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生死一線(四)
“我來了。”淮祯摸到楚韶的脊背,錯覺三日不見,這人似乎又消瘦了許多。
楚韶像剛出生的奶貓趴在他肩上嗚咽了幾聲,繼而安靜下來,緊繃的脊背漸漸松弛,在瀕死後又脫險的大起大落下,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淮祯打橫抱起楚韶,回過頭看了一眼城樓外被他帶來的人馬單方面虐殺的“土匪”,曜黑的眼眸中騰起比夜色還要濃厚的殺氣。
他猜到這群人的真實身份或許是朝中某個陣營的溱兵,也算是中溱子民,本是同根同源,該手下留情。
但既然對方敢連夜來攻随州意圖在他的封地屠殺平民,那就別怪他心黑手狠。
“只需留幾個頭目做活口。”他沉聲命令吳莽。
吳莽會意,領命而去。
楚韶脖頸微仰,上面被掐出來的指痕已經化為淤青,必須盡快醫治。
淮祯抱着人往王府趕去,身後兵刃亂響鬼哭狼嚎,清晨的霧氣滲透着血腥味,彌漫在空中。
楚輕煦陷入往事的噩夢中。
也是這樣一個恐怖的清晨。
一個小太監疾跑來報,說侯府上下被抄家,成年男子一律斬首,就在今早的午門外。
鎖鏈如地下伸出的鬼手拖拽着他的腳腕,高聳如山的宮牆吝啬地留出一條狹長無盡的宮道,牆上落了許多血跡。
一身白衣在此中踉跄前行,衣袖上染着從手腕處流出的鮮血,鎖鏈聲重如洪鐘。
天際落下驚雷,宮牆忽然倒塌,宮道的盡頭跪着一排背負“亡命牌”的犯人,亡命牌上寫着所有人的身份,個個都已“楚”字開頭。
一道巨雷落下:“時辰已到,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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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下頭,發現身下的雨水忽然被染成了血紅色,擡眼望天,血水化作的密雨如箭射入他單薄的身軀,在萬箭穿心的巨痛中,他猛然驚醒。
“慕容!他醒了!”
帶着暖意的聲音鑽入楚韶耳中,他一時分不清何處才是現實。
一汪淚包住了眼睛,淮祯用溫熱的指腹替他揩去,俊美的臉上溢着絲毫不作僞的關心與溫柔。
這只手似乎是從天際伸入人間,沖破了噩夢中的刑場,把楚輕煦從那場血雨中拯救出來。
裹着淮祯的氣息,他安心地再閉上眼,噩夢已經知難而退。
淮祯見他又暈睡過去,一時有些急。慕容把過脈後,神情松弛些許:“殿下寬心,已經沒有大礙了,昨夜之事耗盡楚公子的心力,唯靠睡覺才能養回來。”
淮祯掖了掖被子,看着楚韶睡夢中的倦容,呢喃道:“他費盡心力,只為保我聲譽。”
屠危已将昨夜之事巨細無遺地告訴了裕王。
從昨日傍晚察覺山上的異樣再到夜裏調度鐵騎鼓舞百姓去抗争的種種經過,他都已知曉。
“如果沒有楚韶,今日之随州就成了'匪患'過境的死城了。”
那麽今早傳回京都的便是“裕王無能,親王封地竟被土匪攻陷”的消息,屆時淮祯就會成為滿朝文武的笑柄,也會被中溱百姓釘在恥辱柱上。
不用多久,京內的風向就會轉為:裕王骁勇善戰又如何?他連封地的百姓都保不住,對外能禦敵,對內卻連匪患都解決不好,這樣的皇子怎麽配坐上太子之位?
更何況,現在中溱邊境的所有威脅都已經平定,連南岐都已成了中溱岐州了,只會打戰的王爺,已經沒有多少存在的價值了。
只這一件事,就可以抹去淮祯十年來的所有功績,人們更不會記得,他剛剛攻下南岐,是大功一件。
寧遠邱深知其中利害:“京中的輿論對殿下本就十分不利,如果随州出事,我們便沒有時間再翻盤了。”
溱帝的身體最多再撐半年,儲君之位在半年內必有定論,這個時候如果淮祯出事,京中的瑞王便是太子的唯一人選。
這背後的險惡意圖,淮祯安能不懂?
