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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梵瑞一邊揚聲放話，一邊擡手示意身邊的人包抄，自己則繼續趴在沙地上。他小心謹慎慣了，對葉初靜的忌憚更深入骨髓。就算知道他很可能已沒有子彈，仍不敢輕舉妄動。

關鍵時刻，葉梵瑞的謹慎救了他一命。

咻咻連響，空氣中傳來奇異的猶如鳥叫般的破風聲，最先直立起身的兩名雇傭兵先後發出悶哼，随即軟倒在地。他們沒有中槍，只是軀幹頸部各處，均紮着好幾支削得很細的吹箭，看材質應是木頭或竹子，吹箭頂端裝飾的羽毛靓麗鮮豔，在火光和海風中輕輕抖動。

突如其來的變故，不僅讓葉梵瑞一夥猝不及防，連躲在礁石另一端的張寒時和葉初靜也均吃了一驚。

波浪沖刷着海岸，而在沙灘另一邊，黑暗的密林裏出現了星星點點的光——那是火把的光芒。而一陣又一陣奇異的呼吼聲也應和着波濤的韻律，由叢林深處，自遠至近傳來。

“怎麽回事？！”葉梵瑞的聲音氣急敗壞，他顯然并未料到這座島上有其他人，而且人數還這麽多。

“快撤！撤！回船上去——！”

剩下的幾個雇傭兵一面開槍，一面迅速往停靠在海邊的沖鋒艇退去。

他們已折損大半人手，雇主出價雖高，但再多的錢也得有命才能花。奇特的吼叫聲在耳畔回旋不定，持續襲來的吹箭更密如雨點，如今形勢颠倒，對他們不利，這些雇傭兵自然忙着保命，更不用說再形成包圍圈，來擒拿葉初靜和張寒時。

張寒時不由自主松了口氣，他背靠礁石，半坐在地，只覺渾身脫力。

“葉初靜，是湖那邊的土著，他們來幫我們了。”張寒時邊開口，邊伸手推了推葉初靜，誰知他身邊的男人被他輕輕一碰，整個身體就朝另一邊無力地歪倒了。

“葉初……？”瞪大眼，張寒時的聲音便消失在嘴邊。

天色太昏暗，加上精神極度緊張，他一直未發現葉初靜的異樣。直到此刻，借着篝火跳動的光芒，張寒時才看清葉初靜身上的兩處槍傷，一處在腰側，一處在胸口偏下位置。

葉初靜一直側着身，掩飾得很好，直到姿勢改變，終于暴露出他身下被鮮血浸染的沙地。

張寒時則完完全全傻掉了。

他看着倒在地上的葉初靜，又看看那片鮮紅的沙地，頭腦無法将眼前的情況聯系起來。片刻後，張寒時雙膝跪地，發瘋般地朝葉初靜爬去，他甚至忘了可以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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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人抱在懷裏，張寒時伸手用力捂住了葉初靜身上的兩處傷口，但溫熱的血液卻仍争先恐後汩汩湧出，很快沾濕了他的手掌。

“不，不，不……！”雙唇開合半天，張寒時才發出近似悲鳴的叫聲，他不斷搖頭，如同一個驚慌失措的孩子。這些該死的血，它們不停地從葉初靜身體裏流出來，他沒辦法阻止它們，他沒辦法。

這一刻，葉初靜卻伸出一只手，輕輕握住了他染血的指尖，珍而重之地放到唇邊親了親。

“時時，我愛你……”

眼淚迅速模糊了張寒時的視線，他抽泣着，語不成聲：“葉初靜，你不要……說話，我會救你，我會……救你！來人，快來人！”

他擡頭向四周呼喊，然而那些土著都正忙着追擊葉梵瑞他們，海浪咆哮，人群的怒吼震天價響，加上連片槍聲，都迅速将張寒時的求救聲音淹沒。

“……別哭。”躺在張寒時懷裏，葉初靜又摸摸他濕漉漉的臉頰，“聽我說，時時——”

“不，我不要！”看着這一刻葉初靜的眼神，張寒時心中泛起了無邊的恐懼，“等你好了……等你好了，你再跟我講，無論你說什麽，我都會聽……！”

“乖……”葉初靜費力咳嗽一聲，有血從他的嘴角流了出來，“這事很重要，我一直害怕……告訴你，現在……再不說就沒機會了。”

“不……”張寒時淚眼婆娑，仍在倔強地搖頭。

葉初靜心疼得很，可他知道自己這番大限将至，他的身體正快速失血，也在帶走他的生命力，他快沒時間了。

“對不起，時時。我一直沒有同你說實話，其實……我并不是你以為的那個人。”葉初靜低沉的嗓音如同嘆息。

“我的話可能讓你很難理解，事實上……我是他又不是他，我來自另一個現實世界。那裏就像我們現在所身處的世界一樣，卻又有許多不同之處。那個世界和這個世界，它們都是由我們的不同分、身所構成的。我之前和你說過，我們的每一次決定，每一個選擇，細微差異都會影響未來的走向，你還記得嗎？”

若換做平常，張寒時一定會為他的話而驚愕不已，眼下，他卻只是點頭。他當然記得，就在幾天前，葉初靜神志不清時說的一些話，讓張寒時起了疑心。後來，由于庫魯和穆紮這兩個孩子突然出現，那次談話便不了了之。

“在另一個世界裏，我因為犯下了無可挽回的錯誤，丢失了一些東西……一些非常珍貴、重要的東西。我找了很久，很久，只為彌補曾經犯下的錯，找回我在那邊丢失的寶貝。”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葉初靜一直專注地凝望着張寒時，他的目光柔情萬千，纏綿悱恻，又幾乎令張寒時心都快碎了。

