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攻心(二)

南岐郊外十裏地有一處地勢開闊的圍場,是魏庸繼位後,強占了此處百姓的田地,大費周章修建而成。

圍場內林木蔥郁,水草豐沛,野獸成群,是冬獵秋狩的好去處。

可惜魏庸還未在這片圍場上開過弓,就先成了亡國之君。

如今這塊好地方,成了中溱将士安營紮寨的地界,圍場內的野鹿野兔也被烹為溱兵加餐的夥食。

魏庸要是親眼見到此景,必定吐血三升,氣極而亡。

因前線捷報頻傳,南岐亡國之局已定,軍營上下都充滿了輕松暢快的氣息,火頭軍正準備烤全羊呢。

直至裕王回營,衆将士見王爺神色肅穆,懷中緊抱着一個柔弱無骨的人,步伐急促,箭步如飛地趕往主營,随軍醫師慕容猶一改醉态,疾步緊随其後。

衆人起先以為是軍中重要将領負傷,但看裕王身邊的謀士大将個個全須全尾,生龍活虎,便知不是。

尋常士兵負傷絕不可能受此優待,那王爺所抱之人究竟是誰?

縱使諸多猜測,軍中紀律嚴明,也無人敢多嘴。

入了營帳,淮祯将楚韶置于自己的床榻上,楚韶剛一躺平,大概是牽動了肺腑,猛地吐出一口黑血,不僅髒了身上的白衣,連帶污了淮祯的床褥。

營內侍候王爺起居的小厮心下驚顫,王爺可是最愛幹淨的人,怕是要惱。

淮祯卻絲毫沒有怒意,還親自上手替楚韶拭去嘴角血跡,而後轉身離開床榻,讓慕容猶上前醫治。

慕容猶探脈施針後,掰開楚韶牙關,強灌了一碗黑褐色的藥汁,不可謂不粗暴,松手時,楚韶白淨的下巴處就留了兩道紅色的指印。

淮祯看不慣:“你就不能輕點?”

慕容猶:“輕一點,慢一點,他就死了。殿下可知他服的什麽毒?鶴頂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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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掏出從楚韶身上搜出的小瓷瓶,倒出裏面紅色的粉末,“如果不是這藥受了潮,又不知放了幾年毒性漸散。他早就一命嗚呼,連被灌藥的機會都沒有。”

“他竟真的想死。”淮祯想起什麽,走到床邊,撩開楚韶的衣袖,“手腕的疤又是什麽緣故?”

方才切脈時,慕容猶就留意到了,他掰過楚韶的手腕細看。

只見細白的手腕中間有一道豌豆大小的圓形疤痕,在手臂的同一個位置,也有一道類似的疤痕,俨然是一道經久不愈的貫穿傷。

慕容猶沉思一回,忽然冷笑出聲:“好狠的手段。”

“究竟是何故?”

“殿下可聽說過穿骨釘?”

淮祯皺眉:“是什麽?”

“那是南岐宮中的刑罰之一,拿一把十公分長的釘子,找一個會行此刑的人,照着這處腕骨狠鑿,鑿穿為止,是謂穿骨釘。常人被鑿穿骨釘,雙手必廢,若失血不止,性命都難保。楚韶自幼學武,根基尚在,雖不至于成為廢人,但手筋已裂,再不能提刀舞劍,連勒馬繩都牽強。”

淮祯:“……”

楚韶将他一槍挑下馬的場景恍如昨日。

跌下戰馬吃的那一嘴沙跟堵在淮祯心口似的,這三年他鑽研兵法,苦習武功,就是為了報這一槍之仇,一雪前恥。

此刻卻被告知,昔日敬畏的對手,早在三年前就被人廢了個徹底。

楚韶當年坐在馬上,伸出長槍一端,扶淮祯起來時的傲氣昂揚和眼前命懸一線的垂死之狀相比,簡直諷刺入骨。

寧遠邱忍不住感慨道:“難怪南岐如此不堪一擊,原來魏庸親手折斷了他手中的利刃,不怪要亡國。”

營外忽然一陣喧嘩,刀槍碰撞之聲響起,不多時,有士兵來報,說有俘虜在營帳外鬧事。

淮祯此趟只俘了一個人回來。

“帶他進來。”

司雲便被兩個壯兵押進了營帳內,他臉上已經被劃了兩道新傷,鮮血淋漓,頭發散亂,十分狼狽,眼神卻如狼崽子一樣兇狠地掃過營內衆人。

直至看到昏迷不醒的楚韶,司雲竟不知哪來的力氣,硬生生掙脫兩個壯漢的鉗制,沖到床榻前,張開雙手,擋在楚韶身前,不讓任何人靠近。

淮祯見此,乍然失笑:“竟是個護主的忠仆。”

