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阋牆(二)
宮宴在絲竹管弦樂聲中開始了。
楚韶的座位在淮祯的正後方,如果淮祯不轉頭,他就只能看一個背影。
從踏進宮門起,他一直在看淮祯的背影。
縱觀在場其他的皇家子弟,大多也是獨自落座,只有成家的幾位身邊坐着正妻。
楚韶自知無名無分,能坐在離裕王近的地方已經該知足。
“今日設宴,是為了表彰吾兒九顧收複南岐之功。”溱帝高坐于正殿上位,目光落在淮祯身上,聲音略有些病中的沙啞,但看得出來他盡力在掩飾日益虛弱的事實。
淮祯雙手執起杯盞,起身朝皇帝行了一禮:“多謝父皇。”
裕王起身後,宴廳內其他皇公貴族也一同起身,朝裕王祝賀敬酒。
只一人除外——在淮祯正對面安坐的瑞王。
瑞王長相平平,屬于看一眼都記不住的那類普通,倒是他身邊坐着的另一位公子十分奪人眼球。
能坐在親王身邊的,只能是正妻,楚韶想這位大概就是淮祯同他提過的瑞王妃溫露白。
溫霈面容俊雅,氣質清淨凝定,哪怕坐在瑞王身邊,身處喧嚣繁華之中,也能怡然獨立,寵辱不驚。
衆人祝賀完重新落座,只有瑞王紋絲不動,這時溫霈站起來,手捧一杯茶盞,朝淮祯道:“我以茶代酒,恭喜裕王殿下再立軍功。”
淮祯欣然飲盡杯中冷酒,旁人祝他多少摻着功利目的,只有溫霈不會,他不屑此道。
如果他是個圓滑之人,此刻就該說“我代瑞王殿下以茶代酒”,溫霈就沒想替瑞王做場面上的功夫,仿佛兩人不是夫妻一樣。
這一點,楚韶也看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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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坐帶了正妻的幾位王公貴族,哪個不是妻子在替丈夫倒酒,到了瑞王這邊,卻成了瑞王給溫霈倒酒,而溫霈只喝茶水,對那杯王爺親自倒的酒碰也不碰。
倒是能看出瑞王愛妻,卻看不出這位妻有多愛瑞王。
“聽說二弟從岐州帶了位...摯友回來?”瑞王不懷好意地看了看淮祯身後的楚韶,“二弟身邊難得多了個可意之人,藏着掖着不好吧?”
摯友一說,也只瞞得過外人,宮裏這群人心思八彎九繞,自然清楚瑞王身邊的摯友絕不是朋友那麽簡單。
“皇兄說笑了,我今日光明正大地将小韶帶進宮裏,本意就是要引他來見一見父皇母後。”淮祯笑着說,“我可不像大哥,凡事都喜歡藏着掖着。”
瑞王面色一滞,眸中的笑意漸漸暗了下來。
溱帝只當沒聽出兩個兒子言語間的機鋒,擡手道:“那便讓楚家公子上殿前來。”
楚韶連忙起身,自淮祯身後走到他身前,方才他隐在角落裏,衆人未有過多留意,現在他走到明光下,宴廳內短暫地響起一小片低呼。
皇室衆人見慣了漂亮俊俏的男男女女,輕易不會對尋常美人側目相看,楚輕煦卻足以讓這群人暗嘆女娲在造此人時,該是有多偏頗才能造出這張出塵絕豔的面容?
坐在文騰身邊的文容語,暗暗捏碎了指腹間的一顆青提。
楚韶按照中溱的禮節,朝帝後行了一個得體的大禮,溱帝讓他擡起頭,楚輕煦便微微仰起下巴。
坐在皇帝身邊的趙皇後暗暗捏了一把座椅上的鳳頭,慶幸此人是男兒身,否則必是亡國滅種的禍水。
帝王喜怒不形于色,無人能看透溱帝眸中的風雲洶湧,殿中詭異地安靜了下來,就在淮祯要坐不住時,他忽然聽到父皇問:“朕聽說你年幼被拐,是祯兒将你救出岐州的?”
“确是如此,裕王殿下是草民的救命恩人。”
楚輕煦不安地想,皇帝下一句該不會問他在南岐的遭遇吧?
