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阋牆(三)
延福殿內,彌漫着刺鼻的藥味。
半卧在榻上的帝王靠着藥物挽回一點血色,勉強撐着精神,見了淮祯一面。
內殿的人被遣了出去,連趙皇後都只能在外殿候着。
渾濁的咳嗽聲後,溱帝淮淵又看了一眼淮祯遞上來的奏折。
上面條理清晰地列出了随州匪患的可疑要點,最後矛頭指向瑞王。
“這群下等人的供詞,又能有幾分是真的?”在帝王眼裏,土匪是最末流的一等人,連路邊的牛糞都不如,牛糞說的話,如何能當真?
“淮旸一直養在朕的眼皮底下,又身處天子腳下,他哪來的膽子和魄力去跟土匪勾結,甚至養數萬私兵?”淮淵合上奏折,又悶咳了幾聲,“你不該這樣懷疑你的兄長。”
淮祯道:“狼山的土匪是由皇兄全權負責清剿與招安的,當年進行招安談判的是瑞王府的謀士,供詞裏清楚寫了,當年招安時,瑞王府以朝廷名義将他們收羅進私兵隊伍,确實不是私下勾結,而是光明正大地勾結。”
“近年來各地都有年輕力壯的犯人在流犯途中消失,卻沒有官員敢深究此事,父皇如果懷疑兒臣污蔑皇兄,大可讓刑部去查這數起流犯失蹤案,或者直接讓各地官員拿着流犯的畫像與身份信息去認領屍首,看看這群流犯的身份是不是能和那夜攻打随州的私兵對上。”
溱帝倦聲道:“淮旸從前确實頑劣難馴,近幾年已為了溫霈收斂了許多,變得謙和溫順,在朝政上也十分勤勉,朝中文臣無不誇贊,瑞王府更是興辦學堂,網羅天下寒門有才之士,京中人人贊他仁慧愛民,你卻告訴朕,他在外擅養私兵,意欲屠殺随州百姓,荒謬至極!”
他冷哼一聲:“你日日泡在殺伐之中,便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視人命為草芥嗎?随州一夜戮殺八千餘人,若真如你所說,那群人也是中溱子民,你為何不手下留情?至少你該拿出一個活着的證人來指證淮旸做過這些事,而不是憑一封幹巴巴的奏折就來诋毀兄長質問父親!”
淮祯擡眸,望着床榻上的父親,忽而冷笑了一聲,“邊境屢受挑釁時,父皇誇我是殺伐決斷,如今北游穩定,南岐滅國,慶功宴甚至剛剛結束,兒臣在父皇口中,就成了視人命為草芥的屠夫了嗎?父皇可知,那萬餘人都事先服了毒,哪怕他們不死在我軍槍下,也活不過12時辰,究竟是誰在草芥人命?”
“随州是兒臣的封地,膽敢進犯者,我必殺之,兒臣這雙手為了中溱染血無數,末了還要被坐享其成者斥一句殘忍不仁,天下還有這樣的道理?”
“你...你...”
“父皇息怒。”淮祯行了一禮,和和氣氣地道:“既然父皇認定這些鐵證不足以指控皇兄意欲屠城之事實,兒臣也只能自認倒黴,畢竟父皇偏心皇兄不是一日兩日了,兒臣早已習慣,豈敢寄希望于父皇來主持公道呢?兒臣告退。”
淮祯挺直身板,走出了內殿,徒留皇帝一人在榻上咳得死去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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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殿的皇後聽到動靜,連忙折進內殿,中途淮祯從她身邊經過,皇後抓過他的手:“你這個外族孽障,對你父皇做了什麽?”
“娘娘不如扪心自問,你同瑞王對随州做了什麽。”淮祯甩開皇後的手,還理了理袖子,箭步走出了延福宮。
皇後心驚不已,沖進內殿時,皇帝一邊咳嗽一邊将淮祯遞上來的奏折扔向皇後,正好砸中了趙氏的額頭。
淮淵怒斥道:“看看你兒子幹的好事!”
落在地上的奏折胡亂攤開,上面的字句直戳趙氏眼球。
她驚懼之中跌倒在地——私兵一事部署得如此周密,怎會被淮祯一眼識破?!
——
月朗星稀下,楚韶站在宮門邊的馬車外,等着淮祯一起回王府。
夜裏慢慢起了風,聽雪從馬車上拿了件披風給楚韶系上。
“公子要不回車上等吧?”
