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取舍(一)

淮祯是手握兵權的親王,溱帝不可能讓他長久地待在一個容易脫離掌控的地方。

在岐州局勢穩定後,太傅文騰就奉溱帝之命,以游玩之名行地方權力交接之事。

淮祯此生有過兩位對他影響深重的老師,一位是15歲那年帶他上戰場教他軍紀兵法的鎮國大将軍溫崇,另一位便是在宮中為他授業解惑的文太傅。

溱帝淮淵子嗣凋零,統共只有三位皇子,這三位皇子的開蒙老師都是文騰,足可見淮淵對文騰的信任與器重。

文騰一行人到岐州時,淮祯親自出面相迎,文太傅立于臺階下朝淮祯行禮,淮祯上前相扶,恭敬地稱文騰為“恩師”。

一旁的吳莽小聲和屠危嘀咕:“殿下之前不是同俺們說過,他的恩師只有溫大将軍嗎?怎的現在又稱文騰作‘恩師’?”

不待屠危作答,寧遠邱先說:“場面上的禮節自然要過一過,文騰是皇帝的心腹,此行就是代皇帝來視察岐州的,自然要禮數周全。”

吳莽嘟囔道:“王爺辛苦打下的岐州,別到最後又成了瑞王的封地。”

屠危悄聲說:“吳老弟,咱們王爺想要的從來不是一小塊封地,只要兵權在握,就算瑞王坐上了皇位,最後還是得乖乖滾下來。”

“行了屠危,有些話不要挑得太明白。”寧遠邱打斷道,“我讓你把楚韶藏起來,藏好了嗎?”

屠危:“楚韶關在內殿,慕容在他今早的飲食裏下了點安神藥,估計一覺能睡到王爺今晚回房。”

對于楚韶每晚都和裕王睡在一起這件事,這群人已經習以為常心照不宣了。

寧遠邱說:“那就好,千萬不能讓文騰知道楚韶的真實身份,否則楚輕煦恐怕性命難保。”

楚韶昔日在戰場上戴着面具,無人知他真面容,相較于他的本名,南熹這個名號更為響亮。

除了當年在繞音谷僥幸見過楚韶真容的人,極少有人知道,楚韶就是昔日的南熹。

城中百姓如此擁護楚韶,其實也可以歸結為楚家開國重臣的加持,南熹有名望,不等于有名望的就是南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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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遠邱頗為擔憂地說:“文騰是只老狐貍,這件事未必瞞得過他。無論如何,咱們得替王爺打好掩護。”

吳莽忍不住問:“王爺真打算帶楚韶回随州?”

寧遠邱:“恐怕未必。”

楚韶的價值,僅限于岐州境內,要是出了岐州還把楚韶留在身邊,于淮祯而言,就是個致命的隐患。

這一點,沒人比裕王本人更清楚。

夜色濃重時,淮祯才回到寝殿。

燭火闌珊下,楚韶安靜地睡在床榻上,旁邊的小桌還放着一碗未喝完的安神藥。

慕容猶應該是下了大劑量,半碗安神藥居然能從早晨睡到深夜還不見醒。

淮祯怕是昨日自己的命令下重了,讓慕容會錯了意,見楚韶遲遲不醒,心中不安,便讓溫硯把慕容猶又召進了殿內。

慕容猶給楚韶探過脈後,說:“無妨,這藥對于體弱之人的效果是要烈一些,估計明早能醒。”

淮祯瞥了一眼桌上那半碗藥:“他只喝了半碗就能睡一整天?要是一整碗喝下去,豈不是要睡兩三日?”

慕容聽出王爺話裏有責備之意,只好說:“兩三日後,王爺對楚韶的去留就能有定論了。”

淮祯深深地看了慕容一眼:“你是在替我拿主意?”

“臣只是擔心,王爺會心軟。”慕容猶跪地,另有所指,“殿下,應以大局為重。”

文騰的到來,就是為了交接岐州的各項事務。

淮祯只負責攻城和收拾最開始的爛攤子,等岐州從一座死城複蘇得像模像樣了,就該放手由中央進行統一管理,岐州上下官員調度,也由中央做主。

淮祯則功成身退,就像屠危所說,他想要的從來不是岐州這麽一小塊封地。

不日他就要回京述職,而岐州唯一讓他放不下的,只有楚韶。

楚韶是亡國之臣,更是昔日溱軍的死對頭,把楚韶帶回溱京,有朝一日他身份暴露,淮祯必定會受到牽連。

淮祯看向楚韶耳垂的紅朱砂:“鐘情蠱的藥效還有多久?”

慕容猶說:“短則半年,長則一年。”

淮祯确認道:“也就是說,最多再過一年,他就會想起一切,知道自己是誰,神智也會恢複如常?”

“确是如此。”

淮祯心口一緊,他凝視着楚韶的睡顏,淡聲道:“一年後,他就該恨我了。”

“殿下,若是被瑞王一黨知道你把南岐的舊人帶在身邊,這就是授人以柄啊!如今皇帝病重,不過是這一年之間的事,儲君之位還未有定音,殿下切不可在這種緊要關頭為了一個楚韶犯糊塗啊!”