楚韶跳下城樓後,司雲本想一同赴死,但看主子被敵将抱走,急得跺腳,拔了長劍沖出城門,便要跟淮祯搶人,淮祯身邊的吳莽将軍看他瘦小一個,以為好對付,沒想到過了十數招竟沒有讨到半分便宜,最後還是增援了三人,才将司雲俘下,押到營內。

司雲藏在身上的匕首早在剛剛突圍時被繳獲,他腰部還被劃了一刀,外翻的血肉正淌着血,他卻不知疼一般。

因為淮祯沒下令,營內也沒人動這麽一個失去殺傷力的俘虜。

司雲防守片刻,見無人動手,這才轉身,半跪在床榻前,緊握楚韶冰涼的手心,見他氣若游絲,渾身是血,心痛不已,然而發出的聲音卻是“嗚嗚嗚”,沒有一個字能連貫。

慕容猶最先察覺不對,他趁司雲傷心時,施針紮在了他脖頸後的一個穴道上。

司雲立刻卸力,一旁的士兵見此立刻上前押住司雲,能明顯感覺到他身體已經軟了,再無還手之力。

慕容猶這時上前,掰開他的嘴巴,只見舌頭尚在,喉部卻紫黑一片。

“是個啞巴,還是被毒啞的。”

他下此推斷後,司雲看他的眼神就變了,從滿是敵意到溢出一絲畏懼。

慕容猶知道他怕什麽:“你放心,我從不用毒害人。相反,只要你對裕王殿下臣服,我還能醫好你。”

司雲握着拳頭,倔着不肯低頭。

連身邊的小仆都被毒啞,淮祯不敢細想楚韶這三年該是如何暗無天日。

他撈起楚韶雙腳間系着的鐵鏈,那鐵鏈中段已有磨損,不花個三五年,都磨不出這種痕跡。

“軍中可有會開鎖的?”

一副将上前答:“回禀殿下,六營有個兄弟參軍前是鎖匠。”

“召他來,開了這鎖,重重有賞。”

鎖匠來之前,寧遠邱先上前看了一眼,判斷道:“殿下放心,這應是尋常的刑具鎖,不難開,只是這鐵鏈是玄鐵所制,可見魏庸為了鎖住楚韶,真是煞費心機。”

鎖匠很快進了營帳,他擺弄鎖鏈,仔細看過鎖眼,果如寧遠邱所說,不難開。

鎖匠抽出一根鐵絲,搗鼓片刻,就聽咔嚓一聲,鎖開了,鐵鏈應聲落地,砸出悶響。

三年囚禁,楚韶腳腕已經留下一圈紅色的印記。

鎖匠将鐵鏈拾起,本着勤儉節約的原則,與王爺道,“這是段好鐵,可以磨成匕首。”

淮祯便讓他将鐵鏈拿去給制造營。

司雲親眼見到鎖了主子三年的鐵鏈被中溱的王爺解除,又喜又不解,過穴的針已經失效,他的體力恢複,卻沒再掙紮,看淮祯的眼神中敵意已經淡了一半。

慕容猶始終關注着這個倔強的小啞巴,他心思極細,只看司雲眼神變化就能猜出他心境已經轉變。

本想再上前勸降,裕王忽然急道:“他胸前的起伏為何越來越弱?!”

慕容猶趕忙上前把脈,片刻後臉色沉了下來:“我只能解藥毒,不能解心毒。”

“他自己想不開,不想活。”慕容猶嘆道,“南岐楚氏世代出将才,楚韶更是年少成名,威震邊境,當年殿下都吃過他的虧。”

淮祯撫額:“說了不許翻舊賬!”

寧遠邱接過慕容猶的話道:“殿下今日這般救他,想來也是英雄惜英雄,試想一位風華正茂的将才,卻被君主猜忌,削了兵權,又被君主以封賞軍功之名強召入宮,違心做了一國之後,堂堂好男兒,郁于後宮永不得志。”

“按照南岐民間的說法,楚韶必定奮力抗争過,才會招致魏庸的苛待,又是穿骨釘又是玄鐵鎖,十惡不赦的重犯都未必得過這種折辱與刑罰。”

“楚韶功臣之子,自身也戰功赫赫,心氣必然高于常人,受此非人的羞辱與折磨,我要是他,我也早不想活了。”

“可嘆今日兵臨城下,他竟還肯為南岐百姓出面,殿下可知,那柱清香燃盡時,岐都城內的百姓剛好逃到了郊外百裏坡,那處地界,恰恰就在玄武大炮的射程之外。”

“他今日設下這空城計,不過是為了讓百姓逃過所謂的屠城之難。”

他由衷嘆道:“楚韶雖是你我敵對之人,其氣節風骨,着實令我欽佩。”

淮祯揮手,“不必忙着吹噓,慕容,你倒是想想辦法,把他救活,我不準他死。”

慕容猶躊躇片刻,“單純用藥恐怕無用,或許殿下可以激他一激。”

“怎麽激?”

