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折腰(七)

寂寥半年的春水湖上開出一艘華麗的畫舫,在迷蒙的水霧中,蕩至湖水深處。

終于終于,把湖心亭說書人的聲音給隔絕了。

“啾咕,你當年真的沒有哭嗎?”

楚韶不依不饒地追問他,淮祯越是歇斯底裏地否認,楚韶越認定他是受了委屈不肯宣之于口。

“如果你無人傾訴的話,可以和我說。”

“楚輕煦,你再糾結這個問題,我就把你扔進湖裏,讓你自生自滅!”

人都有逆鱗,裕王的逆鱗之一便是繞音谷這場敗仗,自他持槍上馬,踏入邊境之日起,他就從未嘗過失敗的滋味。

遇到楚韶前,他在戰場上簡直是如魚得水,所向披靡。

對于一個生母負罪母族永世為奴的皇子來說,長勝不敗的戰績是他唯一能屹立于中溱朝野和異母同父的瑞王相争的底氣。

他拼盡全力博出來的功績好不容易堆積成泰山,卻在三年前,被楚韶一槍挑翻了。

現在這個人居然還敢一臉無辜地問他是不是受了委屈?

如果不是确信楚韶失憶,他一定會懷疑他在暗諷自己!

楚韶被他吼了這麽一句,忽然安靜下來,不再叽叽喳喳地問個沒完。

正當淮祯覺得奇怪時,清俊溫潤的臉蛋忽然湊了過來,一股清淡的藥草香撲入淮祯鼻中,偏涼的手心攀附上裕王修長的脖頸,薄唇讨好地在他臉頰上蹭了一下:“你別生氣...別把我扔到湖裏去。”

明亮的眼眸蕩着潋滟的水光,長睫煽動時,睫尾像羽毛一樣從淮祯臉上劃過,癢癢的。

楚韶是只永遠不會咬淮祯的兔子,哪怕被他真情實感地威脅了,也只會跳進他懷裏,卑微地求他摸摸自己的背,主人不肯,他就自己把毛理順了,窩在他心口,祈求對方能憐憫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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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祯永遠無法馴服三年前那個能把他提起來耍的楚韶,卻能輕易把眼前這個無知懵懂的楚輕煦推倒在梨木雕花的美人榻上。

楚韶乍然由坐改為躺,回過神時,淮祯已經欺身壓在他身上。

“九顧?”

淮祯挑過他的下巴,将這張絕世容顏盡收眼底,解氣地道:“三年前輸給你又怎樣呢?今日的贏家是我就行。”

楚韶眸中寫滿不解,他聽不懂淮祯口中的輸贏。

溫熱的氣息撲進他的鎖骨,他身上的狐裘被解下...

楚韶對這些觸碰一知半解,刻在骨子裏的禮義廉恥讓他面頰生紅。

明知不對——場合不對,時間不對,哪哪都不對。

但因為做這些事的是淮祯,便不想反抗,他乖乖躺着,任他上下其手。

......

修長白皙的手指扣緊了床榻雕花镂空的鳳頭,楚韶咬緊下唇,半垂着眼眸,承受與疼痛并存的歡愉。

“疼...”

他有氣無力地求饒,淮祯将他攔腰抱起......

顧及外面還有船夫,楚韶硬生生忍住,低頭咬住了淮祯肩膀上的肉,眼淚在颠簸中眨落下來。

他咬得也不狠,對淮祯而言就跟被蚊子叮一樣,他锢住楚韶的腰,在他耳邊,洩憤地道:“楚輕煦,是你輸給我。”

畫舫在湖中搖來搖去,甲板上掌舵的船夫尋思着今日也沒吹多大的風啊,怎麽船搖晃成這樣?

