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折腰(六)
月光如練,涼風習習。
一股沁香自內殿飄出,外頭站崗的士兵明明剛進過晚飯,卻被這股香味輕而易舉地勾起了食欲。
廚房總共送了六道菜一道湯上來。
楚韶坐在桌前,一眼掃過去,比起昨日糙煮的大魚大肉,這些雕龍畫鳳的菜肴堪稱琳琅滿目。
“嘗一嘗這個蝦仁。”淮祯夾了一塊帶茶葉的蝦仁放進楚輕煦的勺子裏。
楚韶這回沒有捂着嘴跑開,他拿起勺子,把蝦仁送進嘴裏。
上等碧螺春和蝦肉雜糅,清甜爽口。
不消淮祯勸,楚韶自己拿起筷子,把桌上其他菜肴都嘗了一遍。
這些菜葷而不腥,油而不膩,幾乎是踩着楚韶的味蕾下的鹽放的醬。
不知不覺,他碗中的白米飯已經塌陷一大塊。
淮祯坐在他身邊,一只手搭在桌上,食指曲起抵着太陽穴,歪頭欣賞楚韶進食的模樣。
楚韶正低頭喝勺子裏的魚湯,他垂眸吹了吹奶白色的湯面,分兩口喝幹淨,那魚據說是被處理得一顆刺都沒有,骨節分明的手指操縱玉筷,夾起一塊嫩白的魚肉,送進嘴裏,細嚼慢咽,喉結在細長白皙的脖頸間上下滑動。
淮祯興致盎然地挑了挑眉,覺得今日做這道魚湯的廚子該重賞。
楚輕煦起筷落筷間都守着世家子弟刻在骨子裏的禮節,這桌菜應該是他這三年吃的最好的一頓,
就算大快朵頤風卷雲殘也不為過,他卻不曾失禮。
就是自己吃的太沉醉,完全把裕王殿下晾在一邊,吃到半飽時,才想起淮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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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咕,你也吃呀!”
曜黑色的雙眸覆着一層毫不作僞的溫柔,淮祯擡手拿下楚韶嘴邊不小心沾上的飯粒,輕笑:“秀色可餐。”
“我不是女子。”楚韶眨了眨眼睛,嚴肅地糾正。
“既然你不餓,就給我盛碗飯吧,我還能再吃一碗。”
他毫不客氣地使喚起王爺來,一旁侍奉的溫硯可見不得楚韶如此“無法無天”,正要上前代為盛飯,淮祯卻真地拿過楚韶手邊空掉的飯碗,親自替他盛了一碗白米飯。
溫硯忍不住提醒:“殿下...這不合禮制。”
“無妨。”淮祯半是認真,半是開玩笑地道,“王爺替王妃盛飯,天經地義。”
“天經地義!”楚韶恃寵而驕,學着他的口吻打趣起來。
淮祯舒朗地笑了笑,陪楚韶吃飯,真是件令他愉悅的事。
更令他愉悅的是,楚韶吃的這頓飯,直接給他指了條明路。
王正被留在了宮中,專門負責楚韶的吃食,還因為那道魚湯得了千兩黃金的賞賜。
雖然中溱軍中有足夠的糧草,但給楚韶做飯的食材,都需要王正親自去采買。
許多南岐的菜式也只有用南岐土生土長的食材才能煮出該有的味道來。
王正起先沒覺得有何不妥,只要能讓楚韶吃好點,他很願意做這種跑腿,城中的各個商戶知道他是為了楚韶在采買食材,也十分配合。
有人買就得有人進貨,要進貨就會有開銷,有成本投入就想着多少賺點,一來二去,城中的商戶幹脆開門營業起來。
那些名氣稍遜于繁香樓卻也十分有名的酒樓飯店眼饞着王正那千兩黃金的賞賜,都盼着裕王能找人把自家廚子也招進禦膳房。
畢竟千兩黃金可不是一筆小數目,足夠平地再起一座繁香樓。
大家都虧錢可以,你不能獨自發財啊。
為了賞賜是一回事,能給楚韶做頓飯,也是這群百姓的一點心意。
為了能博得這樣的機會,這些酒樓也陸陸續續開門待客。
淮祯頭疼小半月的難題,被楚韶一頓飯吃開了。
“那一抹石灰早就被我搜到了,但按王爺的吩咐,沒有聲張。”
屠危坐在城中以美酒聞名的酒樓中,和吳莽說,“殿下早料到那個廚子不會安守本分,他把石灰撒進湯裏,溫硯心裏也是知道的,刻意透了一句是給楚韶吃的,那廚子果然立刻變臉,老老實實重做,老張他們故意在旁邊說魚沒了,那廚子就屁颠屁颠地提着籃子去街上采購,傻呵呵地把岐州大小商戶都給賣了,一來二去,這些店都乖乖地開門營業。”
屠危将杯中美酒飲盡,酒香濃烈,頗得他心:“要不是王爺謀算得好,我都喝不到這等美酒!小二!再來一壺!”