“殿下方才在城樓下如何用的激将法,現在就照着樣子來就行。把他胸中淤血激出來,人就能活。”

慕容猶執起一根銀針,看向裕王:“殿下可想好了?我這一針下去,楚韶片刻就會醒。”

淮祯讓他施針,而後屏退營帳衆人,司雲也被慕容猶親自提了出去。

待營內諸人散盡,榻上昏睡的楚韶果然顫了顫眼睫,慢慢睜開了眼。

慕容猶那一針有提神作用,是以楚韶一醒,頭腦便格外清醒,雖然渾身沉重疲乏,卻不妨礙他認出淮祯。

“楚後,你醒了?”

楚韶厭極了這個稱呼,他閉眼,咬牙道:“你為何還不殺我?”

他既然敢服毒,就沒想過再活下去。

“我今日殺厭了。”淮祯扭了扭手腕,故作兇惡,“岐都十數萬人口,一人斬一刀,我的手都酸了。”

“你說什麽?”楚韶睜大了那雙剪水眸,“你殺了他們?不可能...他們已經逃了......”

“逃到郊外百裏坡?”淮祯笑着道:“你擺下空城計,就是為了讓百姓逃過炮轟之苦,但誰說屠城只能用炮轟啊?我手下那些持刀帶槍的将士們可不是吃素的,百裏坡地勢平坦,除了樹木,連房屋都沒有,那群百姓就跟待宰的羔羊一般無處可逃。”

“獵殺人可比獵殺動物有趣多了,楚輕煦,你說呢?”

楚韶病重之人,混沌之間竟信以為真,“淮九顧...我殺了你!”

“你如今廢人一個,如何殺我?”淮祯掐住楚韶的脖子,冷聲諷刺:“看看你這副虛弱不堪一捏就碎的樣子,我動動手指就能弄死你,當年勸你入中溱你不聽,偏要效忠魏庸那個昏庸無能之人,如此倒好,兔死狗烹之日,你楚韶就是南岐皇室烹死的第一條狗!”

“你...”楚韶面色發青,只覺胸口沖上一股血氣,堵得他話都說不出來,只能以目怒視淮祯。

“你的眼神跟要殺了我一樣,可惜你的手已經廢了,當年還能一槍把我挑下馬,如今呢?你被我壓在身下都沒有還手之力!楚輕煦,我現在就是強要了你,你又能怎樣呢?”

“你敢!”

“我有何不敢?”淮祯上手就解了楚韶的外衫,楚韶使出全身力氣狠命掙紮,竟真地險些将淮祯翻下身來,奈何他氣力不濟,不過兩下,又被淮祯鉗住雙手反制。

“...除非我死。”他虛弱至極,攢夠力氣說出的話,只有後面四個字清晰地吐了出來。

“我不要你死,我要娶你入王府,讓你做我的侍妾。”

“你休想!”

“你能做魏庸的皇後,自然也能做本王的王妃!”

“你——”楚韶挺起上身,猛然吐了一大口黑血,繼而如玉山崩塌,頹倒回床榻上,雙目緊阖。

淮祯心下一驚。

“慕容!!!”

帳內傳出一聲崩山裂地的巨吼,慕容猶如離弦之箭射入營帳。

他一探楚韶鼻息,就知大事不妙,連忙就着敞開的衣衫在他胸前施下數針。

至于衣衫為什麽會是敞開的,他也不敢問。

慕容猶被收進裕王府前,在江湖上混了個“神醫”的名號,但凡他出手救過的人,都死不了,哪怕斷氣了,也能再續一條命回來,這是他于淮祯的價值,也是他能在軍隊裏潇灑放肆的資本。

針落下後片刻,楚韶胸口劇烈起伏兩下,銀針針身硬生生被逼出一半。

慕容猶收針跟割麥子一樣利落,楚韶在昏迷中咳了兩聲,又溢出兩口黑血,青白的面色漸漸回轉血氣,氣息也平勻了許多。

淮祯懸在喉嚨口的心髒猛然回落,他走至床邊,探上楚韶的手腕,覺出脈搏還在跳,才徹底踏實。

慕容猶先替楚韶把衣服理好,之後才忍不住說:“殿下,臣讓你激将,是讓你把那口淤血給激出來,不是讓你要人命。”

“我哪知道他如此剛烈?”淮祯自覺理虧,說話沒什麽底氣,“罷了,他活着就好。”

慕容猶摸不透裕王的心思,“殿下打算如何處置他?将他綁作人質?”