都快把他這個半輩子在水上混的給颠暈船了。

不得裕王命令,他也不敢進船艙打擾。

日頭西斜的時候,畫舫靠了岸,下船時,楚韶站都站不穩,險些一腳踩進水裏,船夫及時扶了一把,楚韶面色蒼白地同他道過謝,而後裹緊身上的白色狐裘,遮掩衣裙裏未幹透的血跡。

不遠處的湖心亭,說書人還在鼓吹昔日的南熹将軍,聽衆依然高聲為他捧場,為昔日的楚韶喝彩。

這些聲音已經不足以再讓裕王惱羞成怒了,因為他們口中的英雄,已經被他蹂躏得狼狽不已。

“啾咕,你可以抱我嗎?”楚韶站在原地,狼狽地抓着狐裘,雪白的毛領蓋住了他頸處的點點紅痕,被抓亂的發絲散在他額前,含着碎光的眼眸慘淡地暗了暗,盈出一汪可憐的水,他低下頭,局促又難堪地說,“我...走不動,走不動了。”

淮祯的無名火已經消了大半,看在楚韶可憐得像只病兔的份上,他終究是上前,卻還要占一占嘴上的便宜:“你求求我。”

楚韶哀怨地問:“我剛剛...已經求了你很多遍。”

淮祯:“有許多人都曾跪在我面前向我求饒,卻只有你的求饒聲最動聽,聽多少遍都不是很夠。”

“如果我不求呢?殿下打算把我丢在這裏嗎?還是把我推進湖裏?”

楚韶擰着清秀的眉毛,額間那道未消的傷疤猝不及防紮了淮祯的眼,“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這麽對我,你把我跟你的那些手下敗将相提并論,看來我也不過是你眼中的階下囚而已。”

淮祯一愣,他轉眼去看楚韶的耳垂,見紅朱砂已經轉為暗紅,不複前幾日的豔麗。

他以為服了鐘情蠱的楚韶對自己會是千依百順,原來不是這樣,哪怕他縱容自己做剛剛那種事,卻也是守着某種底線的。

楚韶負氣,幹脆擡手解了狐裘的綁帶,白色的狐貍毛墜落在地上,像一團幹淨的雪,雪退下後,露出楚韶身上種種不堪的痕跡,上等的布料皺如破布,紅淤的斑點在他白皙的肌膚上格外刺目,淡藍色的衣服下擺有大片混唐過後的血跡。

他本就憔悴,站在寒風中,像個即将碎掉的青瓷。

他自暴自棄:“殿下,我已經求過你很多遍了,我累了,你放我在這邊自生自滅吧。”

幾乎是立刻,淮祯上前撿起狐裘,張手将楚韶裹進狐貍毛中,楚韶居然還掙紮了兩下,但很快被淮祯用力抱住了。

“不求就不求,你這樣被外人看了去,成何體統?”淮祯退了一步。

“你在乎嗎?你不是還想把我扔進湖裏嗎?”

“......"

楚韶用拳頭砸了他兩下,淮祯默默受了,他将楚韶攔腰抱起,楚韶脫離了地面,不得不擡手攬住他的脖頸才能安心。

朝馬車的方向走去時,淮祯聽到楚韶悶在自己心口,半是委屈半是溫順:

“床笫之間的求饒,可以,只要你想聽,怎麽都行。但你不能把我視為你的敵人,你的手下敗将,你明明說過,我是你的王妃。”

他擡眼,看着淮祯的眼睛說:“九顧,我們之間,是平等的。”

