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取舍(五)

官道上,淮祯轉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烏雲密布的山頭,他猜測那裏已經大雨瓢潑。

再往前不到一百裏,就有供軍隊休息的驿站,在暴雨波及到軍隊之前,他們就能就地紮營避雨。

不是什麽大難題。

淮祯卻緊緊皺眉,随行在側的寧遠邱看出淮祯的心思,說:“花州那邊的官道驿站更多。”

言外之意,楚韶淋不着雨。

淮祯被戳穿了心思,有些不悅:“我不是在想他。”

寧遠邱:“......”

淮祯看他一臉不信,又說:“既然已經斷了,他的事,我不會再管。”

“王爺!王爺!!”

馬蹄聲随着驚呼逼近軍隊,淮祯回頭看去,見策馬追來的人居然是王展!

“你怎麽會來這裏!?楚韶呢?!!”

王展翻身下馬,安神藥的藥效還未完全散去,他險些因為腿軟而摔一跤,他跪在地上朝淮祯禀報道:“卑職無能,楚公子跑了!”

淮祯揚起馬鞭,狠抽了王展後背,怒道:“你們七個軍中大漢,看不住一個半廢的楚韶?!”

王展硬生生扛住了這一下,“楚公子在我們的水裏下了安神藥,我等都被迷倒了!”

慕容猶:“......”這鍋還有我的份?

王展急道:“卑職該死!卑職已經讓弟兄們去找了!但是那條官道四周都是荒郊野嶺,現在天色漸暗,四處都有野獸出沒,卑職怕楚公子出事!才趕來請示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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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祯強壓怒火,當機立斷:“屠危!你帶一隊人馬,立刻去南邊官道找人!”

屠危立即領命:“是!”

淮祯讓吳莽代為領軍,寧遠邱暫做副将,讓他們繼續帶兵前往驿站,而他則調轉馬頭,親自折回去尋。

為了以防萬一,慕容猶也提着藥箱一同跟上。

南邊的官道和北邊的官道很有些距離,淮祯趕到楚韶逃離的地點時,已經是半個時辰後,雨都下過一輪轉晴了!

“王爺,王爺!”屠危手中抓着一塊月白色的碎布,朝淮祯狂奔而來。

“王爺!這可是楚公子的衣物?”

淮祯接過碎布細看,上面的雲紋和制式,可不就是岐州錦繡莊的手筆!

淮祯疾步走過下雨後格外泥濘的小道,在一片打濕的枯草中,看到一匹野狼的屍體,還有大範圍的血跡,那血随着雨水已經流進許多水坑裏,看着就像屠殺後的戰場,血水裏,還漂浮着十幾片月白色的衣服碎片。

淮祯大腦一片嗡嗡聲,心髒像被人狠挖了一塊肉走。

“此處入夜後有狼群出沒,楚公子恐怕是遇到了野狼...王爺節哀。”

“節你娘的哀!”淮祯一腳踹上屠危的胸口,把他踹倒在水坑裏,大聲下令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給本王繼續找!!”

淮祯走到那只死狼面前,掰過它的狼頭,見上面的刀口齊整,斷定是一刀致命,并且這只狼連掙紮的機會都沒有,否則刀口不會如此齊整。

楚韶一身功夫還剩幾成,淮祯還未摸透,但他可以肯定,楚輕煦雙手提不了重物,否則不會放着馬不騎,而這個刀口,只能是侯府那把特制的匕首造成的。

這只狼應當是被楚韶反殺而死。

雖然此處在雨水的浸染下血流成河,但周邊只有一具狼的屍體。

或許他只遇到了一只狼而已,只要沒有遇到狼群,就有一線生機。

“他不會就這麽死了的...”淮祯自言自語道:“他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就這麽死了?”

已經從水坑裏站起的屠危看王爺是有些魔怔了。

魔怔到為了楚韶說了那麽不雅的話!