他搭在膝蓋上的手緊緊握拳,憤然道:“淮旸為了皇位,居然敢讓人明火執仗地來随州撒野,如果不是為了名正言順,本王早就帶兵逼宮,何至于屢次忍受這種兄長的欺壓?!”
“殿下息怒。”慕容知道裕王憋屈,仇恨能在心頭壓十年隐忍不發已經很不容易,但現在還不到可以肆意宣洩的時候。
他刻意看了一眼在床上躺着的楚輕煦。
果然起到了提醒作用,淮祯想到楚韶需要休息,怕驚醒他,本想起身去廳外議事,但楚韶放在被子外的右手虛握着他的大手指,在夢裏也不願松開。
淮祯看他好不容易眉頭舒展,不忍棄之不顧,只好繼續坐定在床邊,強壓下被瑞王騎到頭頂欺負的怒火,壓低了聲音,但恨意絲毫不減:“大哥贈予的這些‘好意’,回京後,本王必定千倍奉還。”
——
“所以這一切,果然是京中那個瑞王搞的鬼?”
楚韶睡了一天一夜,終于醒了過來,淮祯喂他喝藥時,也不瞞他什麽。
“當晚藏在狼山的所謂土匪,清點過後有一萬五千人,其中三千原本在山上候命,試圖借人數優勢用車輪戰耗盡鐵騎的戰鬥力,幸好司雲報信及時,我帶人殺到後,那三千人意識到情況不對,想從山道另一頭撤兵,卻被我的人堵住了。”
他攪了攪碗中的藥,散了散熱氣,“狼山地勢崎岖複雜,林中還有不少舊式陷阱,進山攻打不是良策。”
楚韶眨了眨眼,說:“可以用火攻。”
淮祯贊賞地看了看這個剛剛睡醒卻不斷往外冒聰明勁的人,笑着道:“沒錯,我讓吳莽在下山的各個路口都放了一把火,那三千土匪,要麽繳械下山投降,要麽就等着被火燒死。沒有人不怕死,最後活捉了兩千五百多人。”
“那有審問出什麽嗎?”
“你先喝一口,我再告訴你。”
楚小韶看了一眼勺中褐色的藥汁,苦巴巴地張嘴喝了一口。
裕王用指腹抹了一下他嘴角的藥汁,這才說:“昨夜攻城的土匪總計是一萬兩千人,死傷9千之衆,本來想收拾完城外殘局後再作審問,但這群人應當是事先就服了毒,昨日中午時,在俘虜營毒發,死了一大半。”
“屠危及時抓了幾個還未毒發的人拷問,才知他們都是些亡命之徒,中溱地廣人密,各個州郡都有不少被流放的重型犯,這群人被京中勢力收羅,在過去五年間,秘密接受正統的軍營訓練,雖然戰鬥力和正規軍不相上下,但卻不是溱軍在編人員。”
怕楚韶聽懵,淮祯直接點明:“準确地說,這群人是被養在暗處的私兵。”
“私兵?!”
私兵,簡而言之就是私人豢養的軍隊,不為朝廷所知,不受朝廷調度,平時可能隐藏在深山老林中不為人知,關鍵時刻全軍出擊,因為沒有戶籍編制,往往能在達到目的後全身而退查無可查,像陰兵過境,不留痕跡。
淮祯道:“瑞王坐享京中文臣擁護,手上卻沒有正統的兵權,于是私下養私兵,也算他聰明,知道在背後留這麽一手,可惜養出來的這群私兵武力下等,我麾下鐵騎三千就能殺他們九千人,如果不是人數壓制,他們絲毫勝算都不會有。”
楚韶不解地問:“我雖不知京中具體情形,但也能猜到這位瑞王應當很得皇帝喜歡,他這麽受寵,為什麽還要養私兵,難道他還動過謀反的心思?”
