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折腰(四)

這碗粥最後被淮祯喂得一粒米都不剩,楚韶填飽肚子後,慕容猶見他沒有作嘔頭暈等症狀,放心地解了他的忌口,除了一些辛辣重口的菜肴,他想吃什麽都可以——因為楚韶真的太瘦了,任是誰摸過他的腰身都會想着勸他多吃點。

廚房得了王爺的命令,立刻按照軍中最高級別的标準來給楚韶準備三餐。

隔日楚韶能下床吃飯時,只見桌上擺滿了大魚大肉,牛肉羊肉豬肉,都用的最粗暴卻最有滋味的方式烹調,湯水裏冒着誘人的油花,連小炒青菜都夾着分量十足的豬肉。

楚韶昨日喝那樣寡淡的粥沒覺得不适,看到這一桌肉卻犯起了惡心,轉頭幹嘔了起來。

坐在他身邊的淮祯吓了一跳,“你怎麽了?”

楚韶從椅子上彈開,似乎要遠離這桌菜才能好好說話。

“我不想吃這些…”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才把話說全:“看了就想吐。”

“……”

在軍中吃慣了這些食物的淮祯有被內涵到。

見楚韶實在是吃不下,裕王只好又讓廚房炖了米粥過來。

昨日用米粥能哄好的楚韶今日卻是食之無味,興致缺缺。

淮祯只好再讓慕容猶給他看看,慕容猶把過脈後,避開了楚韶與淮祯說:“這就是釋憂花的毒在作怪,他食欲不振,見不得葷腥太過的食物。”

“總不能每天都給他喂粥吧?”淮祯擰眉說:“他瘦成那樣,不吃肉怎麽行?”

慕容猶解釋道:“不是不能吃肉,是不能吃糙煮的肉。軍隊裏都是些健壯的大老爺們,生吃牛肉對他們來說都不是大問題,但楚韶不一樣,他早前被魏庸苛待,瘦成如今這副風吹就能倒的樣子,現在體內又有蠱毒…總之,他現在的身體就不能吃哪些亂烹的食物,入他口的食材務必要講究。”

“……”

昨日給楚韶做菜的已經是淮祯帶在身邊多年的禦用廚子,他做的菜都不能入楚韶的口,軍隊裏其他廚子就更別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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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祯雖然是皇室子弟,但自15歲起就在軍營裏打滾,根本沒有那些嬌貴的臭毛病。

現在卻不得不為了遷就楚韶的嬌貴身體想辦法了。

“軍營的廚子不行,那就去城中的酒樓抓一個大廚來。”

“殿下,恐怕随便找的廚子也不行。這就跟治病一樣,需得對症下藥,與其随便抓個廚子來,不如先摸清楚韶的口味喜好。”

淮祯無奈至極:“我昨日就問過,可他忘得徹底,連自己愛吃什麽都答不上來。”

“釋憂的毒性會随着時間慢慢減輕,現在正是毒性最盛的時候,他記不清也是正常。”慕容猶悄悄打量了一眼淮祯的臉色,試探地問:“不如找楚韶身邊人來問問?”

“身邊人?”

楚韶的身邊人,只有那日俘下的司雲。

淮祯道:“可他不是個啞巴嗎?”

“他雖是個啞巴,卻會寫字。他跟在楚韶身邊三年,對楚韶的喜好必然了如指掌。抓他來問問,殿下心頭的難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淮祯糾正他:“楚韶的事還不足以讓我放在心頭。”

“是是是,殿下胸懷大略,區區一個楚韶,不值得放在心上。”慕容猶慣會順毛哄着這個小裕王。

淮祯走到屏風外,偷偷看了一眼正在小口小口吃蘋果的楚韶,他的身影真是單薄得可憐。

裕王輕嘆,揮手道:“去把司雲帶過來吧。”

