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折腰(九)
淮祯又問:“這三年,侯府都是你一人打理?”
宋河如實說:“府中仆人都已遣散,只有我一人守着這座宅邸。”
“你倒是忠心。”
“侯府于我有大恩,老奴此生與侯府共存亡。”
淮祯猜想無非是救他性命之類的恩典,也沒有細問,只說:“人的精力有限,偌大的侯府,只靠你一人,不可能打理得這麽精細。”
宋河說:“周邊的百姓空閑時也經常會來幫忙。”
淮祯了然:“難怪,難怪這府中連一片枯葉都沒有。”
宋河:“侯府這三年,便是靠着百姓的接濟與幫忙撐下去的。”
“百姓如此偏袒楚家,魏氏忌憚也在情理之中。可惜了,如果三年前,楚韶能揭竿而起,反了魏庸,自己做皇帝。”淮祯說,“估計今日之南岐,還不至于落到中溱手裏。”
這時,裏屋忽然傳來利刃出鞘的铮铮聲,淮祯反應迅速,立時閃身進屋,卻見楚韶握着一把銀色的匕首,正把刀刃從銀制的鞘裏緩慢拔出。
見他沒有遇襲,連淮祯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是松了一口氣的。
宋河也後腳趕來,見屋內沒有刺客,楚韶也毫發無損,這才安心。
“我找到一把刀。”楚韶絲毫不知面前這兩人的心境變化,他握着這把輕制的匕首,覺得格外趁手,更重要的是,這是他唯一能提起來的一件武器。
淮祯想起他雙手的穿骨傷,本該提不了任何刀劍才對。
他上前接過這把匕首,一掂量,竟比尋常規格的匕首輕了一倍不止。
匕首的柄以和田白玉制作,玉質細膩瑩潤,觸手升溫,雕作花枝形,鞘為木質包銀,鋪滿錾菱格花朵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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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指腹摸了摸刀身,輕薄如紙,刀刃朝上,扔下一根發絲,竟然削發如泥。
如此厲害的匕首,卻跟一本薄書差不多重,楚韶不僅能提起來,甚至能以此輕易傷人。
“這是老侯爺給二公子的10歲生辰禮。”宋河上前道,“10歲的孩童,只能提起這個重量的武器,這把匕首,是侯爺請了最好的工匠,花費一年打造的,制刀刃的玄鐵材質特殊,世上僅此一塊。”
淮祯驚嘆于這把匕首的做工和威力。匕首雖輕,卻承載着先安寧侯對楚韶沉重的愛。
“既是生辰禮,我還是放回原位吧。”楚韶雖然很喜歡這把匕首,卻不想奪人所愛,那宋河卻道:“無妨!公子若喜歡,便将匕首留在身邊,防身也好啊。”
他知道楚韶雙手都被魏庸廢了,自小苦習的一身功夫無力施展,那麽哪怕帶一把能提得動的匕首防身也好啊!
楚韶手裏要是早有這麽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至少能要了魏庸的狗命,何至于被他折辱三年?
宋河暗暗地想,如果這個裕王也是個不堪托付的,二公子好歹也能一刀結果了,也好過再受苦。
盛情難卻,楚韶只好收下匕首,鄭重地放入懷中。
裏屋還有許多他年少時心愛的物件,都保存得非常好,侯府的貴公子,随便一只拿來玩的竹蜻蜓都做得栩栩如生,堪稱工藝品了。
這些小物件,就算是現在的楚韶,也忍不住一件一件把玩過去。
趁着楚韶分心時,宋河朝裕王行了一禮,淮祯看出他有話要說,便又繞回外屋,宋河卻走到門口,彎腰颔首:“請王爺移步小院。”
淮祯猜想事情應該跟楚韶有關,便跟他走到院子裏的竹林邊,此處剛好避開了屋裏的所有窗戶,楚韶不會看見更不會聽見什麽。
“請王爺開恩。”宋河忽然雙膝下跪,頭磕在地上,跪伏在淮祯腳邊,“老侯爺去世時,口中始終念着二公子的小名,他故去三年,二公子連侯爺的牌位都不曾見過,老奴懇請王爺開恩,讓他去祠堂祭拜,哪怕上柱香也行啊!”
“......”淮祯擰了擰眉。
老侯爺當年在朝堂為楚韶封後之事據理力争,被魏庸氣到當堂吐血,擡回侯府的當夜便含恨而終。
楚韶沒有見到父親最後一面,若他神智清醒,此事必定是他最為痛悔之事。
如果能去祠堂祭拜上香,也算是解楚韶之心結,了老侯爺之遺願。
這不是什麽做不得的事情,宋河又如此低聲下氣,淮祯本該答允,說出口的卻是:
“不行。”
如果楚韶沒有中蠱,去楚氏祠堂盡孝他絕不會攔着。
但現在楚韶記憶盡失,又信了淮祯的那套說辭,滿心以為自己是中溱随州楚氏的人,正因為他認定自己是中溱的人,所以才會這麽配合淮祯的一系列部署。
如果這個時候讓他去侯府的祠堂,他必定要起疑。
按宗族禮法,不是家族中人,不得擅入祠堂,妄論跪拜上香,如果讓楚韶進侯府祠堂祭拜,這不是明晃晃地告訴楚韶,他其實是南岐楚家的人?
一旦楚韶得知自己的真實身份,那麽淮祯今日利用他得到的欣榮局勢将會徹底颠覆。
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楚韶能安得了民心,自然也能靠一句話把南岐重新攪亂。
淮祯甚至都相信,只要楚韶有心,他站在城樓上振臂一呼,這群南岐百姓能立刻擁他做皇帝。
哪怕有鐘情蠱,他都不敢保證自己能完全控制得了楚韶。
畫舫那日的事已經讓他知道,楚韶哪怕中蠱,也守着某種底線,或許這根底線之一,就是南岐呢?