淮祯反問:“整個南岐都是中溱的囊中物,還有擒拿人質的必要嗎?”

吞掉南岐的地域不難,難的是如何讓岐都數萬子民對他心服口服。

淮祯用目光打量着昏迷的楚韶,另有思量:“攻城容易攻心難,那些話本不是都傳楚輕煦是南岐的風骨嗎?”

楚韶巅峰時期,連中溱的坊間都流傳着他在南境的戰績。

比起楚輕煦這個名字,世人更熟知的卻是“南熹将軍”這個名號。

熹有明亮之意,“南熹”意為南岐邊境如太陽一般輝煌燦爛的亮光,這一名號起先只在百姓之間流傳,後來被先南帝魏齊親口承認。

中南兩境流傳的話本也多以“南熹”來指代楚韶,由于這些話本都是長南岐志氣滅中溱威風,因此被中溱列為禁書。

不過淮祯在随州的府邸裏卻私藏了一整套《南熹将軍傳》,因此,他最知道楚韶在南岐有多得民心。

比起魏氏皇族,楚輕煦才是南岐的光,南岐的榮耀,南岐的風骨。

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何魏庸會如此忌憚楚韶,寧願折損一個邊關大将也要毀了他,怕的就是功高蓋主。

裕王殿下心機深沉:“如果南岐的風骨跪在我面前向我臣服,會如何啊?”

慕容猶立時明白了淮祯的謀劃。

且不論楚韶昔年的功績,單說今日,在“屠城”的危機關頭以一人之力保下岐都千萬條性命的楚韶,在岐人心中已經是奉若神明的存在。

心中的神明都歸順于裕王,那群百姓自然也會對裕王俯首稱臣。

“利用楚韶的名望在短時間內收割民心,不戰而屈人之兵,殿下英明。”

“不過楚韶這等琨玉秋霜之人,要他低頭不如直接殺了他。”淮祯可不想再把楚韶氣死一次,“有什麽辦法能讓他把之前的事都忘了?”

“殿下是想讓他失憶?”慕容猶恍然大悟,“殿下英明,前塵盡忘,既能解他心毒,又能令他別無二心地忠于殿下。”

“倒有一味藥可用,釋憂花,只要服下此花,憂苦盡消。釋憂在西域,又是鐘情蠱的旁支,楚韶服下此花後,會無可救藥地愛上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

淮祯側頭看了一眼慕容猶:“還有這種藥?”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不過這花帶有微毒,剛服下那段時間,比較難熬。”

“如何難熬?”

“難免會食欲不振,體倦乏力,不過這些症狀會随着毒性的消散逐漸減輕。”

“聽起來也不怎麽難熬。”

讓楚韶一個體弱之人受這些苦,淮祯并不覺得有何不妥。

“不過此花有害心智,剛服下那一月,可能有些癡傻。”

淮祯沉思了片刻才說:“慧極必傷,傻一點還是他求不來的福氣。”

“殿下還需謹記,鐘情蠱種下後,楚韶左耳耳垂上會浮現一顆紅朱砂,朱砂色豔,則毒性正盛,他對殿下必定百依百順,朱砂色淡,毒性減弱,哪日耳垂的朱砂淡到看不清時,楚韶的心智就算恢複如常了,到時若殿下還需控制他,臣可以重新下蠱。”

淮祯還沒有想得那麽遠:“你只需保證,這毒不會傷他性命。其他的,日後再說。”

釋憂花罕見,慕容猶早前游歷西域時得了一株,因覺得新奇才帶在身邊,沒想到這回派上了大用場。

他将花煮水熬了三回,得了一碗褐色的濃汁,遠遠聞着,是一股濃烈怪異的奇香。

楚韶一直未醒,慕容猶正打算再粗暴給他灌下,淮祯先一步道:“我來。”

他單手搭在楚韶後背,将他上半身托起,摟在懷中,伸手接過藥碗,将碗沿抵到楚韶唇邊。

楚韶雖沒醒,卻比之前完全昏死的狀态要好上許多,他牙關沒有咬得太緊,藥汁入口後,混沌中嘗出些甜味,這才順利地吞咽了下去。

一碗藥喂完,淮祯輕托着他的後腦勺,把人放回了床榻上,轉頭問慕容猶:“他何時能醒?”

“應該快了。”

“那你還不出去?”

“啊”

“他醒來第一眼見的人只能是我,你是想讓楚韶鐘情于你不成?”

“臣告退!”

被用完就扔的慕容神醫走出營帳時,搖頭嘆氣,一直候在帳外的寧遠邱見他如此,以為事态不好,急上前問:“難道楚韶沒救了?”

“非也。”慕容猶拍了拍寧遠邱的肩,言不盡意,“恐怕是我們王爺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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