司雲一直被關在俘虜營。

入城前他被關在鐵鑄的籠子裏,入城後他就被關在南岐的監牢裏。

不過和其他俘虜人擠人不同的是,他一直坐享單獨的牢籠。

那群俘虜多是擁護魏庸的手下,對楚韶的身邊人也有幾分敵意,且關在籠子裏的時候,是二十個人擠一個籠子,關在監牢裏,則是三十個人。

雖然是冬天,但這群人身上已經數日沒有清洗,傷口發膿發臭的不在少數,每日都有傷口互相感染病死被拖出去燒的俘虜。

司雲因為是一個人關在空曠的空間裏,反而能好好養傷。

他不僅能好好養傷,甚至還有一個小兵每日都過來給他送藥。

他知道這藥是誰送的。

他身上有許多不深不淺的刀傷,入城前還高熱不退,某天晚上他以為自己要病死了,卻在迷糊間看到有人給自己上藥。第二日早上,他的燒就神奇地退了下去,并且身上所有傷口都被包紮得極好。

意識清楚後,他才想起昨晚那人,長得人模人樣,卻是一副江湖騙子的打扮,是那日在營帳裏見過的,中溱裕王身邊最得力的神醫——慕容猶。

慕容猶得了裕王的口谕,親自來俘虜營提司雲。

司雲的傷已經結痂,他是習武之人,身體恢複得奇快,牢門開的時候甚至還想拼死一搏,看能不能越獄,不過在看清來人是慕容猶後,他不得不打消了越獄的念頭——因為自己要是跑了,八成會追責到這個神醫身上。

“看來傷勢恢複得很好。”慕容猶見他能跑能跳,很是欣慰。

“……”司雲盯着他看,不知道他要做什麽。

“小啞巴,我帶你去見你的主子。”

司雲眼睛亮了亮,有些不可置信——要不是為了保護楚韶,他早在被俘的第一天就自裁。

“把他手上的鎖鏈解了。”慕容猶對身邊的一個将領說。

将領有些猶豫:“慕容先生,你确定?他是個能打的,解了鎖鏈不好控制。”

慕容猶笑着道:“無妨,有楚韶在,小啞巴是不會舍得跑的。”

小啞巴:“……”

将領這便上前解了司雲雙手的鐵鏈。

他果然沒有做出出格的舉動,而是乖乖跟在慕容猶身後,一直到內殿門口。

慕容猶把司雲留在殿外,自己進去同裕王彙報了一聲,司雲這才被準許入殿。

桌上已經擺好了筆墨紙硯。

在來的路上,慕容猶同他說過裕王見他的目的。

司雲沒有像上次那樣激烈反抗,因為他和裕王的立場一樣:他希望楚韶能吃好。

“你真會寫字?”淮祯見他執起筆,姿勢端正,像是上過私塾被先生教出來的一樣。

司雲是南岐罪臣之子,6歲流放的途中被凱旋而歸的老侯爺收留,帶回侯府後,因與當時8歲的楚韶投緣,所以被留在楚韶身邊做了個近侍,兩人也算是一起長大。

但司雲是奴籍,哪怕他是楚韶的心腹,他依然是個奴才。

戴罪為奴者是不能上學堂也沒資格讀書習字的。

“公子教我寫的字。”司雲在紙上端端正正地寫下這七個字,字跡整齊,是正統的行書。

淮祯心中暗嘆,楚韶不僅教他寫字,還教得如此之好。

他大概明白司雲為何對楚韶如此忠心了。

“那你可知,他喜歡吃什麽?”

司雲沾了沾墨水,不消多想,就在紙上寫了起來。

他足足寫了有兩頁紙,第一頁紙,寫的是楚韶愛吃的菜肴,甜點。第二頁紙,寫的是楚韶常去的酒樓,飯店,還有一些蜜餞鋪,果子鋪。

淮祯看得認真,上面的菜肴多用南岐特有的食材,且光看名字就知道制作過程中該有多精細,像這道碧螺蝦仁,看名字似乎是用碧螺春去煮蝦仁,南岐地域偏南,氣候濕潤,茶葉的銷路極好,碧螺春等名茶更是一絕。

