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折腰(五)
“殿下不如就把司雲留在楚韶身邊?”
待司雲寫完淮祯要的東西後,慕容猶趁機想把司雲從牢籠裏解救出來。
淮祯把視線從四頁紙上移開,看了一眼已經退到殿外的司雲,這才留意到他臉上的幾道傷口都已經愈合了,甚至都快看不出痕跡。
短短幾日,能把傷醫到這個地步的,也只有慕容神醫了。
“你對他,有私心啊。”這就不是個問句。
慕容猶:“他喉嚨的傷罕見,臣想在他身上試試新藥。”
至于有無私心,他沒有正面回答。
看在手上這四頁紙以及這手楚韶親自教出來的好字的份上,淮祯發了點善心:“他不必再回監牢,城中有不少空置的府邸,就近找一處關着,依然要嚴加看守,不許他出門,但吃穿上,按客人之禮相待。”
“至于讓他回到楚韶身邊。”裕王眸中的光沉了沉,“不能讓他接觸楚韶。”
司雲并不知道楚韶被下蠱這件事,淮祯的目的也還未完全達到,自然不能在他身邊安插這麽一個不穩定因素。
慕容猶深知這樣的處理已經是裕王開的恩典,也不敢多求。
司雲在殿外得知了自己之後的去處,他看了一眼慕容猶,試探着打手語,他的手語是自創的,全天下只有楚韶能看懂。
慕容猶看了半天沒明白小啞巴想要什麽,這會兒手邊又沒有紙筆,他想了想,将右手伸到司雲面前,攤開:“寫在我手心上。”
司雲便用食指在慕容猶手心寫字,他力道不重,撓得慕容猶手心發癢。
“我,想,看,看,公,子。”
這卻是有點難辦,慕容猶代他進去請示淮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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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祯還在琢磨着那四頁紙,聽到司雲有此請求,而楚韶又剛好睡着了。
念及他對楚韶的忠心,淮祯便準許司雲站在屏風旁,遠遠地看一眼。
楚韶剛剛睡下,他側身躺着,司雲剛好能看到他的側臉。
慕容猶慶幸昨夜将楚韶額上的細綢解了,眉心的傷疤又剛好被細碎的頭發絲遮住,司雲站得遠,根本看不清這處傷,他只看到楚韶身上的被子蓋得嚴實,床邊還有一個取暖用的地龍,近日天冷,內殿卻像是春天一樣溫暖。
慕容猶說:“你家公子在這裏吃得飽穿得暖,不必擔心。”
司雲依依不舍地多看了兩眼,才肯作罷,他走到淮祯身前,雙膝跪下,朝他鄭重行了一禮。
無需言語說明,淮祯也能猜到他大概是在感激自己。
如果讓司雲知道就在幾日前,這位裕王殿下還哄騙楚韶給自己磕頭,磕到滿頭是血昏迷三日,恐怕今日他就不是下跪,而是重拳出擊了。
裕王殿下心虛得很,揚手讓司雲起身,而後讓人趕緊把他帶下去。
與此同時,寧遠邱帶來一個讓淮祯懊惱的消息:減三成賦稅的政令只能刺激小攤小販,那些有門面的店鋪酒樓因為本身積累了一定的財力,賦稅減免于他們而言可有可無,他們寧願多交點稅,也要撐着腰杆。
如果真地要撬動這些中大商賈的利益,恐怕要賦稅全免才行。
這樣的舉措治标不治本,岐州如果不能上交賦稅,那麽收複這座城池的既得利益就徹底折損了。
淮祯思來想去,很快抓住了問題的根源:“一群羊如果悶頭朝一個方向走,問題必定出在領頭的那只身上,這群商賈如此默契,私下裏必然也有領頭羊在暗中組織通氣,把領頭羊馴服了,我不信城中還開不了市。”
“殿下的意思是……?”
