時無需太多言語。

原本高高興興夾在他們中間的小張樂,看看這個,望望那個,他眨眨眼,又去看不遠處的葉初靜與厲曼婷,他還太小,無法理解大人們之間那股怪異又沉甸甸的氣氛。

……

三天後,在張寒時一再堅持下,柳佳瑩最終松口,兩人一起去了趟民政局,辦理離婚登記。

出來的時候,不同于柳佳瑩,張寒時臉上是帶着笑的。像壓在心頭上的一塊石頭被搬開,這樁他惦記了許久的事總算能解決,他着實輕松許多。

“寒時……”柳佳瑩攙扶着他,一時欲言又止,“那位葉先生我稍微了解了一下,他來頭太大,只怕并非良人,你真的決定要同他在一起嗎?你和樂樂兩人可以繼續住我那裏——”

“別傻了,”張寒時臉上架了副墨鏡,他笑得溫和,打斷她,“我可不想變成燈泡,打擾你與厲小姐的兩人世界。再說我們早有協議,佳瑩,我受你助益良多,你不該再顧忌我,是時候去追求屬于你自己的幸福了。”

四年前,與柳佳瑩結婚時,他兩手空空,身無長物,綠灣小區的那套高級公寓是登記在柳佳瑩名下的。手頭寬裕後,他為小家庭陸續添置過一些電器家具,近兩年,各項生活支出裏也有大半是他在繳納,但說到底房子還是柳佳瑩的,他有手有腳,賬戶裏尚有些存款,說什麽也不能再占她的便宜。

“唉,我說不過你。”柳佳瑩嘆息了聲,馬上又接道,“有什麽事你一定要和我打電話,你現在這樣,我真的不放心。”

“好。”

張寒時點點頭,他自然清楚柳佳瑩在擔心什麽。他與葉初靜之間的關系,三言兩語解釋不清,索性不去解釋,免得她更挂念。

葉初靜鐵了心不願放手,張寒時只能消極以待。他罵也罵過,鬧也鬧過,然而所有一切在葉大少面前都成了無用功,到頭來,倒像張寒時在鬧別扭耍性子一般。更激烈的手段,傷人必自毀,張寒時已不是十七八歲的愣頭青,說成熟也好,失了銳意也罷,他是真累了。

眼睛還能看見時,他就翻不出葉大少的五指山,而眼下,如果無人在身旁,張寒時連自己照顧自己都成了奢望,何談其他。

“時時。”

熟悉的嗓音傳來,一直等在外面的葉初靜見兩人出來,原先斜倚在車旁的他立刻邁步上前,他身着沙青色襯衣,鳳目深邃迷人,風采令人傾倒,邊伸手代替柳佳瑩扶住張寒時,嘴裏邊客氣道:“柳小姐,麻煩你了。”

相較于他的聲音,葉大少的臉色有些微冷淡,眼神透出疏離。柳佳瑩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這男人也是一副被搶了心愛之物的妒夫模樣。

她微微一笑,目光毫不退怯。松開與張寒時相握的手,柳佳瑩囑托般開口說道:“葉先生,我把寒時交給你了。你要看好他,別讓再他跌倒,他其實很怕疼,手指頭割開一個傷口,都能叫他坐卧不寧半天。”

對于柳佳瑩把他描述得那樣嬌氣,張寒時哭笑不得,身邊葉初靜卻不甘示弱,沉聲回應:“我知道。”

他伸手撫摸他的後脖頸,在頭發與皮膚的邊際線那兒,有一個若不留意便不會發覺的小傷疤。男人的指腹如撓癢般輕輕劃過,就令張寒時一哆嗦,皮膚也被激起細小疙瘩。

接着,他的肩就被用力摟住,葉初靜以動人心魄的嗓音,立誓一般低低道:“我會小心看好他。”

……

最後,張寒時與柳佳瑩互道了珍重,兩人分路而行。

張寒時坐進葉初靜車裏,身份顯赫,從來只有別人為他效勞的葉大少,此時卻側着身,細致地為他系上安全帶後,才發動車子。

一路上,像是怕他無聊,葉大少一直在尋找話題,每次不到五分鐘,他便要問一句累不累。反觀張寒時,回答不是“嗯”便是“哦”,真真惜字如金。

曾經兩人在一起,張寒時總有說不完一樣的話,眼裏、心中滿滿的都是葉初靜,什麽開心有趣的事都想要與他分享,白天這樣,晚上依然如是,葉大少多數時間只負責傾聽,若不耐煩,他會直接壓倒他,做到他再沒力氣開口為止。

現在,張寒時面對葉初靜,卻早已無話可說。

“時時,我已選中了西北郊的一塊地,在錦屏山一帶,靠近木蘭湖,那裏有山有水,還沒被過度開發,很幽靜。要是覺得悶了,可以去附近的影視基地逛逛,醫生也說開闊的環境對你身體有益,我們挑個時間,過去逛逛可好?地方你若不滿意,我們就再另外找過。”

張寒時正出神,冷不防聽見葉初靜這話,不由得一陣沉默。而葉大少目光幽深專注,定定凝望着他。哪怕看不見,張寒時就是有一種奇妙的第六感,他知葉初靜在等他回答。

這個男人,再僞裝也難掩他骨子裏的強勢,他看似給出選擇,然而選一還是二,事實上并無太大差別。他沒有給張寒時走第三條路的機會。

張寒時已提不起力氣再和他争辯。随便他說什麽,葉初靜依然在安排掌控他的生活,以愛與關心為名。想想真夠讓人郁悶得吐血三升,不過張寒時也得承認,對一個看不見的瞎子來說,其實無論住在什麽地方,并沒有太大差別,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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