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媽媽,你這是……?”

夏俊樹驚疑不定的聲音,似乎終于讓他的母親恢複了一絲沉着。這位優雅的貴婦人上上下下、仔細端詳着張寒時的面容,一對妙目中隐隐有淚光浮現,她激動得異乎尋常,完全不似乍見一位陌生人該有的反應。

“你、你是一穎的孩子嗎?”

她微泛哽咽的話更讓張寒時與夏俊樹都呆住了。

張寒時很肯定,他不認得對方,也不知對方口中的那人是誰。

雖然剛才一照面,他就差點将她錯認成了已過世的母親張琴。仔細一看,眼前的這位女士歲數約莫在五十開外、六十不到,兩鬓雖有些斑白,然而氣質雍容端莊,五官更是相當陌生,與張寒時記憶中操勞的母親相比,全無一絲重合之處,眉眼間勉強也只有兩三分相似,說起來真奇妙,有那麽一瞬間,張寒時卻被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包圍,幾乎不知身在何處。

見張寒時困惑的樣子,夏俊樹不得不上前扶住他母親夏一曼的肩,輕輕拍撫道:“媽媽,我想你弄錯了,這位是張寒時張先生,他并不是……總之,你先放開他,有什麽話我們再慢慢說,好嗎?”

夏俊樹只當母親是因為太思念自己的妹妹,而有些精神恍惚了,沒想到一向好脾氣的夏一曼卻瞪了他一眼,“我怎會認錯?”說着,夏一曼便又将目光完完全全投向張寒時,“他和你的小姨長得這麽像,這麽像……”

話到一半,夏一曼便因情緒激動而哽咽得不行,眼淚更是滾滾而下。

留下張寒時與夏俊樹兩人面面相觑,又由于夏母的話而驚詫莫名不已。小家夥張樂原本抱着張寒時的腿,見夏一曼淚如雨下,哭得好不傷心,他眨巴眨巴眼睛,從衣兜裏掏啊掏,掏出了之前程璧塞給他的進口奶糖,然後舉高小手,仰起臉,“阿婆——吃糖糖——”

被張樂這小不點兒這麽一攪局,正哭得止不住的夏一曼不禁愣了愣,她這才反應過來一般趕緊拭了拭淚,接過小家夥手心裏的糖果,又摸摸他毛茸茸的小腦袋,破涕為笑道:“乖孩子。”

事情到了這步,夏一曼如此言之鑿鑿,連夏俊樹都開始有些動搖懷疑,他看向張寒時,神色一時頗為複雜,“寒時,要不你稍坐一坐,我給你去泡杯茶。如果這中間有什麽誤會,也好說開了,免得大家鬧得不愉快。”

張寒時看了眼夏俊樹,又望向打量着他的夏一曼,對方的臉上又是歡喜又是哀傷,還摻雜着激動,期盼,急切等種種情緒,所有這一切都真真切切,沒有一絲僞裝的痕跡。張寒時胡亂點了點頭,說實在的,眼下連他腦子裏都有些亂。

他從未想過夏俊樹來晉江市尋親這事,兜兜轉轉一圈下來,竟會和他自身扯上什麽關系。

雙方在客廳內坐了下來。

這過程中,夏一曼拉着張寒時的手,未肯稍放,剛坐定,她便迫不及待地追問:“你叫寒時?你今年幾歲了?成家了沒有?這孩子是你的嗎?”她的目光看向安安靜靜坐在一旁,正剝糖吃的小家夥張樂,又似乎意識到自己這一連串問題,刨根究底,實在有些失禮了,忙歉然一笑,“對不起,我太激動了。沒吓壞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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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寒時搖搖頭,他想了想,還是決定開口:“夏……女士,我想你可能真的弄錯了,我的母親姓張,單名一個琴字,我随的就是母姓,而且她過世已經四年了……”

“什麽!你……你是說她已經……?”才稍稍平複的夏一曼聽聞噩耗,又是一陣恍惚,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再次泛濫。

張寒時手忙腳亂地抽了面紙遞給她,夏一曼卻不斷搖頭,表情滿是痛苦糾結,她像是回答張寒時又像在自責,不住呢喃道:“不是的,我不會弄錯的,這麽多年,家裏的老照片被爸爸當年一氣之下付之一炬,俊樹這孩子他認不出,可我怎麽會忘記一穎的樣子?她當年就是我們姐妹當中最漂亮标致的一個,而你的長相,幾乎和她一模一樣!都怪我,若我能早點勸說爸爸消氣,如果我們能早點來找她——”

