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取舍(三)

“軍隊已歸整完畢,随時可以出發。”

尋營回來的屠危禀報道,他見裕王搖着一盞茶,眉頭緊鎖,便大着膽多問了一句:“殿下打算如何安置楚韶?”

見淮祯久久不答,寧遠邱上前谏言:“不如将楚輕煦送回安寧侯府,侯府本就是他的家,岐州的百姓也會善待楚韶,殿下大可放心。”

淮祯将被手心捂出溫度的玻璃茶盞放到桌上,杯中已經涼透的水因為底部震動泛起漣漪,一枚茶葉在漣漪中沉浮不定。

“不能将他留在岐州。”他否決了寧遠邱的提議,“昨日文騰就對楚韶起了試探之心,恐怕現在已經起疑,待我回京,此處便要落在太傅那群門生手裏,他們要是有心暗害,楚韶活不過三日。”

原本,淮祯确實打算将楚韶送回侯府,此後與他再不相見,只要見不到,他就不會心生不忍。

昨日趙四那一出後,他才意識到,楚韶在岐州已經待不得了。

文騰其人,雖然面上對淮祯恭敬有加,做出一派師生和睦的表象,但他是溱帝的心腹,如果真想處置一個人,先斬後奏的權利甚至越過了親王的實權。

他起疑的那一刻,楚韶的命就被他拿捏在手了,一旦淮祯棄之不顧,跟眼睜睜看着楚韶死也沒什麽差別了。

三年前被困繞音谷悲恨交加時,淮祯尚且沒想過要楚韶的命,今日更是如此。

屋中衆人焦灼,無人察覺到門外恰巧路過的楚韶。

楚韶的雙手不堪重用,腳上的底子卻還在,他走路的動靜極小,若沒有高手刻意留心,很難發現他的到來。

他原本在內殿收拾明日回京的細軟,自己的東西很少,只有一小個包袱,早早收拾完,便想幫淮祯的行囊一起收拾了。

他來尋淮祯,原是想問問他有哪些重要的東西要貼身帶着。

可走至門口時,卻聽到淮祯說:

“照例讓慕容給楚韶下些安神藥,待他熟睡過去,派一支小兵,用馬車将他護送到花州,我會寫封書信,讓淮暄代為照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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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暄是淮祯的三弟,也是溱帝的第三子,兩人少時曾一起養在玉妃膝下,情誼深厚,淮暄又是個貪玩的性子,溱帝一早看出他志不在萬裏江山,便封他為賢王,賜了封地花州。

花州,地如其名,是個花團錦簇的好地方,遠離京中喧嚣,堪稱中溱境內的桃花源,淮暄也是個不管事的,坊間戲稱他為“閑王”,“閑王閑玩,閑着沒事幹,就是玩兒”。

正因為他不争不搶,所以京中多股勢力都牽連不到花州,哪怕是文騰也無法輕易插手,楚韶去花州住着,不僅能保命,想來日子也可以過得很暢快。

寧遠邱:“殿下思慮周全。”

他心裏嘀咕着,淮祯的性子,輕易是不會麻煩別人的,如今卻為了保楚韶,都把“閑王”搬來做救兵了。

這看着可不像是要跟楚韶斷幹淨的架勢啊。

他鬥膽問:“待大局定下,王爺可打算将楚韶接回身邊?”

門外的楚韶捏緊了衣角,他貼緊了窗戶,聽到淮祯漫不經心地說:“我暫時沒想那麽遠。”

兩顆滾燙的淚珠從眼眶砸下,楚韶慌亂地逃離,也就漏聽了裕王的下一句話:

“一年後...一年後如果他還想留在我身邊的話...我就要他。”

入夜。

裕王特意推掉一幹無關緊要的事務,早早回了內殿。

明日就要分別,此後見與不見都是未知數。

或許楚韶今晚還會鑽進他懷裏,暢想着回京後的種種。

或許楚韶在收拾細軟,将衣物疊得整整齊齊,然後往裏面塞兩塊大餅,再把那只肥兔子塞進去。

或許他和過去三個月一樣,乖乖地替他暖着被窩。

進屋前,淮祯想了許多,也打好了腹稿,最後再騙一騙楚韶。

沒料到走進內殿時,卻看見楚韶已經早早躺下,床邊小桌上放着一個空着的玉碗——他平日喝安神藥時用的都是這個碗。

淮祯眉頭微蹙,走近床榻前,拍了拍楚韶的肩,見他雙眼緊閉,睡得憨甜,一旁的溫硯上前輕聲道:“楚公子早早喝了藥,睡下了。”

淮祯疑道:“這才戌時,他今日這麽早就喝了那藥?”

“老奴方才見他眼中發紅,許是今日看書傷神,累着了。”

“......”淮祯無奈,慕容猶的安神藥效果奇絕,一整碗喝下去,不到後日早晨,是絕不會醒的。

本來還想叮囑他幾句,讓他在花州暫時住着,再騙他說一年後相見。

讓楚韶心裏有個底,應當就不會同西域那個女子一樣絕望自盡了。

一想到楚韶可能會死,淮祯心裏就後怕——畢竟這人在他面前“死”過兩次,一次服毒跳城樓,一次是被他三言兩語氣的。

淮祯讓溫硯磨墨,他提起狼豪,頓了許久,發現想說的話有點多,幹脆一并省略,只寫下“善自珍重,相逢會有時”九個字,一句言簡意赅的叮囑外加一個虛無缥缈的承諾。

他又攤開一頁信紙,這封信則寫給淮暄,信中讓他代為照顧楚韶,怕淮暄不夠細致,又謄抄了司雲寫下的那頁菜譜,讓淮暄照着喂養就行,總不能把人餓着了。

他将給楚韶的那封信塞進他一早收拾好的小包袱裏,解開包袱一看,果然,除去衣物外,還有六張臉盆那麽大的餅子外加兩根兔子吃的胡蘿蔔。

淮祯輕笑一聲,把信藏在他衣物下。

花州氣候濕潤,夏涼冬暖,裕王居然還是擔心楚輕煦會穿不好,于是又連夜遣人,去城中的錦繡莊采買一年四季的衣物,一個晚上多出五個大包袱。

直接把那頂豪華馬車給填滿了一半。

忙完這些,淮祯才和衣睡下,他習慣性地摟過楚韶,手搭在他的小腹處,手掌的溫度隔着衣物,燙着楚韶的身心。

夜色濃如墨時,近在脖頸間的呼吸漸漸變得均勻綿長——淮祯睡着了。

直到确認他睡着,楚韶才敢在夜色中睜開眼睛,藏了一夜的眼淚肆無忌憚地流淌出來,在月色下晶瑩如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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