淮祯心虛地避開了他的視線,他心想,你确實是我的敵人,可我卻是你的手下敗将。

至于王妃之位,回溱都後,必定是由溱帝做主,或是高門貴女,或是世家公子。

中溱上下盛行慕強之風,皇室尤甚,平民階層若想跻身王公貴族,科舉考試是一條途徑,通過聯姻嫁娶又是另一條途徑。

只要你有本事能讓王爺甚至太子對你折腰,是男是女無甚要緊。

更因為淮氏祖上就曾出過一位聲望鼎沸的男後,名叫夜鄞,夜鄞不僅文武雙全,更為中溱現有的盛世打下堅實基礎,到了後期,與淮靖帝平起平坐,形同副帝。

因此世人對于男子居于後位或是王妃之位習以為常,只是會用更嚴苛的目光去考察對方是否夠得到這個資格。

要知道,一位王爺要是選了男子做正妻,若他是個專情的,不納妾室,那麽等同于斷子絕孫。

若為傳宗接代而納女子為妾,妾室所生之子又都是庶子,在襲爵或是襲位時,名分會極其難堪。

并且還要飽受世人嘲諷诟病,畢竟誰家的女兒都是金貴的,憑什麽要頂着妾室的名頭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險去生一個庶子?有這個資本為何不去做個正頭的高門主母呢?女子憑什麽就要為兩個外人的愛情犧牲自己一生的幸福呢?

家世普通的人家或許出于無奈會将家中的女兒送去做妾,然而那些高門貴女是絕不會走這麽一條踐踏尊嚴的路的。

這就是一個死局,越是位高之人,付出的代價越大,那麽能讓一位王公貴族放棄家族百年傳承去娶的男子,不僅自身要能文善武,還要對夫君事業有助力。

比如當今瑞王的男妻溫霈,既是溱帝心腹嫡子,家世顯赫,本身也才華橫溢,容貌出衆,瑞王娶他,于儲君之位大有助益,為這麽一位貴公子斷子絕孫,世人倒也能理解,況且瑞王專情,并不納妾,實在無可指摘。

想到這裏,淮祯垂眸看了一眼懷中的楚韶,楚韶的長相無可挑剔,以至于連吳莽這種粗人都能說出“王爺喜歡楚韶似乎無可厚非”這種話。

楚韶以前能文善武,現在手廢了,腦子也被鐘情蠱毒得不甚清醒。

至于他的家世,亡國之臣,落魄的侯府公子,再有一層,楚家和中溱對陣邊關多年,互相厮殺,說是隔着血仇都不算過分。

簡直是,樣樣都配不上。

如果是三年前的楚韶就好了。

三年前,淮祯被楚韶一槍挑下馬,摔了一臉泥。

但他也扯下了楚韶臉上的面具。

他看到了南熹将軍的真面容,幾乎一眼就入了迷,鬼使神差口不擇言:“你降入我中溱吧,我娶你做王妃,我願意為你斷子絕孫。”

他那時從馬上摔了一屁股蹲,坐在邊境的沙塵中,灰頭土臉。

楚韶坐在馬上,發絲劃過他從不在戰場示人的出塵面容,他看着馬下的淮祯,眸中碎了月光般柔和,他淡笑一聲,“手下敗将還敢口出狂言。”

淮祯被他訓了這麽一句,低頭抹了一把臉上的土。

一把銀亮的槍頭伸到他面前,沒有殺伐之意。

淮祯順着槍身上移視線,只見楚韶微微躬身,左手手肘搭在馬背上,右手持着長槍,眼中隐隐含着笑意與憐憫,一副看孩童哭鬧的姿态。

他卸下一切敵意,只這麽看着淮祯。

淮祯将手搭在槍身上,借力從地上起來,拍了拍屁股後面的塵土。

楚韶輕笑出聲,調轉馬頭,悠然離開。

裕王殿下情窦開得正盛,還以為楚輕煦這是害羞,于是第二日交戰時,輕敵中計,被困繞音谷三日,那三日的折磨,楚韶真是一點都不留情。

當年淮祯真是氣死了,他初開的情窦就這麽被澆滅于繞音谷。

他只知道自己受辱委屈,像個傻子一樣被提着耍。

完全忘了,三年前,楚韶有兩次機會可以殺他,卻都選擇了手下留情。

三年後,淮祯嫌棄懷裏這個傻子,配不上自己。

作者有話說:

低情商:你降入我中溱吧,我娶你做王妃

高情商:我願意為你斷子絕孫

韶兒(嫌棄):大可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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