那些事上不了臺面,更不應該在裕王的慶功宴上被提起。
額頭慢慢溢出冷汗,楚韶怕極了會因為自己的過往給淮祯帶來難堪。
頭頂卻傳來一聲爽朗的笑,他聽到皇帝和藹地道:“常言道,救命之恩該以身相許,以命報之,這幾年祯兒被戰事所累,身邊缺了個知冷知熱的人,如今你與他同吃同住,須盡心伺候,只當是報恩。”
言外之意是默許楚韶跟在淮祯身邊了。
他甚至連楚韶與淮祯同吃同住一事都了如指掌。
皇帝見楚韶還跪着,說:“起來吧,今日是家宴,不拘這些俗禮。”
淮祯示意溫硯親自去扶。
這一幕被文騰父女看在眼裏,沉進心底。
楚韶往座位上走時,淮祯悄悄虛握了一下他的手,果然摸到一手冷汗——剛剛怕是吓壞了。
觥籌交錯間,衆人各懷鬼胎,溱帝坐在高位上,看得明明白白。
酒過三巡,溱帝便讓大家自行去禦花園游樂,趙皇後看出溱帝面色微白,想也知道是身體強撐到了極限,必須回內殿喝藥休息了。
她深深看了瑞王一眼,起身同溱帝一起離開。
帝後一走,殿內衆人才如獲大赦,慢慢放開了許多。
淮祯轉身去瞧楚韶,見他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浸濕未幹,于是拿了手帕替他擦了擦額頭,笑着道:
“吓壞了?”
楚韶低聲:“...我怕給你丢人。”
淮祯淡笑道:“怎會丢人,你今日讓我面上生光。”
“.......”楚韶接過手帕自己擦拭汗水,這畢竟是在宮裏,不好太過親近。
淮祯看他冷汗直冒,便牽過他,往殿外的禦花園去散心。
他健步如飛,文容語穿着長裙,居然一步都跟不上,只能眼睜睜瞧着裕王同他人手牽手。
到了禦花園中,楚韶才大松一口氣,沒有在殿內那般束手束腳了,他下意識緊握着淮祯的手,不願松開。
“祯兒。”
淮祯循聲望去,見是寧妃。
溱帝身邊位分高的妃嫔,除了趙皇後,只餘一個寧妃。
淮祯生母故去後,曾在寧妃膝下養過三年,也算有些母子情分。
寧妃膝下只有一位公主,皇帝如今病重,她若想有來日,必須依仗一位登基有望的皇子,自然也就十分看重淮祯。
母子倆寒暄過後,寧妃眉目流轉到楚韶身上,楚韶上前行了一禮:“見過寧妃娘娘。”
“好孩子,你既是祯兒喜歡的人,就不必同我這個做母親的多禮。”她親自扶了扶楚韶的胳膊,由衷道,“見到你才知岐州山水養人,難怪祯兒喜歡。”
楚韶道:“娘娘謬贊了。”
這時溫硯手捧一個禮盒過來,寧妃瞧了一眼,笑問:“又是什麽稀罕物件?”
上次淮祯回京,已經往寧妃宮裏送了不少南岐的稀奇物件,也算是盡了孝心,她以為淮祯又備了什麽禮物。
“是一把金桃木牛角弓,是戰場上收繳的利器。”淮祯打開禮盒,讓寧妃過目。
見是一把弓箭,寧妃便知這禮是要給誰的了,她笑道:“露白那孩子,在小亭中賞荷呢。”
“多謝母妃。”這倒省了功夫去找人了。
寧妃瞧了一眼楚韶,打趣道:“祯兒可送過你禮物麽?”