張寒時确實肖似母親,可這世界上,長得相似卻無血緣關系的人也不是沒有,這事發展實在太離奇,張寒時一時也不知該作何反應。

這時夏俊樹手中端着茶和點心過來,他見夏一曼再次落淚,悲傷的不能自己,忙匆匆放下托盤,坐到她身邊安慰:“媽媽,快別哭了。你的心髒不好,你忘了阿爾芒醫生的叮囑嗎?他說你的情緒不可以過分激動,那對你的健康不利。”

夏一曼只是搖頭,她扶住夏俊樹的手臂,哀聲道:“俊樹,你的小姨她……她已經不在了!”

說完這句,本已泣不成聲的夏一曼身體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後她整個人就軟軟地倒向夏俊樹,昏了過去。

“媽媽!”夏俊樹臉色大變,他焦急地扶住她,一邊按揉她胸口位置,一邊朝張寒時急聲喊,“寒時,我母親的病犯了,拜托你去樓上将她的藥拿來,就在二樓走廊左邊第二個房間,進門櫃子的第一層抽屜裏,白色的藥瓶!”

他的聲音又快又疾,帶着微微的卷舌音,但張寒時聽的很清楚,知道情況緊急,張寒時二話不說,起身直奔樓上,很快找到了夏俊樹所描述的藥瓶。

等到喂夏一曼吃了藥,情況穩定下來,一旁的張寒時額頭也出了一層薄汗。他心有餘悸,是真的沒想到自己的到來,會讓夏俊樹母親如此大的反應,甚至到了突然犯病的程度。

之後,見夏一曼的狀态稍好了一些,夏俊樹才敢移動她,将她送回了房間卧床休息。這時,之前帶着家裏幫傭出門采購的夏父也恰巧回來了,夏俊樹忙把事情簡明扼要地說明一番。相比夏一曼,夏父的反應要冷靜許多。他的長相與夏俊樹有七八分像,面型端方,眉目疏朗,只是人更為嚴肅一些,他朝張寒時點點頭,上前伸手道:“張先生是麽?鄙人羅文軒。”

張寒時連忙遞出手掌,與對方握了握,“羅先生,請叫我的名字就好。”

“那好,寒時。我年紀虛長你一些,就不客氣了。”羅文軒點點頭,“今天這事真的很抱歉,我們尋人心切,言談行動間多有唐突不周之處,還望你多多包涵。”

羅文軒說得客氣又懇切,張寒時忙搖頭,“沒有沒有,是我太唐突了才對,我不該說那些話刺激夏女士。”說到這,張寒時又不禁憂慮起來,“夏夫人的病,不會有事吧?”如果對方因他而受刺激過深,出個什麽好歹,那真的就是他的罪過了。

羅文軒微微一笑,道:“無礙的,我太太這是老毛病了,吃了藥卧床靜養個半日就好了。”

聽到這話,一直提心吊膽的張寒時才大大松了口氣。

而羅文軒神色一整,又道:“寒時,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請說。”張寒時忙回,對方畢竟是比自己長一輩的人物。

羅文軒考慮片刻,然後嘆了口氣,“我太太作為家裏的長姐,她這些年一直在思念她的妹妹,這次更堅持來華國親自尋人,她雖心情急切,但依我對她的了解,斷不至于胡亂認人攀親。這點,希望你能明白。”

張寒時颔首,示意自己理解。

“一穎……哦,一穎就是我太太的小妹妹。我們接觸不多,我和太太結婚時,她便已離家求學,一年之中難得回家幾趟,後來更是……”

羅文軒停住聲音,看樣子有些難以啓齒。張寒時之前已從夏俊樹、程璧他們的談論中了解到夏家最小的千金與人私奔的事,此時倒不覺得難理解。畢竟這事對一個大家族而言,說出來多多少少有些不體面。

張寒時這麽想着,羅文軒也在打量他,一面看,他一面點頭道:“雖然見面的機會不多,但一穎的樣子我還是有印象的。寒時,你知不知道,你的容貌……實在是像極了一穎!”