淮祯不敢賭。
他不容置喙地重申:“楚韶絕不能進侯府的祠堂。”
“為何!!”宋河從地上擡起頭,急切又不解:“我僅僅只想讓二公子給老侯爺和夫人上柱香盡盡孝心而已!王爺也有父母,難道沒有一點同理心嗎!?”
“你放肆。”淮祯愠怒,“你怎配提本王父母?!”
宋河豁出性命,死谏:“王爺這幾日帶着二公子四處游玩,城中百姓為了楚韶,認命開市。短短兩月,你已全局拿下南岐,待你回了中溱,儲君之位便是你的囊中之物。”
“王爺如今是春風得意,為何就不肯施給楚韶一點仁慈呢?你別忘了,沒有楚韶助你,如今南岐還是一座死城!你又能有什麽政績可言!”
淮祯道:“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楚韶于孤能有利用價值,是他的榮幸,也是安寧侯府的榮幸,若沒有孤,他跳城樓那日就死透了,是孤讓人救他性命,解了鎖他三年的鎖鏈,你如今卻來指責孤對他沒有仁慈?!你既有這份膽量,當日為什麽不去指責苛待他的魏庸!”
簡直字字誅心,宋河為自己昔日的無能感到羞恥與悔恨:“王爺于楚韶是有大恩,但你近兩月做的這些事,于楚韶也是大仇!”
“二公子是我看着長大的,他絕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我不知你對二公子做了什麽讓他變成如今這副天真無知的模樣,我也不敢到二公子面前揭他的身份。”
宋河眸中淬了對淮祯的無力恨意,他篤定地說:“但我要提醒王爺,有朝一日,楚韶要是想起你利用他折了母國百姓的脊梁骨,還阻止他去祭拜父母,他手上那把匕首,一定會刺入王爺的心口!”
尖銳割手的竹葉如刀劍交鋒般在風中發出沙沙聲。
淮祯站在陰影裏,宋河跪在陽光下,兩人陷入了緘默,直到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傳來。
宋河慌亂地從地上站起,淮祯也斂下黑沉沉的臉色,仿若一切如常。
“你們怎麽跑這兒來了?”
楚韶從牆角探出身子,小步跑到了淮祯身邊。
裕王眸中的洶湧怒意退潮般平息下來,他看向楚韶時,依舊和今日的春風一樣溫柔。
“我來看看這些竹子。”
他十分自然地給了個答案,楚韶不疑有他。
宋河察覺到,淮祯與楚韶說話時,從來只稱“我”,而不是帶着王爺威嚴的“孤”。
“竹子有什麽好看的呀?”楚韶走到幾棵竹子前,見竹身挺拔,枝幹遒勁,枝葉繁茂,還能聞到一股竹葉的清香,聞着聞着就餓了,他轉頭看向淮祯,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肚子,“我有點想吃竹筒飯。”
“......”淮祯懷裏還藏着那幾朵桃花,他說:“那要不砍一根現成的竹子回去?”
楚韶連忙搖頭:“不成。”他走到淮祯身邊,拉着他的袖子悄聲說,“這又不是在自己家裏,怎麽能想拿什麽就拿什麽。”
他方才在裏屋裏還看到了許多喜歡的物件,但并不打算說出來,他總覺得自己要是表達了喜歡,那這位宋伯一定就會送給自己。
“這畢竟是侯府二公子的遺物,人家肯定是要留作念想的,我們這樣看一件喜歡一件拿走一件,那怕是要把這個小院都給搬空了。”
“無妨,整座岐州城都是我的,你喜歡什麽,都可以拿。”
南岐戰敗,按理說這座城池的一切都落入了淮祯手中,南宮都是他的了,更何況區區一座侯府?
宋河還未從悲恨中回過神來,竟然也忘了表态。
其實這些竹子是楚韶出生那天,夫人親自在院中種下的,這片竹林和楚韶是一樣的年齡,楚韶原本正如夫人所期許的那樣,風姿秀然,不卑不亢,堅挺如竹。
可現在他在淮祯身邊,看到竹子想到的第一件事卻是吃竹筒飯!
淮九顧這個兵魯子害人頗深!!
“也出來很久了,回去吧。”淮祯不打算在此久留,楚韶也确實是餓了,他笑着同宋河告別,留意到宋河膝蓋處有兩圈很明顯的灰塵,像是剛剛跪過地板,他心裏隐隐有些怪異,卻沒有明着說出來。
宋河知道裕王心硬如鐵,為了楚韶的安危,他也不敢再求什麽。
淮祯過目不忘,進府時還需要楚韶領路,出府時就能記下所有路線,他帶着楚韶穿過幾條長廊,走到花園外圍時,忽然心有所感一般,回頭看了一眼。
透過層層遞進的門洞和纏繞期間的樹木枝幹,他隐約看到了一處牌匾,上書“祠堂”二字。
只要他稍稍改變主意,同父母生離後又死別三年的楚韶就能進這處祠堂跪拜上香,成全老侯爺夫妻臨死前的一個心願。
“你在看什麽?”
楚韶見他駐足不前,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他只看到了一處緊閉的雕花镂空木門。
“沒什麽,走吧。”
淮祯将楚韶拉離侯府祠堂的所在地,楚韶無知無覺,甚至不清楚那扇門裏有什麽,但他卻回了三次頭,似乎是遺落了什麽重要的東西,可腦子始終一片空白,想不起來自己丢了什麽。
作者有話說:
玩家楚韶獲得致命武器X1
玩家啾咕獲得“一語成谶”flagX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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