“我知道輕重,你退下吧。”

慕容猶被溫硯請了出去,寝殿內只餘下淮祯和熟睡的楚韶。

淮祯沒有吹滅蠟燭,他今日應對文騰,其實已經很累,現在卻不想躺下。

往日楚韶會替他暖好床,乖乖坐在被窩裏等他,待他上床榻後,會主動鑽進他懷裏,做只任摸任抱的小暖爐。

冬天一過,小暖爐似乎沒有存在的價值了。

他将楚韶留在身邊,于奪儲百害而無一利,當不上皇帝,他便會辜負母妃生前的期許。

如果一定要舍棄一端,那必然只能是楚韶。

文騰換了身尋常的衣服,帶着兩個心腹去岐州的中心地帶轉了一圈,見酒樓賓客滿座,商戶客流如水,小攤小販熱鬧吆喝,時常有三歲小孩舉着一串糖葫蘆自他們身邊嬉鬧跑過。

一派欣欣向榮,誰敢信這是一座剛剛經歷過亡國之禍的都城。

文騰身邊的趙四從幾處店鋪折回,湊到太傅耳邊,道:“此處的物價也一切正常,和溱京并無差距。”

一座都城究竟有沒有“活”過來,只看錢這一項就行。

通常來說,一文錢能買一把青菜,這是正常的市場交易,如果要一兩銀子才能買一把青菜,便說明城中物資匮乏,青菜都供應不上。窺一斑而知全豹,足可憑此斷定眼前這副繁榮是否為虛無的假象。

如今看來,岐州确是一泉生機勃勃的活水了。

“短短三個月,裕王居然能把一座死城治理成這幅樣子。”文騰捏了捏下巴下的白胡子,問身邊的趙四,“若是把同樣一個爛攤子交給瑞王,會如何?”

趙四:“瑞王在京中養尊處優,若是他來,恐怕今日之岐州還叫南岐。”言外之意,瑞王來,他連南岐這個破落的小國都攻不下來,妄論治城。

文騰走向一旁買花鳥的小販前,同樣兩只色澤鮮豔的鹦鹉,一只關在籠子裏,養得毛發鮮亮,油光水滑,一只粗糙地綁在鳥架上,體格健瘦,翅膀卻孔武有力。

文騰花了一兩銀子,買下這兩只鳥,讓趙四同時解開兩只鳥腳上的鎖拷。

只見鳥架上糙養的那只,甫一獲得自由,便振翅高飛,沖向天際,無人追趕得上,而籠中精養的那只,哪怕松了腳铐,卻連籠子都不知道怎麽出。

趙四把籠子往外倒了倒,那鹦鹉才飛出來,不過翅膀還未撲騰兩下,就因為體型過重而摔落在地上,飛得竟不如一只農家養的雞遠。

文騰勾着嘴唇笑了笑,忽而問:“你說說看,哪只是裕王, 哪只是瑞王?”

趙四連忙低頭,謹慎道:“卑職粗鄙,不敢妄議。”

文騰擡頭,天際已經沒了那只鹦鹉的蹤跡,“飛得高的那只,才配站在高位上,不過還是得拿根繩子栓住咯,免得一溜煙沒了影,白瞎了我培養他的心血。”

在回南宮的路上,文騰特意在安寧侯府的宅邸前停住了腳,見府邸大門緊閉,莊嚴之中難掩荒涼。

“南岐楚家,如今還剩下什麽人?”他問。

“昨夜卑職翻入宅內,只餘下一位白發老仆,楚家中人,盡皆流放在外。”

“那位被魏庸封後的二公子呢?”

“......”

趙四既能探明侯府現狀,自然也能探明淮祯身邊多出了什麽人。

該知道的,文騰都知道。

“聽說裕王殿下攻城時便俘虜了楚韶,進城那日,還當着岐人的面,與楚韶做過些...親密舉動。”

文騰嗤笑一聲:“淮祯這是當着百姓的面狠狠抽了魏庸的臉啊,虧他做得出來。”

“卑職還探知到楚韶如今對裕王殿下千依百順,似乎變了個人,殿下...也對他頗為寵愛。”

“聽聞楚家二子長相卓然,楚韶更是美得雌雄莫辨,殿下一時起了玩心也不是什麽罪過,只是...”

文騰眯了眯眼,将安寧侯府的牌匾看得更仔細了些:“如果楚韶就是邊境那位禍害,就不能再留。”

趙四說:“魏氏那個昏君,遠比我們還要憎恨這位邊境的功臣,三年間,已将與之相關的一切書籍痕跡都抹除殆盡,近日坊間重新流傳的話本也沒有具體的畫像和姓名,因此,楚韶是否是當年的心腹之敵,尚不能肯定。卑職曾找過城中幾位說書先生,以百兩黃金為報酬詢問,卻都是一問三不知,不知是否被人警告過,若大人應允,入夜卑職再抓兩個人來拷問?”

“不可。”文騰否決道:“那位在南岐聲望極高,百姓三緘其口護他是大勢,不是你我能左右得來的,現在岐州難得穩定,不可逆勢而來,也不必為此去徒惹是非。況且你在裕王的眼皮底下抓普通百姓拷問,如果被他查出來,豈不是在挑撥我跟他的師生關系?”

“卑職愚鈍!”

“你暗中調查即可,若楚韶真是那位...”文騰沉聲說,

“哪怕他身上有一絲嫌疑,寧殺錯,不放過。”

作者有話說:

韶兒的身份之所以能掩下去,是因為淮祯下令警告過,外加百姓自發保護,就算真被抓去拷問,也不會有人說的。

謝謝 青花魚_gyvlf34ghgq 的魚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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