幾百名士兵把整座山頭都翻遍了,既沒有楚韶的蹤跡,也沒有楚韶的屍體。

淮祯又讓人沿着官道的方向去找。

夜色降臨,下過雨的夜晚格外冷涼。

楚韶往篝火堆裏添了幾根沒被雨水徹底打濕的柴,又從小包袱裏拿出一件厚實的外套,把身上那件被狼爪撕得稀爛的月白外衫換了。

很冷,哪怕烤着火都覺得身體裏冰涼涼的。

他擡手摸了摸額頭,一片滾燙。今日不過是受了驚又淋了一場雨,身體就撐不住了。

“要是那輛馬車在就好了..."他想着如果有那輛馬車,此時此刻至少不用靠在樹上吹着四面來的寒風。

兔子窩在他懷裏,替他暖着心口。

楚韶掏出一根胡蘿蔔,用匕首切成小塊,喂它吃了,而後才從包袱裏拿出一張臉盆那麽大的餅子,雙手捧着,啃起來。

越啃越覺得心中委屈。

淮九顧這個負心漢,居然想扔下自己,他以為他臨到離別時定會心軟不舍,沒想到居然就這麽把自己送去花州。

"人家都不要你了,你還追上去...真是賤骨頭啊楚輕煦..."他一邊啃餅子,一邊自怨自艾。

但如果沒有淮祯,他該怎麽活?

他不就是為了淮祯才存在的嗎?

去溱京說是為了讨個說法,實則如果到時候被拒在王府門外,楚韶又能有什麽應對方法?

他越想越是傷心,淚水糊了視線,吧嗒吧嗒往下掉。

“王爺王爺!人好像找到了!”屠危最先注意到那棵樹下的一絲火光。

淮祯心力交瘁之下驟得希望,沖上前定睛細看,果然是楚韶的身影。

見他還活着,淮祯心口被挖走的那塊肉瞬間又長了回來。

“我們将他帶過來!”

“不,不可驚擾!”驟然失而複得,裕王變得患得患失。

楚韶此刻所在的位置離通往溱京的官道不遠,淮祯大致可以斷定,他此番逃跑,是為了往溱京尋自己。

他是為了我,才...才陷入險境,險些被一匹野狼吞吃入肚。

任是誰都無法不動恻隐之心。

楚韶為了他,可以舍去生命。

可淮祯卻無法為了楚韶,舍去即将到手的儲君之位,或者說,他不願意為楚韶冒那種本不會有的風險。

夜風吹過,那顆樹上的枝葉搖搖擺擺,像極了淮祯此刻的心境。

慕容猶提議說:“王爺若是還沒想好,不如先去對面那個小坡上,看看楚韶是否安好。”

楚韶正對面有個坡度不陡的小坡,距離不遠,可以看得更清楚。

淮祯藏在小坡上的石頭後,于火光的映照中看到了楚韶的正臉,才一日不見,他似乎憔悴了不少。

除了衣物上沾了點血跡,身上似乎沒有其他外傷。

他拿着一塊比他的臉還大還圓的餅子在啃,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很慢也很少。

馬車裏明明備了許多精致的糕點,他卻不知道拿。

慕容猶說:“今日楚韶所作所為,與鐘情蠱脫不開關系,王爺其實不必為此過于自責。”

言外之意,如果沒有情蠱,楚韶本心是不會為了淮祯如此豁得出去的,淮祯大可不必太當真。

淮祯卻說:“不管是不是情蠱,他到底是為了我連命都不要了。”

“那麽王爺還打算抛棄這個為了你連命都不要的楚韶嗎?”

這話陰陽怪氣,簡直是戳着淮祯的心口問的。

淮祯閉目,良久才說:“.....慕容,你不該這麽跟我說話。”

慕容猶:“王爺是天潢貴胄,身後擔着貴妃母族的榮辱興衰。楚輕煦是亡國之臣,前塵盡忘,孑然一身,他不會像王爺這般,進退兩難,唯一能拿出來一搏的只有那條命了。”

淮祯睜開眼睛,将雨後的朦胧月色盡收眼底,他忽然問:“情蠱有解藥嗎?”

慕容猶:“情蠱沒有解藥,要麽讓楚韶生熬過這一年的鑽心之痛,要麽,王爺親自當他的解藥。”