“繁香樓在南岐是最有頭有臉的商戶。”這幾日,淮祯已經摸清了岐州城中的局勢,他說,“其老板樂善好施,早年資助了不少剛剛起步的小商戶,他顯然最可能是這只領頭羊。”
寧遠邱:“把這頭‘羊’抓來殺?”
“不,本王要以德服人。”裕王看向司雲寫的第二頁紙,上面也有鼎鼎大名的繁香樓,想來楚韶曾經是這裏的常客了。
“着人去繁香樓請位大廚來,請不來就抓,抓不來就綁。”
寧遠邱:說好的以德服人呢?!
門口的屠危領命去辦。
屠危這個人長得就很兇,往繁香樓門口一站,酒樓裏管事的都吓得腿軟。
無聲抗議是一回事,真把官兵招來了,這群小老百姓自然還是怕的。
屠危表明來意:“把你們店裏最好的廚子交出來。”
一個身材渾圓的中年男子被管事的推了出來,那管事的說:“這是我們樓裏的活招牌,王正王大廚。”
王正強顏歡笑,彎腰向屠危道好。
屠危把王正提到南宮的禦膳房,禦膳房原來那夥禦廚已經跑光了,現在掌勺的都是軍中的廚子,個個都健壯無比,掄勺跟掄大刀一樣威猛。
王正這個胖子倒是裏頭最嬌小的一個。
他以為自己是被抓來打下手的,沒想到那群廚子直接把廚房讓給了他。
屠危道:“王爺讓你做些南岐特色菜,他們不幹涉你,只給你打下手,有什麽吩咐只管說,只要把今晚這頓飯做好了,自然有賞。”
王正看着洗幹淨的鍋和桌上備好的各色新鮮食材,終于鎮定了些許。
這裏畢竟是禦膳房,是所有廚子心中的最高殿堂,能來這裏做掌勺,也算是莫大的榮幸了——如果南岐沒亡國的話,這份榮幸就更大了。
他心中雖有不甘願,到底不敢違抗那位裕王的命令。
他着手做起了繁香樓最常見的幾道菜式,起先還有些不适應,等鍋裏的油一熱,廚子的本能就被激發了,埋頭一頓操作,不消多時,門口的侍衛就聞到了一股誘人的香味。
淮祯手下的那群廚子也專心打下手,并不打擾王正的發揮。
鍋裏的魚湯最先出鍋。
王正見那群中溱的廚子都在專心給自己打下手,暫時無人關注他,又瞧了一眼門口,侍衛雖在巡邏,卻并不往廚房裏看。
王正抓住這個時機,從衣服兜裏掏出一小把石灰——這是他被帶來前臨時從繁香樓的廚房竈火堆裏掏的。
人在面臨未知的危險時,總想抓點什麽熟悉的東西防身。
菜刀鐵勺目标太大,只好抓一把石灰,如果真有危險,撒到敵人眼睛裏尚能争取一點逃跑的時機。
現在看來,似乎沒有這檔子危險。
他膽大包天,又動了別的心思。
這石灰撒進湯裏,不會立即發作,通常要過個一兩天才會腹痛難忍。
他陰恻恻地想:那個威風十足的裕王若是喝下這碗魚湯,必定拉肚子拉到虛脫!!
因為不是吃過食物立刻發作的,這件事肯定追究不到他頭上。
他心裏這麽想着,就把石灰撒進了熱騰騰的魚湯裏。
灰塵狀的石灰很快融入奶白色的濃湯裏,再用勺子攪拌幾下,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異常,最多味道上多了一股焦味,不過他大可以解釋南岐的魚湯就是這個味道。
“大人,魚湯好了!”他朝外頭候着的侍衛喊了一聲。
進來拿湯的卻是一個面容和善的老仆,看打扮像是裕王身邊人。
溫硯拿出銀針試了試魚湯,一切如常,這才親自端起食盤,準備把魚湯端走前,忽而轉身問了一句:“這鲈魚的刺可剔除幹淨了?”
