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蘭燼落

佩玉與他斷情三個月後,周廣缙争産告勝。他到北京女子師範找妻子,要求妻子同他回家。他告訴妻子自己已經讓伶人離開,從此以後家裏只有夫妻二人。戚佩玉不言語,一直向前走,絲毫不理睬他。

他站在她面前,她視而不見;他對她說話,她置若罔聞;他伸手碰她,她劈手打落。周廣缙一路跟着妻子,“你能不能別這樣?你現在這個态度只能讓我們倆的關系越來越僵。我們倆走到今天很不容易,中間經歷很多事,有時挺艱難,貧賤夫妻百事哀。現在日子好了,我想跟你一起享受好日子,跟你越來越好!”

他天天去女子師範堵佩玉,他自認為做了很大的犧牲來挽回妻子,沒想到根本就無處安放自己的犧牲,佩玉不要他!他心裏越來越恐慌。

回到廊坊,他心中的挫敗無處發洩,便辭退曾經羞辱過他的管家。他用自己的舅父舅母做管家。蘇氏母女身邊服侍的人也全被撤換掉,并且精簡。

他想不出佩玉哪裏不好,除了不能為自己生孩子,可子嗣跟佩玉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他一想到會失去佩玉,心裏就揪得生疼。

一年的時間裏,他往返津蘆線十幾次,幾乎每二十天他便去一次北京,他努力挽回妻子,卻徒勞無功。

“我錯了,我給你道歉行不行?從前我做錯了,我都改!”他追着妻子的腳步。

“我沒空跟你糾纏,你把字簽了,送到律師所。”

“我舍不得你,我不會簽字,你給我個機會!”他滿心驚慌,他原以為佩玉不過鬧幾回,拿他撒撒氣,他肯伏低做小多哄哄她,事情就過去了,就像曾經在日本。畢竟哪個女人會不顧惜自己的顏面要離婚。

每次周廣缙從北京回廊坊,仆役們都希望見着大奶奶,否則他們的日子不好過。周家的仆役不僅被周廣缙換了個遍,而且換了數遍,悉無幸免,除了在廚房裏常年幫傭的一個不起眼的婦人。服侍蘇氏母女七人的仆役已經裁撤到無可裁撤,只剩下一個婆子。

周廣缙開始将生意漸漸轉到北京,他住到夫妻倆在北京的四合院裏。

戚佩玉為避開周廣缙糾纏,南下到上海教書,周廣缙追到上海。

1918年春節後,戚佩玉忽然發燒,醫生們均判定為西班牙流感,無人願意收治。周廣缙抱着妻子跑遍上海求醫,期間他絕望痛哭,懇求妻子堅持,不要離開他。他以母親在天之靈發下重誓,說此生只會犯一次錯,自己自那伶人去後,再沒碰過別的女人,從今以後也不會再碰別的女人。

後來終于有郎中斷定戚佩玉所患是普通的傷風,并非西班牙流感。郎中開藥後,戚佩玉不肯吃藥,堅持要離婚協議。周廣缙看妻子燒得滿臉通紅,被迫答應。

戚佩玉病好後,終于肯與周廣缙坐下來說話。周廣缙給妻子解釋為何納妾。戚佩玉說“你縱使要替母親報仇,也可以跟我說明,納那女人進門,等事情結束後再好生打發她出門,你完全可以不碰她。你還是動了色心。”

周廣缙無語,一則他不欲妻子知道他想驗證自己是否不育的意圖,不欲妻子了解自己不孕。二則,他有難言之隐,周天爵曾對他痛下殺手,傷害他身為男人的自尊,他要找補回來,要在這方面打擊周天爵。另外,他當時确實動了一絲色心,那戲子雖然遠不如妻子,到底是新鮮的rou體,青春年少。他還想留着戲子為自己生兒育女。畢竟哪個男人不想要子嗣?他更需要兒子來承繼家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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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妾之分他絕對拎得清,妻子是他心頭的寶。他沒料到妻子對他有別的女人反應如此激烈。小城中富人三妻四妾乃是平常事,戚家的男子們也納妾私婢,無所不作。

“我有記憶以來,母親一直郁郁寡歡,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覺。我父親不是不喜愛她,他變着法子讨母親高興,可他也左一個右一個往家裏納妾。他以我母親為重,妾室們但凡對母親稍有忤逆,就被他趕出去。他最疼愛我和兩個弟弟,因為我們是母親所出。可我母親要的不是這樣的婚姻,她想要一生一世只夫妻兩人,我父親卻整出一群人來。我母親很美,才貌雙全,”戚佩玉艱難地說,“自我小弟弟後她再沒生育,因為她不肯與父親在一起。當初姨母遣媒人來結親,我父親了解你在周家的處境,不同意。我母親一力促成,她不願我嫁給富家子弟,妻妾争寵,凄涼一輩子。她說你這樣的沒有財力納妾,夫妻可以厮守一生。”她苦笑。

“佩玉,我們在一起九年,九年的感情你輕易抛開?”

“你問我?”

他很慚愧,“我從沒想到要抛開你不管,你一直都在我心裏最重要的位置,我要和你一起到白頭!”

“我父親也要和我母親白頭偕老,可是那樣的白頭偕老我不要,太熱鬧了。最重要的位置?”她嗤之一笑,“複仇、争産、子嗣在你心裏才最重要。若是我最重要,你不會抛開我三個月不管不問。”

“你當時打了我,我是男人,被女人打很屈辱。”

“你總是找借口。你不顧我是因為你怕我攔着你納妾。你不管我是因為你忙着氣死周天爵,忙着争産,沒空理會我。”她總是如此清醒,“你明明知道我傷心,還是要繼續我行我素。其實你從來都只愛你自己,你現在來找我只是為了你自己的愛欲。你以為我不會離開你,縱使滿腹委屈,我都會隐忍。周廣缙,你想錯了,你越過了我的底線!民國了,我接受新式教育,不會賢惠到妻妾相安無事。”

“佩玉,我以後不會再犯錯,你原諒我好不好?我說過從此以後只有我們兩個,不會再有別人,我保證!”