淮祯一愣,他真想告訴楚輕煦,其實整個中溱最想謀反也最有資本謀反的親王就坐在他面前。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謀反得來的皇位,百姓不會信服的。”
每當裕王殿下被逼到想造反時,他就把這個道理擺出來說服自己,如此一來二去,居然也忍了快十年。
楚韶點了點頭,覺得這話很有道理。
“再喝一口。”淮祯又舀起一勺藥送到楚韶嘴邊。
楚韶垮着好看的臉蛋,捏着鼻子把藥喝了下去。
“太苦了!!”他抱着被子,試圖蜷進床角,淮祯不敢跟他拉扯,只言語誘惑說:“難道不想知道随州的情況了?”
“.......”楚輕煦又把屁股挪回到啾咕身邊。
淮祯看他這副乖巧的樣子,心情不自覺地好了許多。
“百姓無事,被你保護得很好,那群姑娘家的都想親自來謝你救命之恩,暫時被我擋了回去,你現在需要好好休息。”
“受你鼓舞去上陣殺敵的男丁,性命都在,只是有幾個人傷得重了些,軍醫用最好的藥物在治,那位殺豬的張屠戶,腿上被砍了一刀,但上藥的時候,他嘴裏喊的卻不是疼,而是‘老子賺了300兩黃金’。”
裕王誇張地模仿屠戶發財暴富的興奮語氣,惹得楚韶笑起來,他又憂心說:“當時情況緊急,我只想着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卻并不知道這個重賞會不會被兌現...”
聽到他居然有這種顧慮,淮祯上手敲了敲楚輕煦的額頭:“裕王府沒你想得那麽窮,哪怕你允諾他們殺一匪得千兩黃金,本王也賞得起,更何況區區百兩?那群立功的百姓,每個人都會得到應有的獎賞,你放心。”
随州的裕王府有一座金山,京都的裕王府又有一座銀山,淮祯常年在外征戰,根本沒有奢靡的習慣,于是資産越積越多,庫房裏的金子都快裝不下了,奇珍異寶更是數不勝數,哪怕他現在開始揮霍無度,也是一輩子都花不完的。
楚韶确實是太小看他的財力了。
“那日我将你抱回王府時,百姓都十分擔心你,過兩日等你好了,我帶你去街上走走,算是給大家報個平安,你做了回英雄,合該得到他們的感激和贊揚。”
“我一個人是無法力挽狂瀾的。”
楚韶深知随州能度過難關,絕不是他一人之功。
“危機關頭,百姓願意聽我調遣,是因為他們以為我是你的王妃,我能調動三千鐵騎,是因為你給我的麒麟玉令,之後随州能徹底脫險,是因為你及時趕到,我能自保,是因為你給了我一把袖箭,最後生死關頭,也是你救我一命,所以...啾咕,你才是英雄,你是随州的英雄,也是我的英雄。”
“你竟将我視為英雄?”裕王殿下心都化了一半,還有一半虛得不行——他哪配做楚韶的英雄?
“嗯!啾咕當然是英雄!”楚韶靠進他懷裏,“我以為我會死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厮殺中,我還做了個噩夢,夢裏有一處刑場,上面血流成河,連天上掉下來的雨水都是紅色的。”
刑場?
淮祯想起三年前楚家成年男子盡數在南宮午門外斬首的事來,傳言楚輕煦當天趕到刑場時,親眼看到自己的血親在刀下身首異處......那是何等殘忍的畫面,如果真的親眼目睹過,恐怕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是夢到了這些事才在睡夢中落淚麽?
好在楚韶沒有過于糾結一場夢,他那雙明亮的眼眸倒映着淮祯的身影,像是一簇火種在燃燒:
“我以為我死了,墜入了煉獄,但天上忽然伸出一只手,将我撈出地獄血河,醒來看見你時,我只覺得...活着真好。”
“殿下何止是英雄,更是我夢中的天神。”
“只要每天都能看到殿下,活着就是一件極好的事情。”
淮祯心頭一顫,那個服毒跳城樓一心求死的楚輕煦,現在靠在他懷裏,說活着真好。
這是第一次,他覺得楚韶耳垂的朱砂刺眼,這枚朱砂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楚韶這些話都是虛假的。
但哪怕是假的,依然很動聽。
“那輕煦就為了我,好好活下去吧。”他抱緊楚韶,嗅着他發間的清淡藥香,後半句話不敢宣之于口。
哪怕有一天你想起一切,也千萬不要再尋死了。
作者有話說:
下章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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