“.......”楚韶摸了摸手腕,進宮面聖不能私帶利器,所以袖箭被放在了家裏。
寧妃見他不答,還以為沒有,于是教訓淮祯道:“你可不能厚此薄彼。”
楚韶連忙解釋:“娘娘誤會了,殿下送了我許多東西,我只是一時不知該說哪樣。”
“哎喲,倒是本宮小看祯兒了。”淮祯在感情上一貫是個粗心眼,沒想到對楚韶如此上心,怕是過去小半年都是蜜裏調油天天換着花樣送禮讨他開心了。
寧妃倍感欣慰,她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淮祯同溫霈有話要說,也不多做打擾,聊了幾句便去了別處。
淮祯這才合上禮盒,忽然想到寧妃那句“厚此薄彼”有些道理,便特意跟楚韶解釋:“溫霈與我有過同窗之誼,他父親鎮國公更是我的恩師,他在瑞王府的日子過得枯燥,我恰好得了把好弓,給他解解悶。”
楚韶本來沒想許多,是寧妃提了才知自己似乎應該醋一醋,不過還沒醋起來,淮祯就解釋得清清楚楚,他自然能理解。
況且這把長弓就是給了他,他這雙手也拉不開呀。
“我都明白。”他說。
淮祯會心一笑,牽着楚韶往湖邊小亭走去——楚韶不用避這個嫌。
禦花園的荷花未開,只有花苞點綴在一片慘綠之中。
溫霈靠坐在小亭中的長椅上,眸中沉靜,身邊只有一位貼身的長随,瑞王不在,也無旁人敢來打擾。
湖裏有一朵花苞開得最高,在風中不斷搖搖擺擺,十分招搖。
“露白。”淮祯牽着楚韶闖入溫霈孤寂的世界中,“你何時喜歡賞花了?”
聽到裕王如此發問,溫露白死水般的雙眸才活過來幾分,他起身理了理身上的披風——六月天,他這畏寒的體質卻不能離開披風。
“殿下上次回京,我都沒來得及見上一面。”
淮祯笑着道:“所以我今日特意來找你。”
溫霈淡淡一笑,看了一眼楚韶,笑意更深:“那晚是趕去随州救美人了。”
楚韶:“.......”這位公子看着沉定,怎麽也喜歡開口逗人呢?
“那夜确實驚險萬分,幸好趕得及。”這是回京後,淮祯第一次主動提及随州之變。
溫露白面色也跟着嚴肅幾分,“可查出端倪了?萬餘人同時攻城,絕不會是匪患那麽簡單。”
他臉上的探究與不解不是裝出來的,淮祯同他一起長大,只看這一眼,基本斷定,私兵一事,溫霈不知情。
養私兵就不是瑞王能做得出的籌謀,必定是他身邊人出的主意。
溫露白和趙皇後,是淮旸身邊唯二兩個有腦子又有權力的人了。
溫露白背後是整個鎮國公府,如果他有心替淮旸謀奪兵權,整個溫家都會助他一臂之力。
趙皇後的母家在京中的勢力根深蒂固,她将所有希望都寄望在淮旸身上,為了淮旸,她可以不擇手段。
淮祯原本也沒有過多懷疑溫霈,如今更是松了口氣,不過為了防瑞王府,他還是有所保留:“狼山的土匪确實沒這個能耐,應當有其他勢力滲透其中,還未有定論。”
“你剛回京,諸多不便,可需要我幫忙?”話說出口,溫霈才覺得不妥,他一個瑞王妃去幫裕王做什麽?
雖然只是朋友之情,但多少是逾越了。
淮祯知道他的心意,不忍他為難,“你放心,這些事我都有謀劃。”
頓了頓,他才問:“皇兄對你好嗎?”
楚韶看到溫霈眸中慘淡,似乎是一汪再度死去的活泉。
“他待我,十年如一日。”
好還是壞,沒有挑明。
瑞王愛妻之名遠播,卻是用來騙老百姓的,私下裏如何,如人飲水,冷暖只有溫霈一人知。
“你瞧我給你帶了什麽。”淮祯接過禮盒,将這把好弓展開在溫霈面前。
溫霈眼前一亮,方才提及瑞王的陰郁一消而散。
楚韶這個局外人看得再清楚不過——堂堂瑞王妃,像是沒見過好弓一般。
溫霈拿起這把長弓,拿在手上掂了掂,又撫摸弓身,金桃木韌性極佳,他拿起一支箭羽,擺出一個極富力量美感的射箭姿勢,箭所指的方向是那朵在風中搖擺的花苞。
他閉上眼睛,只聽風聲,右手松開箭羽,楚輕煦一眨眼的功夫,五裏外搖擺的花苞已經被箭射中花心,花瓣盡數散開,成了今夏禦花園裏第一朵開放的荷花——雖然有揠苗助長之嫌,但不得不說是...
“好箭法!”楚輕煦驚呼,他敬佩地看着溫霈,這個人的臂力驚人,不像自己,連小孩的彈弓都拉不開......