“我記得你在日本時說過我們兩人一生一世。所謂誓言不過如此!”

“佩玉,我發下重誓,你看到了。你雖然生病,神志是清醒的。”

“我祖父收藏瓷器,”他不明白她何以這樣講,“祖父說殘器不值錢,修補匠人的手藝再好,它終究是殘器。我始終記得你從前負心,和別人在一起,這條鴻溝我跨不過去!”

“佩玉,我不喜歡那個人!那女人在我心裏什麽也不是!”

“說這話有意義嗎?我父親大概也沒把妾室們看在眼裏,否則不會輕易攆她們出門,母親沒有要求。母親從來不屑于跟她們争,不願意失了自己的身份。娘姨們為了争寵花樣繁出,不僅自己身體力行,還教唆她們的孩子。我不知道機關算盡的關系裏還有幾分真愛。”

周廣缙忽地明白佩玉是借母親來說自己,她怎麽肯與那戲子共侍一夫?她從骨子裏就瞧不起那說書的。

“家裏烏煙瘴氣,她們甚至鬧到母親面前,要母親給評判。要不是有我和弟弟們在,母親寧可離開,得一份清靜。我很慶幸沒有孩子,沒有顧慮。”

那麽她是毫無留戀了。

“我父親極盡所能地讨好母親,他不了解母親已經瞧不起他了。戲子、寡婦、別人的侍妾,髒的臭的都往家裏拉,母親怎麽會愛他?”

那麽現在佩玉也瞧不起他。“那個人沒跟過別人。”他怕佩玉嫌自己髒。

“與我有什麽幹系?”她皺眉,極厭棄的表情。“你別再糾纏了,你總該替自己存點體面。你越糾纏,我越厭煩你!分手的時候要給對方留點好印象,免得日後偶爾想起來都是窮形極相!”

他有點明白了,在佩玉的思想最深處,她和他并不來自于同一個階層,他屬于他的母親那個階級。佩玉嫁給他是纡尊降貴了,有施舍的意味。他們那個階層在佩玉眼裏都是窮形極相,他們孜孜以求争取的東西佩玉根本就看不上,不屑于争取。她生來就是貴族,從物質到精神,即便陷入窘困,有些事情她也不肯去争。

情投意合的時候,他們之間的溝壑被一片升平掩蓋;出現矛盾時,溝壑立現。他本就不該攀權附貴,跨越自己的階層,他該退回去,和那戲子在一起,守他的本分。可是佩玉如斯美好,他既已栖過梧桐,食過練實,飲過醴泉,又怎肯屈就于腐鼠的生活?他現在才知道有的事一步也不能錯,因為沒有改錯的機會。他若是知道有今日的後果,絕不會納妾!他不會拿佩玉交換任何人或物,他們不配!

“你一文不名時我嫁給你,結果你一旦有錢就去追捧伶人,背信棄義!回顧從前,我心裏都是後悔!”

她把他們從前的快樂時光一筆抹去,周廣缙痛心。

“我現在生活得很好,我不想你來打擾我,我不想你影響我今後的生活。大丈夫一言九鼎,我生病時你答應我了,你不要屢屢失信于我。”

佩玉始終要離去,周廣缙無奈與妻子簽署離婚協議。他随着妻子一路走去律師樓,心裏茫茫然,周遭的繁華與他無關。

“可不可以不簽字,佩玉?”他為自己做最後的哀求。

佩玉滿臉怒色,把頭轉向一旁。這是他三十歲的人生中最慘痛的一幕,比他少年時目睹母親的橫死還要慘痛!律師第一次看見男人簽署離婚協議時落淚,不該是如釋重負、再結新歡嗎?包括他自己。

“願此生不複相見!”佩玉轉身離去,背挺得直直的,始終向前,不回頭。

“嘟嘟,嘟嘟,嘟嘟......”他念着,心裏疼得要命。妻子曾是這冰冷的世界留給他的唯一溫暖,他卻弄丢了。他又變成了那個無依無靠的十三歲男孩。他一路跟着妻子,跟着妻子走進弄堂,在妻子合上的院門前坐下。正午的陽光在面前的一汪水上閃耀,一地細碎的浮金,像他破碎的心。

當正常的世界終于在他眼前浮現時,已經是傍晚。周廣缙面無人色、游魂一般向弄堂外的招牌撲過去,那是他的救命之所——“海上偵探所”。

周廣缙坐船去日本,在橫濱上岸,去當年他們落腳的旅館。他回想在此地,妻子第一次在房事中達到高潮,令他十分開心。他細想自己在何時愛上妻子,在婚前,第一次看到她,便喜歡;等到在天後宮巧遇時,就為之心動。在他人生的風雨晦瞑之際,遇見佩玉,彼時自己滿腔恨意,不懂得愛、不屑于去愛,更不會表達。

周廣缙來到東京兩人租住五年的地方。安靜的庭院,院子裏的樹一直長不大。古樸的石燈,佩玉喜歡坐在石燈旁吹簫。回家時他跨過飛石在驚鹿上洗手,一擡頭,佩玉從樓上下來,臉上漾着笑,他心裏便跳一下......

“嘟嘟,嘟嘟......你怎麽忍心?”他淚流滿面。

結發與君知,相要以終老,何堪一分手,棄置在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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