他們已經等了一個時辰。
因為知道淮祯是去見皇帝,所以時間拖得越久楚韶越是擔心。
帝王喜怒無常,朝賞夜罰是常有的事。
多等一刻,楚輕煦的心就懸起來一些,以至于那道熟悉的身影全須全尾地出現在他眼前時,他竟顧不上宮廷內不得疾走的諸多禮節禁忌,小跑着往淮祯懷裏鑽,披風在夜風中往後拉扯,卻阻不了楚韶飛奔的步伐。
淮祯見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如兔子一般向他狂奔而來,寒涼的心漸漸回暖,他張開雙手,在楚韶撲進懷裏時,也緊緊抱住了他。
“你去了好久呀!”楚韶依偎在淮祯懷裏,入夜後,宮門裏這塊空地沒有白日裏那樣熱鬧,他才敢擡手輕輕抱了淮祯一下,又謹記着自己身處何地,只淺嘗辄止地抱了一下就打算松開,不想淮祯卻沒有松手,反而越摟越緊。
“怎麽了?啾咕?”楚韶都有些喘不過氣來了,他的聲音也顯得格外軟糯。
淮祯不發一言,臉趴在楚韶的鎖骨處,柔軟的衣料蹭在他臉上,一股獨有的藥香将他環繞。
他自15歲起征戰沙場,像一只無處可歸的隼,在邊境與戰争中不知疲倦地盤旋了十年之久,如今戰局穩定,他妄想找個落腳點歇一歇,竟然忘了自己是沒有家的。
他唯一的心安處,只有一個楚輕煦,一個受鐘情蠱蒙蔽才對他鐘情的楚輕煦。
“咳咳——”
直到楚韶因為喘不上氣咳了兩聲,淮祯才從失神受傷的狀态中脫身。
他松了手,月色下楚韶的雙頰溢出幾分惹人憐愛的紅暈,他才是這整座溱宮中最美的景色。
淮祯忽然彎腰,手穿過楚韶的膝彎,将他打橫抱起,明目張膽地抱在懷裏。
身體乍然騰空,楚韶驚道:“這裏是皇宮!”
“我知道。”
“會被別人看見的,他們會說你不成體統。”
“随他們去。”
“......”
啾咕的懷抱又暖又穩,楚輕煦也不想離開,便破罐破摔地張手攬住裕王殿下的脖頸,俏皮道:“那就随他們去。”
他聽到淮祯在自己耳邊低笑了兩聲,他也跟着笑。
候在馬車外的聽雪不知王爺和楚公子在樂什麽,但主子高興,她也跟着高興,只有臨時充當馬車夫的司雲垮着個臉。
直到進了馬車內,淮祯才将楚韶放到軟椅上,楚韶悄悄打量啾咕的神色,話堵在喉嚨口,想問又不敢問。
淮祯說要替随州讨個名正言順的公道,只要皇帝沒有病得癡傻,就該相信瑞王為了打壓兄弟,已經不折手段。
但誰能猜得中帝王的心思呢?
楚韶的大眼睛眨呀眨,一臉探究又壓着好奇的神情,淮祯猜到他想問什麽,直接給了答案:“父皇病得神志不清了,倒也無妨,皇兄贈予我什麽大禮,我依樣還過去便是。”
楚韶沒聽明白,馬車行到上街中段時,淮祯牽着楚韶下來,指着西北方向的一棟樓閣:“那棟是瑞王府豢養讀書人的書院,叫黃金屋。”
“黃金屋?”楚韶想了想,道:“取自‘書中自有黃金屋’?”
“正是。”
淮祯擡手打了個響指,十六道黑影不知從何處蹿起,把楚韶身邊的聽雪吓了一跳。
十六位黑衣人跪在裕王面前,拱手聽命。
裕王看着黃金屋的方向,寒聲道:“去吧,去把随州的大禮,還給瑞王。”
——
戌時,人畜靜谧之時,瑞王府內忽然響起尖叫聲:“走水啦!走水啦!西院走水了!!快來救火!!!”
剛剛喝過一碗藥的溫霈原本昏昏欲睡,卻被這一聲驚醒。
他疾步走出小院,往西院的方向看去,果見火光沖天,黃金屋更是被包圍在火勢中。
一陣風猛烈刮過,只着單衣的溫霈乍然吹風,臉色瞬間就白了下來,他貼身的丫鬟才從走水的震驚中回過神來,趕忙去取了一件披風給溫霈披上。
夏日的夜風其實不凍人,但溫霈的身體是一點風都吹不得的。
這陣風過後,西院的火更加猖狂了。
“今日吹的是...東北風”
溫露白看着那火只在西院燃燒,東院倒是一點沒受影響,東西兩院隔了一個花園裏的湖,這是天然的避火帶,加之今日的風又不往東邊刮,所以哪怕同在瑞王府,這火也一點沒往東院燒——倒像是有人在精準報複瑞王常在的西院,而東院則完全置身事外。
丫鬟小心翼翼地提醒:“王爺還在西院,王妃要是擔心的話,要不要去看看?”
今晚吵了一架後,淮旸就被趕回了西院——在他大鬧溫霈書房,折斷淮祯送的那幾只箭羽後。
溫霈腰上的傷還痛着,腰有多痛,他的心就有多硬:“這火只在東院外圍燒,可燒不到王爺在的內院,況且黃金屋夜裏無人,能有什麽傷亡?東院家丁最多,王府着火,潛火隊必定也在趕來的路上了,西院只派十個人過去幫着滅火就行。”
“王爺要是來找,就說我身體不适,睡了。”溫霈事不關己高高挂起,裹着披風,當真準備回屋休息。
丫鬟猶豫道:“可......”
“對了。”瑞王妃折回來補充道,“如果瑞王殿下不小心死在這場火裏,你速來報我,夫妻一場,我總得為他哭一哭。”
丫鬟:“........................”
作者有話說:
瑞王:?
韶兒:吾輩楷模吾輩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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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