溫霈臉上也綻出由衷的笑容,和剛剛郁郁寡歡的瑞王妃根本不像是同一個人。
“這把弓是從南岐第一弓箭手的手上繳的,你的箭術遠在我之上,給你正合适。”這話脫口而出,淮祯後知後覺地看了一下楚韶,好在他根本沒意識到這話裏有何不對。
溫霈看着淮祯道:“謝謝你,阿祯,我很喜歡。”
“阿祯”是他們年少時的叫法,那時還小,沒有嚴苛的君臣之別,稱呼也格外親昵。
淮祯欣慰道:“喜歡就好,國公爺就怕你在王府不開心,我也同樣擔心你。”
“讓父親憂心了。”溫霈違心道,“我...一切都好。”
慶功宴結束時已經接近傍晚。
瑞王在宮中有事,溫霈先他一步回了王府。
瑞王府分為東西兩院,東院負責王府的日常起居,西院則是瑞王處理事務的地方,兩院雖都并在王府內,卻泾渭分明。
溫霈親自抱着裝着長弓的禮盒,将它放進了自己的書房中。
甫一放好,就有小厮來報,說瑞王回府了。
“你只需在他要來東院安寝時來報我一聲,不必事事來報。”聽着心煩。
小厮知道王爺和王妃分居已久,王府的仆人夾在兩院之間,為難不已:“王爺喝醉了酒,說想見王妃。”
溫霈收回搭在弓箭上的手,解了身上的披風,去了一趟西院的前廳。
甫一進廳,就聞到一股酒味,溫霈皺了皺眉,喊了幾個瑞王身邊的丫頭過去伺候,他并不想逗留。
“溫露白!你站在那兒不許走。”
淮旸踉跄地走到溫霈面前,人都要趴到他肩上,溫霈厭惡地想推開,奈何對方身形龐大,一旁的仆人也不敢摻和進來。
“你今日,是不是去見了淮祯那個臭小子?”
“是又如何?”
“你見他做什麽?你夫君是本王!!”
“我與王爺不是日日都在見面嗎?”
溫霈不知他又要發什麽瘋,用力想将人推開,沒料到淮旸居然被推出了火氣,忽然雙手鉗着溫霈的肩膀:“他送了你一把弓是不是?!你今日還射箭了?!”
“淮旸,你又要借酒發瘋是嗎?!”
“我發瘋?你為什麽要見淮祯?你為什麽要碰弓箭?你明知道我最厭惡這些東西,你為什麽就是要惹我不痛快?!”
淮旸用力一推,溫霈重心不穩,整個人跌到椅子上,腰部撞到了椅子的把手,椅子都被撞得挪了位。
“王妃?!”
屋裏的仆人不知所措。
腰上劇痛,溫霈一時無法動彈,淮旸見狀,酒醒了一半,連忙上前去扶,溫霈一巴掌扇到他臉上,将他推遠了,自己扶着椅子艱難起身。
三年前,瑞王做了個逼真的夢,夢裏他會死于利箭穿眉心,這個夢之後,他就禁了王府內所有與長弓相關的物件,連身邊的長随都換了一批,原因是他們中間大多都會箭術。
然而落水後無法習武的溫霈,只餘下無需過多體力支撐的箭術這一愛好,二十歲出頭的少年郎,心究竟是野的,瑞王将他困在府中,還不能容他唯一的一項愛好,就為了那麽一個荒唐的虛無缥缈的夢!
“簡直不可理喻。”溫霈忍無可忍,甩門而去,瑞王身邊的長随衛谷連忙追上前,跪倒在溫霈面前。
“王妃息怒,王爺只是喝醉了酒,他絕不是有心的。您千萬不能再鬧回國公府,這于王爺名聲有損啊!”
溫霈苦笑。
衛谷關心的是瑞王的聲譽,整個瑞王府,都把瑞王的聲譽看得比命還重要。
瑞王就靠着那寵妻寵出來的美名在朝野上立足了。
溫霈兩眼發黑,他從未想過幼年救下此人會将自己踹入王府這座煉獄。
聖旨賜婚,皇後暗逼,如果敢提合離,鎮國公府必遭牽連。
王府所有人都知道,王妃必須忍着。
“本王錯了。”淮旸從背後抱住溫霈,居然眼眶含淚,語帶哽咽:“你不知道那個夢有多真實。”
“把他送的那把弓燒了,求你讓我安心。”
那個夢既然這麽真實。
溫霈想,那可千萬要成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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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