“別哭，我不想你傷心，時時。”葉初靜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緩慢敘說着，“我用了某種辦法，好不容易……找到你。我偷來了我們相處的時光，我欺騙了時間和命運，來與你在一起，我享受了本無緣和你共度的幸福光陰……我只希望你能知道——我做這些，一點也不後悔。”

他的聲音變得越來越輕，眼底隐隐有淚光閃動。

“時時，你會忘了我，忘了這段時間所有發生的事，就像你說的那樣，你一定能找到另一個人，你們會彼此相愛，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擁有一個全新的未來。可我真舍不得，舍不得……”

他不想說再見。

在海上漂流時，半夢半醒之間聽到張寒時說原諒的那一瞬，他是多麽欣喜若狂。而前一刻他還在這裏，下個瞬間就會從這個地球上消失，好像從未存在過。如同一個夢，夢醒了，他的時時将再也找不到他，見不到他。

他會忘了他。

自然法則将修複漏洞，令一切回歸原狀。

身體正因失血而發冷，更冷更痛的，卻是葉初靜的心。他仍握着張寒時的手，不願放開，“時時，你要記得，我愛你。”

“你是我的摯愛，我的……摯愛。”

“不……不要死！求求你……”張寒時抱着他逐漸變冷的身體，毫無辦法，他從未如此痛恨過自己的無力，“為什麽……”

他泣不成聲，眼淚大顆大顆滾落。為什麽在他決定原諒葉初靜，抛開一切過往重新開始的時候，上天會開這樣的玩笑。葉初靜說的那些關于另一個世界的話，張寒時根本無法理解，他只知自己就要失去他了。

劇烈的雷聲響徹天際。陷于悲恸的張寒時并未發覺，在他與葉初靜的頭頂，一個龐大無比的烏雲團正迅速成形，它形成了類似漩渦般的結構，無數電光閃爍，在雲團的中央，則是一片望不到底的漆黑。

四周狂風大作，将沙粒，樹枝不斷卷起，所有的物質都在空中被分解成黑色的煙霧，然後迅速被吸入那團漩渦中。

海岸邊，仍在追捕葉梵瑞他們的島上土著們，見了那團漆黑的漩渦雲，紛紛扔下手中的标槍、吹箭等武器，他們滿臉敬畏，拜伏在地，嘴裏不停叽裏呱啦，說着旁人無法理解的語言。

在燃燒的沖鋒艇那頭，一名雇傭兵見土著們紛紛扔開武器一動不動，認為機會來了，他舉起沖鋒步、槍，剛要舉槍掃射，整個人卻忽然失去平衡，頭朝下地被吸向空中那團黑色漩渦。

在到達一定高度後，他的身體也發生可怕的變化，他的兩只腳開始分解，變成一團黑霧，接着，分解便蔓延到他的小腿，大腿。

“救、救命啊……！”那名雇傭兵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他剩餘的軀幹就仿佛自內而外爆炸般，徹底灰飛煙滅。

恐怖的景象，徹底把葉梵瑞他們那夥窮兇極惡之徒都鎮住了。

“這他媽的究竟是什麽鬼地方！”其中一人驚呼出聲。

膽寒之下，葉梵瑞等人顧不得三七二十一，他們放棄了已燃燒起火的沖鋒艇，轉身就往海裏跑去，想要遠離那詭異的黑色雲團。

但沒跑幾步，他們所有人都飛了起來，然後一個接一個，步了剛才那名雇傭兵的後塵。

“我、我不能死……！我不能——”雙眼血紅，竭力掙紮，葉梵瑞不斷試圖抓住什麽，但一切都是徒勞，他還是漸漸遠離了地面，他看到了葉初靜，這個他從一開始就打心底裏嫉妒得發狂的男人，正躺在心愛之人的懷裏，他身下的血泊，如一大團盛開的紅花。

“哈、哈……”葉梵瑞咧開一個扭曲的笑，笑容還未及擴大，他就像個氣球，啪的一聲，爆開了。

身處漩渦正中，張寒時卻毫無所覺。他只是喃喃自語，一遍遍撫摸着葉初靜冰涼的臉，他将額頭抵住他的，卻再換不回那人擡眼回眸。眼淚順着下巴滴落，張寒時無聲恸哭起來。

很快，張寒時絕望地發現，他懷裏的葉初靜開始一點點消失。

先是指尖，手臂，接着是英挺深邃的眉眼輪廓，它們都像布滿裂紋的瓷器，一寸寸剝離，碎裂，化作輕煙，飛舞着，盤旋着，被吸入天空中那個巨大猙獰的黑色漩渦中。

“不，不要……”張寒時摟得越緊，葉初靜消失得便越快，片刻之間，他還維持着擁抱的姿勢，臂彎中卻空空如也，什麽也沒剩下。

張寒時的雙眼猶如兩塊碎裂的琥珀，他愣愣望向天空，那張着巨口的黑色漩渦猶如命運的嘲笑，雷聲在耳際轟然炸響，張寒時卻仿佛什麽也沒聽見。

狂風肆虐，下一秒卻又倏然停止，再接着，無論雷鳴電閃，或懸于半空中的那個漆黑的龐然巨物，也都消失不見了。

它們消失得如此徹底，就仿佛從未曾存在過。

低嗚的輪船汽笛聲遠遠傳來，人聲嘈雜，刺眼眩目的白光中，張寒時仰着頭，閉上眼，一滴眼淚滑落，被下方潔白的沙子迅速吸收。

他跪坐在那，如一尊失了靈魂的荒蕪石像，心裏空空蕩蕩，仿佛丢失了什麽極為重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