“好咧客官!”那頭立刻有人應。
吳莽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起先我還想不通王爺為何會對一個男子如此着迷,這個楚韶除了長得還行,整個人柔柔弱弱的,看着也不太聰明的樣子,沒想到他如此得民心,也難怪魏庸會擔心他功高蓋主了。”
“吳老弟,你別小看這個人,當年繞音谷,王爺都被他耍哭了!”屠危喝了點酒,就敢私下裏提淮祯的糗事。
繞音谷那一戰,吳莽并不在淮祯身邊,他只隐約聽說過當年的敗局,卻不怎麽知道細節,只記得裕王那日狼狽回營後,勒令所有人不準再提此事,可見于他而言,這次敗仗是奇恥大辱。
越是不讓提,別人的好奇心就越重。
“你倒是說說,當年那一仗到底是怎麽回事?”
“說起三年前繞音谷一戰,那小裕王被打得是落!花!流!水!”城北湖心亭,許久不開張的說書先生重新擺了一張小桌,一拍驚堂木,圍坐于亭中的聽衆立時安靜。
“那裕王年輕氣盛,又自诩百戰不敗,自視甚高,輕易就被咱們将軍誘至谷內,那繞音谷是個喇叭狀的深谷,進谷的入口開闊,能容數百人并行而走,出谷的入口卻狹窄如笛口,一次只容許一人走過。”
“将軍佯裝敗走,獨自誘裕王深入,等裕王的三千兵馬都追至谷中腹地時,谷口頂端埋伏的将士便将一早備好的巨大石頭一并推進谷中,震天響的動靜後,寬敞的入口就被石頭完全封死。”
“那小裕王才意識到自己上了當,而将軍早已策馬自出口脫身,出口處又埋伏着一個連的弓箭手。溱軍若有人試圖出谷,立刻眉心中箭,當即身亡,真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驚堂木再拍,圍坐亭中的聽衆拍手叫好。
他們對中溱不敢宣之于口的憤怒,只能借說書先生的故事來宣洩。
不論裕王如今多麽威風凜人,也抹不去當年被楚韶打得落花流水的事實。
這群人湊在一起重溫淮九顧當年的糗事,津津樂道,不亦樂乎,完全沒注意到,就在湖心亭外不遠處的柳樹後,小裕王本人也一字不漏地聽見了。
預感到後面的走向會被說書人渲染得十分難堪,他牽起楚韶的手,準備帶他離開這裏。
楚韶卻聽得入迷,抱着樹幹不肯走了:“聽下去嘛!我想知道後面怎麽樣了。”
“......”
因為司雲寫了楚韶從前愛到湖心亭來聽說書,他才特許讓那幾個說書先生重操舊業,沒想到這群岐人重操舊業的第一個故事居然是在重溫自己的敗績!真是一群白眼狼!!
很難不生氣!!
楚韶聽得津津有味,他并沒有意識到,說書先生口中的“南熹将軍”是他自己。
淮祯還沒把人拉走,說書先生又開始娓娓道來。
“裕王被困繞音谷三日,彼時正值數九寒天,第一日就下起了大雪,三千溱軍雖個個健壯,身上的衣服也可禦寒,但那個谷口,吹得卻是穿堂風!”
“那風冷冽刺骨,若有人敢站在風口,一晚上就能活活被吹死。那小裕王還算鎮定,讓手下的人逆風生火,三五成群地抱成一團,互相取暖,這才沒有人被凍死,但入了夜!寒風吹來的不止是冰雪,還有那鬼哭狼嚎之怪聲!”
“據傳,繞音谷早年曾是一處古戰場,有千萬條人命于此處厮殺又埋骨于此,谷底若是深挖下去,說不定就能挖出白骨,當兵的人日日浸在殺伐之中,倒也不至于怕那麽一兩具屍體。”
“但恐怖就在于,每到深夜,谷內便無端傳出許多哀嚎聲!那聲音凄厲無比,像是地獄裏的惡鬼在夜裏重歸人間,陰兵過道,寒風陣陣,鬼叫聲尖銳刺耳,殘月之日,繞音三日不絕,這就是繞音谷之所以為繞音谷的緣由。”
“那裕王也算見過世面,對這些聲音置若罔聞,頭一晚上就這麽生熬過去,天一亮,咱們将軍站在深谷之上,問裕王:‘淮九顧,你降不降?’