王正心裏嘀咕:好尊貴的裕王啊,連刺都不會挑了,面上恭恭敬敬地狡辯:“鲈魚刺本來就少,如果把刺挑了,反而影響魚肉的鮮美。”
溫硯聽了道:“那我可得囑咐楚公子小心點吃。”
“等等!!”王正沖上前攔住溫硯,“公公剛才說,這湯是給誰喝的?”
溫硯不知他為何這般反應:“這魚湯是給楚韶喝的。”
“楚韶?這是給楚韶吃的?!”王正呆了一下。
溫硯繞過他,準備趁熱把魚湯送上桌。
王正又疾步攔在他面前,險些把湯汁撞了。
溫硯微怒:“你急匆匆地做什麽!?”
這一動靜也把外頭的侍衛給驚動了。
王正強自鎮定下來,雙手搭上食盤:“公公,小的忽然想起,這湯裏忘了加鹽。”
溫硯:“一個酒樓大廚,居然能忘記加鹽?”
“這不是…”王正刻意看了一眼門口的侍衛,“我這是頭一回給貴人做菜,誠惶誠恐,一時竟給忘了。”
溫硯沒有多加責怪,只好把魚湯交還給他,準備讓他加完鹽再端走,不想魚湯剛到王正手中,就見他忽然踉跄一下,居然把整碗魚湯都給摔在地上了!
用一整尾新鮮的鲈魚炖足一個時辰,才能得這麽一碗奶白色的濃湯,現在碗摔了,魚湯全毀。
“你?!”
“公公恕罪,小的不是成心的。”
溫硯:“我恕你罪有何用!王爺還等着這道湯呢!!”
“小的立刻重做!這就重做!”
“今日只有一尾鲈魚。”那位淮祯禦用的廚子提醒道,意思是地上這一條魚毀了,今日大概率做不出第二碗魚湯了。
王正鬥膽問道:“這魚湯是楚...楚公子點名要吃的?”
溫硯:“這魚湯是拿來給楚公子補身體的。聽說你炖得一手好湯,王爺才讓人請了你來,不想你如此毛手毛腳!”
王正立即道:“既然是楚韶要吃的魚湯,我今日一定把這道湯做成!!”
有人給他潑冷水:“城內閉市多日,有錢都沒地方買魚,倒是可以去捕一只,但這可太費功夫了。”
中溱有巨大的糧草庫,足夠全軍吃半年,他們并不依賴于南岐的市場,但像魚類這些生鮮,如果買不到就只能派人去現捕,捕一尾魚也頗費功夫,因此比起能圈養的豬牛羊雞,魚肉是物以稀為貴了。
現在沒地方買現成的魚,派人去捕一只來回起碼要一個時辰,眼看就要耽誤事兒了。
王正不慌不忙:“請各位軍爺跟我走一趟,我帶你們去城中采買!”
他可是繁香樓的大廚,在吃這件事上,沒人比他更有研究,自然也最清楚,南岐城中哪家魚鋪的魚最鮮美,哪家賣的菜最新鮮。
百姓對外閉市,對內卻偷偷流通着大小買賣,而這些暗地裏的交易,只有王正這樣的老手清楚。
他帶着四位軍中大廚,往城東的李家買了三條肥美的鮮魚,往城北張家買了剛從地裏拔出來的青菜,又跑了城南的百貨鋪買了南岐特有的茶葉。
他熟門熟路地敲響閉門謝客多日的諸多店面,說明是為楚韶做飯才來購買食材,那群商戶立刻以最低價賣了店裏最好的食材,居然還有老板硬塞了棵千年人參,說加在湯裏能補身。
那四位中溱的廚子暗暗吃驚,裕王費盡心思都沒能把讓南岐的市場恢複正常,而王正僅僅借用楚韶的名諱就叩開了所有人的門。
楚韶在南岐民間,居然比金錢還要管用。
因有人帶路,他們在短短的半個時辰內購齊了食材,王正重新掌勺,精細地給魚處理骨頭,做的每一道菜都是繁香樓只招待貴客的密菜,他還記得楚韶從前最愛吃碧螺蝦仁,一并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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