以茶水入菜,這在中溱是極罕見的。軍營裏的廚子更不會想到把茶跟蝦仁炒在一塊,就算有上好的茶葉,大多也是泡水喝了完事,沒人想着可以入菜。

某種程度上,楚韶跟淮祯是一類人,還未成年就在軍營裏拉練成長,淮祯雖然帶着皇室血統,相對于都城中養尊處優的貴胄生活,他過得還算糙的了。

他以為楚韶跟自己一樣,沒想到人家活得這麽精致,光是愛吃的菜肴都是名目繁雜花樣百出的,第二頁列了滿滿的酒樓飯店,甚至還有一家郊外的農家菜館,這怕是吃遍整個南岐的美食了。

不過轉念一想,确實也只有精養才能養出楚韶這樣的人。

司雲寫滿兩頁紙後,原本打算停筆,擡頭一看,這裕王殿下像是看入迷了一樣,似乎在認真琢磨去哪裏弄這些好吃的。

司雲心中動容,魏庸在位的這三年,送去南央宮的食物都是剩飯剩菜,到了夏天甚至還有馊掉的饅頭和湯汁。

楚韶在是戍邊的大将軍前,也是老侯爺捧在手心的寶,吃穿用度都是極講究的,哪怕到了邊境,侯府跟過去的兩個廚子也用心在為公子烹調美食,哪怕邊境環境苦寒,風沙漫天,他都沒有消瘦過。

老侯爺和夫人在的時候,楚韶不該吃的苦是一點都沒吃。

司雲有時候甚至慶幸老侯爺和夫人離世得早,要是讓他們知道楚韶在宮中吃這些破爛食物,那該心疼成什麽樣?

侯府落魄那兩年,魏庸就沒把楚韶當人看過,兩年前老侯爺病死那日夜裏,貴妃蘇氏忽然到訪,說南帝賜了他一桌家宴,要看着楚韶吃完才肯罷休。

家宴,侯府家破人亡了,他來賜家宴,這是在暗諷楚韶此後再無家可歸。

楚韶彼時病着,連床都下不來,出來接這道破旨意的是司雲,他知道菜裏酒裏都有毒,蘇氏步步緊逼,司雲唯一能做的就是代楚韶吃下那些毒酒毒菜,替楚韶擋下死劫。

他後來用內力逼出來大半毒素,命是保下來了,但嗓子卻被毒啞了。

那一段時間,司雲天天想着暗殺狗皇帝。南岐亡國那日,他恨不得拍手叫好!恨不得入城的裕王把魏庸五馬分屍大卸八塊!還有那個惺惺作态的右丞相,死到臨頭才跪在楚韶面前忏悔罪過,有什麽用?他撞柱的時候司雲不僅沒攔,甚至還想捅上幾刀,讓他死無全屍才對!

他越是為楚韶憤慨,對淮祯的敵意就越是淡化,這個人,接住了尋死的楚韶,解了楚韶腳上的鎖鏈,現在還關心楚韶喜歡吃什麽。

南岐這種國家于司雲而言沒有任何歸屬感,他沒有什麽家國底線,他的底線只有收養他的安寧侯府,現在侯府沒了,他的底線就是楚韶。

誰對楚韶好,他就站在誰的陣營上,叛國就叛國了,魏庸統治下的南岐有什麽好忠心的?

他相信裕王在這件事上沒有惡意,于是不用淮祯詢問,自己額外寫了兩頁紙。

寫的是年少的楚韶最常去城東的馬場上習練馬術,那裏有一匹他最心愛的小黑馬。

他愛去城東的校場上與哥哥比試箭術,每次他都能贏。

閑暇的時候,他也會坐畫舫出游,有一年他還順便救了個落水的小姑娘。

偶爾會去城北湖心亭聽說書,聽古時候英雄的故事,沒過幾年,他自己就成了說書先生口中的大英雄。

侯府夫人給楚韶裁衣的布料都是城南錦繡莊的絲綢,他成年時老侯爺給他行加冠禮的玉冠是城中玉秀閣的傑作。

他把曾經意氣風發的楚韶寫在了紙上,展現在了淮祯眼前。

司雲頓了頓,又寫:“公子困在南宮三年,他的小馬已經病死了,大公子生死未蔔,說書先生不敢再說他的故事,魏庸抹去了公子的一切。”

淮祯心頭一顫,抹去楚韶一切的,似乎還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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