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取舍(四)

天照常亮起。

淮祯睜眼時,楚韶還是維持着昨晚的睡姿,湊近了還能聽到輕微的呼嚕聲。

三軍集結完畢,只待主帥一聲令下,便可朝溱京行進,然而裕王卻遲遲沒有現身,連候在一旁準備送行的文騰都心生疑惑,以為淮祯又中途改了主意。

趙四從正殿探得消息,附耳在太傅耳邊說:“王爺親自把楚輕煦抱上了馬車。”

文騰:“???”

南宮另一處宮門外,一輛華蓋馬車整裝待發,馬車內空間寬敞,楚韶側躺在榻上,昏睡未醒。

車窗上的簾子是牛皮裁制的,輕易不會漏風,淮祯還是怕他中途着涼,扯過一件披風,蓋在楚韶身上。

“殿下,時間差不多了。”

在馬車外說話的是寧遠邱,他不得不提醒王爺,今日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淮祯最後看了一眼楚韶,轉身從馬車上下來,他擡手招來心腹侍衛王展,同他道:“你将他護送至花州境內,仔細看顧。”

王展拱手說:“殿下放心,卑職一定看顧好楚公子。”

淮祯本想掀開簾子再看看,寧遠邱一直在催,他只好匆匆作罷,起身前往北門。

王展目送王爺離開後,讓下屬取來兩個水袋——岐州至花州,路程一日半,中途不能沒有水。

他掀開簾子,見楚韶還在睡,便輕輕将水袋放到邊上,而後坐上馬車,策馬離開,六個侍衛騎馬走在馬車前後左右,做最妥當的保護。

馬車行駛出岐州城時,裕王也帶着三萬軍馬踏上了官道,只是一個向東,一個向北。

中午日頭高懸,但春日的暖陽并不曬人,王展等人打算随便在馬上啃幾口饅頭,并不打算停車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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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聽到車內響起幾聲動靜,王展連忙勒住馬繩,剎停馬車,轉身掀開簾子一看,只見楚韶已經由躺改為坐,他扶着額頭,看似剛剛睡醒,眼眸卻很清明。

“楚公子,你...你醒了?”

王展心裏嘀咕道:吳莽将軍不是說這位很能睡嗎?

“...這是哪?”楚韶故作懵懂地問。

“我們已經出了岐州城,現在在前往花州的路上。”

王展不是淮祯近身的侍衛,對于楚韶知之甚少,只知道這位是南岐舊臣,因身份特殊才得了王爺幾分照顧。

吳莽派他來接這件差事時,也沒把楚韶的事情詳細說清,導致王展直接把楚韶劃分為受到優待的俘虜,護送他去花州也不過是換個地方變相囚禁而已。

他沒有瞞着楚韶,楚韶也沒多大的反應,他似乎欣然接受了自己即将被押送至另一座都城的安排,只是扶着額頭,面色微微發白,聲音也有幾分沙啞:“可以停在路邊休息一下嗎?車裏晃得我頭暈。”

“自然可以!”王展看他身形如女子一般纖弱,還真怕路途颠簸給颠出病來,連忙找了個陰涼的地方,停了馬車。

楚韶走下馬車,坐到路邊一塊石頭上,包括王展在內的侍衛都是等他坐下後,才各自将馬系在路邊的樹幹上,而後盤坐于地上。

“公子,你可是餓了?”王展從馬車裏拿出王爺專門備給楚韶的吃食,是一包精致的桂花糕,還有一個瓶口雕花的小水壺。

“多謝。”楚韶接過糕點和水,掃了一眼其餘的幾位侍衛,見他們都不喝水,于是特意提醒:“天熱,你們也多喝些水吧。”

他的聲音真誠,面相無辜,幾乎迷惑了在場所有侍衛,王展便拿過那個用牛皮紮成的大水壺,将裏面的水一一倒進兄弟們的杯子裏。

楚韶嘗了一口桂花糕,是宮裏禦膳房的手藝,想來是淮祯專門給他備好的吃食——既然王爺覺得自己要昏睡到後日早晨才能醒,這桂花糕應當就不會被下什麽安神藥。

他大膽地吃了起來,就着水往肚子裏塞了好幾塊桂花糕——吃飽了,才有力氣跑。

一旁的侍衛只以為楚韶是個翩翩佳公子,想不到吃起東西來如此狼吞虎咽。

他長得好看,怎麽狼吞虎咽都不會礙人眼,吃相還很香,看得他們都餓了,手中的饅頭都變得美味了幾分。

饅頭是幹糧,幹糧吃多了,口就會渴,于是他們又喝了許多水。

每個人都喝了三四杯左右。

“今日這水是不是加了鹽?”

有一個侍衛随口提到。

往水裏加鹽是行軍途中常有的操作,王展不以為意,他又喝了一大口,還真嘗出點淡淡的鹹味來,“可能是廚房...”

話說到一半,忽然覺得眼皮重得撐不開。

淮祯麾下的士兵,警惕性都不差,幾乎在察覺身體異樣的瞬間,衆侍衛就反應過來——這水被下了藥!

王展第一時間顧慮到楚韶的安全,怕的是有人要對楚韶不利,卻見楚韶吃飽喝足,從石頭上站起來,轉身掃了一眼已經跌倒在地上的一衆侍衛,拱手抱拳:“對不住了各位,我并不想去花州。”

王展掙紮着不讓自己睡過去,“楚公子......是你?”