讓楚韶生熬一年麽?眼下不過分離不到一天,楚韶就險些葬身狼肚。

妄論一年。

楚韶真的能熬得過一年麽?恐怕在這期間,他就為了找到淮祯做出各種傻事。

他身體半廢,随便一件傻事,都能要了他的命。

淮祯凝眸望着樹下的楚韶,見他似乎是困了,餅才咬了幾口,就靠在樹幹上,閉眼睡了過去。

在楚韶睡着的瞬間,在篝火火光照亮的範圍之外,一群黑影從四周向夜游的惡鬼一般朝楚韶撲去。

楚韶無知無覺,連懷中的兔子再次豎起耳朵都沒能警醒他。

黑衣人的刀刺向楚韶心口,千鈞一發之際,一顆拳頭大的石頭自小坡飛下,如箭羽一般精準地砸穿刺客的腦袋,刺客身形搖晃兩下,仰面倒地,後腦血流塗地。

淮祯飛身下坡,随手奪了一名刺客手中的長劍,殺過一波,擋在楚韶身前。

如此大的動靜,楚韶居然都沒醒,湊近了淮祯才看清,楚韶面頰緋紅,嘴唇慘白,分明是高燒暈過去了。

刺客要的是楚韶的命,刀刀都要去切楚韶的命門要害,淮祯提劍替楚韶全部擋下。

耍慣長槍的手用起劍來也駭龍走蛇,刀劍相撞,枝葉亂顫,來人要割楚韶的喉,先被淮祯切斷脖頸,來人要捅楚韶的心口,先被淮祯一劍刺穿心髒。

楚韶懷裏的兔子吓得四處亂蹿,淮祯分神看了兔子一眼,卻被人鑽了空子,刀尖直取楚韶的眉心,淮祯反擊不及,閃身擋在楚韶身前,刺客明顯也是一驚,刀勢卻已經收不回來,利刃重重捅過淮祯左肩。

溫熱的血噴了楚韶一臉,他并未醒來。

樹林裏那幾百士兵終于喊打喊殺地趕來,刺客見有埋伏,立刻要退,屠危也不是吃素的,當場殺了幾個。

一劍捅傷淮祯的刺客抽出長刀,眼中難掩慌亂,淮祯回眸看了一眼,月色下依稀能看清對方右眼有一道細長的疤痕。

屠危抓了幾個活口,卻讓那個傷了王爺的人跑了。

“窮寇莫追。”淮祯捂着左肩,血從他的指縫裏流出來,他面頰因為失血,已經開始變得蒼白。

慕容猶連忙上前,淮祯輕輕搖頭,“先給楚韶看看,他發高熱暈過去了。”

“王爺!”屠危急道,這怎麽看也是被捅一劍更嚴重吧!!

淮祯不以為意:“無妨。劍上沒毒,就是小傷。”行軍打仗,這種傷确實只是小傷,只要劍刃沒毒,哪怕不上藥,淮祯也能靠自己熬過去。

慕容猶知道拗不過淮祯,幹脆先去看楚韶。

他診過脈,确認楚韶只是驚懼加淋雨着涼發的高熱後,便喂他吃了一顆藥,而後立刻替淮祯處理起刀傷。

屠危逼問那群被活捉的刺客,對方死不開口,本應該押去營裏再拷打審問。

裕王卻說:“都殺了吧。”

衆刺客驚:“........."真的不拷問一下嗎?!說不定拷問了我就說了呀!!

淮祯閉目忍過金瘡藥撒進傷口的刺痛,“不用拷問,我知道背後動手的是文騰。”

衆刺客:“!!!”還未開口替太傅辯解,屠危手起刀落,斷了這群人的命。

淮祯擰眉:“哪怕楚韶出了岐州,文騰也不放過他。”

文騰對楚韶下手,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外。他僅僅是秉承着“寧殺錯不放過”的原則來要楚韶的命而已。

于他而言,殺一個楚韶跟捏死一只螞蟻無差,捏死一只螞蟻多簡單啊,所以哪怕他心裏只是在懷疑,甚至都沒有證據證明楚韶是當年中溱的心腹大患,他都要殺了楚韶。

屠危問:“那王爺打算如何?”

“先回随州。”

随州是淮祯的封地,那裏的一切,他說了算。

慕容猶:“那皇帝那邊?”

“就說我遇襲受傷,先回随州休養。”至于怎麽遇襲怎麽受傷,那該是文騰要向皇帝交代的事。

慕容猶:“王爺怎麽突然想回随州?”

淮祯轉頭看了一眼已經披上禦寒披風的楚韶,不論是語調還是眼神,都不自覺地柔和了許多:“把這個小傻子帶去随州楚家,安一個新身份,他才能留在我身邊。”

做出這個抉擇後,他心尖上一直壓着的巨石終于碎裂崩塌,驟然一輕。

淮祯不得不承認,他內心最深處,是希望楚韶待在自己身邊的。

或許這個小小的貪念,自三年前第一眼見到楚韶時就已經萌發,如今欲望茁壯成長,居然讓他做出了如此不理智卻讓他如此心安的取舍。

恐怕他才是被鐘情蠱毒害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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