張寒時微微睜大眼,這是第二個這樣說的人了。如果第一個夏一曼這樣說,他還能解釋對方只是認錯人,現在,連張寒時自己也有點動搖了。

羅文軒看上去非常可靠穩重,并不像那種會信口開河的人。

“父親,畢竟人有相似,你和媽媽會不會是——”

站在一邊靜靜聆聽的夏俊樹這時忽然開口,大概因為太離奇,他同張寒時一樣,時至此刻腦筋仍轉不過彎來。

羅文軒看了他一眼,沒急着反駁,而是又轉向張寒時,客氣地征詢道:“所以我才想要弄清楚,無論是一場誤會還是……總之寒時,能否借一步說話?”

看樣子,羅文軒是想和自己單獨談,張寒時沒考慮太久,到了這一步,他自己也想搞清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小家夥張樂乖得不得了,他大眼睛烏溜溜,看完這個,又看看那個,卻一點不吵鬧。張寒時彎下腰,從沙發上将他抱起,親親他肉乎乎的小臉,和顏悅色地與他商量:“樂樂乖,爸爸要和這位爺爺離開一下,你和夏叔叔待在一起,等爸爸回來好不好?”

張樂聽了,清澈無垢的目光又投向夏俊樹,早前在程璧與劉天海家中,兩人早已混熟,此刻小家夥并不怕生,很快就點點他的小腦袋,“嗯。”

“乖。”

張寒時将兒子交給夏俊樹,對方也看着他,表情中有些歉然,誰能想到本來只是想請人進門喝杯茶,哪知茶沒喝成,卻發生了如此戲劇化的變故。

“麻煩你了。”張寒時望着他說道。

夏俊樹清醒過來,他抱着張樂,讷讷道:“不,不麻煩的。”

随即,羅文軒便邀請張寒時上了樓,進書房不知談了些什麽。

時間沒超過半個小時,張寒時與羅文軒兩人便又雙雙下樓。夏俊樹打量自己父親的臉色,看不出端倪,他把目光又移向張寒時,他的表情就令夏俊樹難以準确形容了,有些神思不定、精神恍惚的樣子。

“寒時,你還好嗎?”

“爸爸——!”

夏俊樹的擔憂聲和張樂的叫聲幾乎同時響起,直到這一刻,張寒時整個人才像從不知名的地方回來了。他蹲下、身,抱起兒子,又對一旁的羅文軒與夏俊樹點頭致意,“對不住,我現在有點亂,我想我需要靜一靜。”

羅文軒很快颔首,他叮囑夏俊樹,将張寒時父子倆送至門外。

“寒時!”

當張寒時打開車門,準備坐進去的時候,欲言又止的夏俊樹終于拉住他,沉聲道:“我很抱歉,寒時,我真的沒有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我……”

張寒時勉強一笑,打斷他說:“這世界充滿變數,無論你我,誰都無法預料還沒發生的事。”

真的不能怪夏俊樹或者別的誰,只能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夏俊樹緊緊拉住他的手,語調真摯,“寒時,無論你是不是我的……弟弟,我都很高興能認識你,我希望你能知道這一點。”

張寒時被他那聲“弟弟”弄得又怔愣片刻,心裏說不上來是一種什麽滋味。他沒再作聲,只點點頭,就告別對方,開車上了路。

母親去世,而他的父親人面獸心,比魔鬼更恐怖,張寒時只有兒子張樂,哦,也許現在還要再加上一個葉初靜,他從未想過在這世界上,他可能還有其他親人。

駛離桂園後,張寒時頭腦裏仍亂糟糟的,由于狀态實在太差,他怕繼續開車會出事,畢竟後排還坐着他的寶貝,他不能拿兒子的安全冒險。

靠邊停了車,張寒時做了好幾次深呼吸,然後在他意識到之前,他已掏出手機,撥通了葉初靜的號碼。

此時的葉大少,正遠在千裏之遙的北地,參加他的家族年會。張寒時靜靜将手機按在耳邊,事實上,他根本沒等多久,電話便迅速接通了。

「時時?」

手機另一頭的葉大少聲音帶着些沙,并不刺耳難聽,反倒令人感覺十分慵懶性感。

而一聽他熟悉的嗓音,張寒時就情難自抑地兩眼發熱,他想他終于逃不過葉初靜這個魔咒,這男人光簡單叫着他名字,他混亂動蕩的心就如同受到撫慰,趨于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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