楚韶道:“昨夜那碗安神藥,被我倒進了你們的水壺裏,這藥就是讓人睡覺的。”

話音剛落,有三位侍衛已經倒地不省人事。

“慕容大夫的安神藥,果真是厲害,哪怕慘了那麽多水,還是能把一群大漢藥倒。”

“你不能走...”王展強撐着上前拉住楚韶的衣袖,楚韶輕而易舉地避開了。

這一下,王展徹底沒了力氣,面朝泥土,倒地不醒。

楚韶彎腰,費力地扶起王展,讓他靠在一旁的石頭上,還用手掃去了他臉上的泥土,這才轉身登上馬車——他要去溱京,他要找淮祯。

抓住麻繩,甫一用力,一陣痛麻感忽然從手腕的骨頭處爆裂開來,楚韶如被針刺一般縮回手,馬繩自他手心滑落,他的雙手不可控地顫抖起來。

他皺着眉頭掀開衣袖,看到手腕處那兩道圓形的貫穿疤——淮祯說這是他在南岐時受到的刑罰,至于是什麽刑罰,他并沒有具體描述過。

楚韶一直以為傷口結疤了就是痊愈了,沒想到居然連勒個馬繩都能痛成這樣。

他不服輸地再三嘗試,每次雙手用力,腕骨處就像被人用釘子猛鑿一般劇痛,痛得他額冒冷汗,險些暈過去。

他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他這雙手,連最尋常的馬兒都駕馭不了。

安神藥加了大量的水後,效果肯定有所衰減,那群侍衛又都是訓練有素的壯漢,用不了半柱香就會醒。

楚韶沒有時間再跟馬較勁了,他轉進馬車內,拿了自己收拾的那個小包袱,抱了那只兔子,跳下馬車,疾步朝東邊跑。

他根本不需要仰仗于手繪的地圖,只憑潛意識裏的記憶,就能篤定哪條道通往溱京。

他無暇思考自己為什麽會對地貌如此熟悉,只悶頭趕路,然而老天也跟他作對一樣,明明剛剛還晴空萬裏,忽然黑雲壓境,遮住了太陽,明明是日中的時辰,居然昏暗如傍晚。

楚韶沒帶傘,只抱着懷中的兔子,低頭趕路。

他抄的是近道,這條小路不及官道寬敞,周邊人煙稀少,不過是荒郊野嶺裏一處荊棘叢生的小道。

原本沒什麽,忽然背後傳來一陣動物的呼吸聲,楚韶停住腳步,刻意留心聽,居然還有磨牙的聲音。

懷中的兔子察覺到危險,猛地豎起耳朵!

楚韶強自鎮定下來,轉身看了一眼,一只灰黑色的野狼埋伏在稀疏的枯草叢中,兩眼發綠,森白的尖牙裸露在外,脊背弓起,是一個随時俯沖獵殺的姿态。

兔子在楚韶懷裏不安地發抖,楚韶反手将兔子塞進包袱裏,又從懷中掏出那把削鐵如泥的匕首。

匕首很輕,是他這雙手能握緊施力的唯一一件武器。

此時此刻,只有這把匕首能幫他。

匕首出鞘的寒光徹底激怒了野狼,它一個弓身彈跳,迎面朝楚韶撲來!

楚韶恍惚,似乎撲過來的不是野獸,而是一把長槍,他耳邊響起戰鼓聲,在急促的鼓點中,他飛起一腳踹開了逼近脖頸的長槍。

野狼哀叫一聲,憑空被踹出三米遠!

楚韶怔楞片刻,似乎不明白自己剛剛是在做什麽。

回頭槍轉瞬即至,他下意識閃躲,跌倒在地滾了數圈後,剛要掙紮起身,半個人大重如巨石的野狼又俯沖到他身上,利爪按在楚韶胸口,白森森的尖牙逼近楚韶,口水滴落在楚韶外露的脖頸上,咬破此處,鮮血将噴湧而出。

野獸渾濁的氣息和牙齒上恐怖的腥味壓迫着楚韶,他毫無反手之力。

片刻後,天邊砸下一道驚雷。

一聲哀嚎悠長詭異,滾燙的鮮血湧出體內。

比雷電還要锃亮的匕首倒插進野狼的天靈蓋,自野狼的脖頸處貫穿,像油漏一樣,濃稠的血如柱子一般流進楚韶白皙的脖頸和月白色的衣服上。

楚韶直視着野狼綠色的眼睛,直到這雙綠眼在驚懼中徹底失去生機。

他利落地拔出匕首,雙手同時用力,将野狼從自己身上推開,又擡起腳,将這具半個人大的野獸屍體踹出六米遠,溫熱的血在空中撒了一地。

楚韶拂去身上的枯草和泥土,用被扯爛的衣袖擦拭匕首的刀身,将上面暗紅色的血抹去,再将匕首收回銀制的匕鞘。

做完這些,他撿起地上的包袱,将裏頭那只吓破膽的兔子抱在懷裏,沾了狼血的手溫柔地順着兔子後背炸起來的毛。

幾滴冰涼砸在他臉上,他擡眼望天,原來剛剛響在耳邊的不是戰鼓的鼓點,只是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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