那裕王中氣十足地回:‘我決不投降!’
将軍一笑,很快,他命人往谷中倒下冷水,谷內并沒有遮風避雨的地方,所有人包括那裕王都淋了個透心涼,加上雪還未停,那水直接就在這群人的衣服上結了冰!諸位可以想象那是何等寒冷!”
不遠處的淮祯下意識用雙手摩擦兩下自己的胳膊,仿佛真回到了那日的嚴寒環境中。
他當日确實險些被楚韶凍死。
“那天夜裏,有幾個扛不住的士兵想要投降,被裕王親手砍了。第二日,将軍又高高在上地問:‘降不降?’
裕王用那害了風寒格外沙啞的嗓子嘶吼:‘老子絕不會倒下!’
将軍一揮手,谷口就傳來了烤肉的香味。這群溱兵餓了兩天兩夜,身上的幹糧雖然還有,卻被凍得跟石頭一樣,那饅頭扔出去能砸死一頭馬了,谷外的弓箭手正張羅着烤全羊呢,孜然烤肉的香味随着風飄進谷中,聞得到吃不到,溱兵的口水都要淌成河流淹了這繞音谷!”
“哈哈哈哈哈哈!!”
湖心亭爆發出歡快的笑聲。
淮祯臉色陰沉得要擰出水來。
“到了第三日,這三千溱兵凍病的,餓暈的,被夜裏的鬼叫鬧到意識恍惚的不計其數,歪七扭八地倒成一堆,已經是任人宰割的狀态了。
只那裕王還屹立不倒,卻也是強弩之末了。
将軍心善,又給了他一次機會:‘最後一次機會,淮九顧,你降不降?’
淮祯一拳打在谷中的石壁上:‘死...咳咳...死都不降。’
将軍冷笑:‘好,你自己選了死局。’”
“白色的煙霧很快籠罩在繞音谷上空,将軍讓人在繞音谷入口和出口處都放了一把火,打算将這三千溱兵盡數燒死。那煙漫天都是,熏得人咳嗽不止。此時一陣寒風吹過,将軍将谷中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你們猜猜,他看見了什麽?”
楚韶這些光榮戰績南岐百姓早就爛熟于心,自然知道之後發生了什麽,倒是不遠處的主角本人好奇不已:“他看見了什麽?他到底看見了什麽!?”
淮祯:“......"堅決不能再讓這人聽下去了!
他把楚韶攔腰扛起,決定把他強行帶走,卻聽亭中的說書人高聲道:
“他看到,那戰無不勝的裕王殿下,正蹲在地上抹那嘩啦啦的眼淚水!”
“哈哈哈哈哈!!”
“九尺男兒,中溱威望遠播的二皇子淮九顧,被将軍打成了林黛玉,哭得如同三歲小兒!!”
“......."
楚韶全聽見了,淮祯再攔也來不及了。
他把手從楚韶腰間挪開。
楚韶眨巴兩下眼睛,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裕王:“啾咕,你真的被那個人打哭了嗎?!”
“沒有!!!我是被煙熏的,那眼淚是被煙熏出來的!!!!”
“真的嗎?”楚韶無辜地質疑:“我不信。”
淮祯:“......."百口莫辯。
“那王爺是真地哭了嗎?”吳莽抓着屠危問。
“哪能啊!王爺确實是被煙迷了眼睛,加之又冷又餓,身上乏力,這才蹲在地上抹眼淚,楚韶虛長王爺一歲,他遠遠看着,以為小王爺是真被欺負哭了。”
屠危說:“要說這楚韶也是怪,那日他完全可以要了王爺的命,見他哭了,居然一時心軟,讓人滅了火,撤了兵,手下留情,王爺才保住一命。”
吳莽驚道:“難道不是王爺拼死殺出重圍嗎?”
“吳老弟,你是沒見過那繞音谷,人一旦進了腹地,前後一堵,直接就是個死局,除非天降神兵,否則根本不可能從裏面突圍。“屠危壓低了聲音,悄悄說:“拼死殺出重圍這個說法,是咱們王爺好面子,胡扯來堵悠悠之口的。”
吳莽:“......"
屠危忍不住唏噓道:“不想三年過去,風水輪流轉,能把王爺耍哭的楚韶現在卻被王爺騙得一愣一愣的,真是造化弄人。”
作者有話說:
繞音谷原理:磁場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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