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搶親(一)(1.3W加更)

岱欽覺得,楚韶就像草原上空最可愛的那片雲,可望不可即,一不留神,這片雲還會被風吹走。

為免夜長夢多,也怕楚韶忽然反悔,他有些匆忙地把大婚的日子定在了中溱新帝登基的第六日。

這六日內,整個江東部落都為了大婚忙碌了起來。

楚韶言出必行,加上血仇得報,心中郁結有所舒展,便也配合着北游的習俗。

早上見過宗親,下午又忙着試大婚的吉服。

北游是游牧民族出生,衣着上以便捷利落為主。

繡工趕制出來的婚服是箭袖,下擺用了大量的輕紗,白色為主,金絲嵌在白紗下,一眼看過去白如冬雪,但在陽光下,金線會随着日光的映射而波光粼粼,華美異常。

整件衣服最繁複的地方就是箭袖,上面的圖騰是用金線密織上去的。

“這是我們最崇尚的雄鷹圖騰,就跟中溱的龍紋一樣,只有王室成員能用。”

石谷是岱欽派到楚韶身邊侍候的小仆,他會說南邊的話,也懂北游的民風習俗。

他這麽一解釋,楚韶才知這件吉服意義頗重。

衣服是按照楚韶的身量精心裁制的,沒有任何差錯。

試過吉服,楚韶走出宮殿,見外面也是一派喜慶之景,四處都挂上了五顏六色的彩帶,人人臉上都帶着笑容,連馬兒都頭頂大紅花。

這氛圍多麽熟悉,楚韶閉上眼睛,視野歸于黑暗後,才想起來,當初裕王府大婚時,他感受到的也是這樣一派和諧與熱鬧,只是那時雙目失明,沒親眼見過那些點綴各處的大紅喜綢。

幸而那時是瞎的,免去一場膈應。

他睜開雙眸,走去王宮外圍,原想看看岱欽送他的那匹矮腳小白馬,卻在人群中突兀地看到幾個“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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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看過去,也不是矮子,而是跪地行走的人,這些人大多面黃肌瘦,看着像是窮困潦倒,但身上的衣服又光鮮亮麗,異常矛盾。

“他們...為什麽跪着?這也是風俗?”楚韶指了指不遠處兩個跪地行走的人,問身邊的石谷。

石谷看了一眼就猜到楚韶好奇的點,他解釋說:“那群人從前是昆蘭部落的子民。”

“昆蘭?”楚韶記得,淮祯的生母就是昆蘭氏的公主。

石谷道:“昆蘭氏的公主曾經是中溱先皇的愛妃,據說寵冠後宮,當時的昆蘭氏是一個很大的部落,跟現在的顏盞氏差不多。”

楚韶早上才見過顏盞氏的貴族宗親,對方的陣仗之大都快跟王室持平了,很難相信眼前這群跪地如“侏儒”的坤蘭族人曾經和顏盞氏并肩而立。

“這中間到底發生過什麽?”他追問道。

石谷說:“大概是十年前,昆蘭公主卷入了中溱的一場宮變中,她被指煽動母族勾結反賊,中溱的皇帝降罪到昆蘭氏,将所有昆蘭氏的族人貶為奴隸,流放到江東各個部落。”

“當年的江東剛剛從敗仗中休整過來,已經完全臣服于中溱,因此這道旨意也被我們的先王認可,昆蘭一族乍然從貴族轉為奴隸,中間也起兵反抗過,但先王怕因此惹怒中溱,所以派兵殘忍地鎮壓了。”

石谷壓低了聲音才敢告訴楚韶:“據說當時誅殺了五千多昆蘭族人。”

楚韶微微蹙眉:“......然後呢?”

“昆蘭氏年輕一代在那場反抗中折損近半,存活下來的都是老弱病殘,被北游內部變賣為奴,半年後,不知中溱的皇帝又被什麽激怒了,居然又下一道懲戒,要昆蘭的所有族人以跪代站,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有外族人在,昆蘭氏就必須下跪,哪怕是趕路,也要跪着趕。”

楚韶:“......”淮淵對外族的某些手段堪稱暴政了。

“這道懲戒持續了十年,昆蘭氏就在草原上跪着生存了十年,直到上個月,中溱新帝登基,頒下一道聖谕,不僅洗清了昆蘭氏當年的污名,還豁免了跪刑。”

石谷指了指近處的一個昆蘭族人道:“公子仔細看他們的穿着,那些衣服都是南邊送來的新衣,是新帝給母族的補償,不過...這十年間,昆蘭一族也幾乎等同于滅族了,能活着等到赦免的人沒有幾個,公子眼下看見的這些人,已經是幸運兒了。”

楚韶神情凝重,“...我之前竟從未聽過這些事”

北游以溱江分支為界,分為江東和江北兩大部落,江東是早十年前就被淮淵那一代打趴下的部族,到了楚韶和淮祯這一代,提防北游實則只是提防那極不安分的江北部族。

正因為江東太過順從,楚韶也未曾過多留意,沒想到,在這樣一片生機勃勃的安穩地界,竟然還有滅族這樣的慘劇。

石谷由衷地道:“同為北游的子民,看到他們這樣,每個人心裏都不好受,幸而昆蘭公主生了個好兒子,如今是咱們北游的王子穩坐中溱的皇位,昆蘭一族複興有望,北游應當也不會再受中溱皇室的傾軋了。”

“......”楚韶心裏像壓了一塊巨石般難受。

他疾步上前扶住一位險些趴倒在地的老伯,老伯擡眼見扶自己的是新王的準王後,忙着要行禮,楚韶扶着他的手道:“老伯,你不必再跪了,我扶你起來。”

老伯悲怆地擺了擺手:“王後仁德愛民,可老朽跪了十年,膝蓋跪爛了,已經站不起來了。”

他坐在地上,用手掰出兩條腿,掀開光鮮的布料,露出一對畸形發黑的膝蓋。

楚韶在戰場上見過許多血淋淋的瘡口,尚且都能面不改色,卻在這位老者的十年陳傷前,險些把剛喝進去的藥吐了出來。

興許是知道自己這對膝蓋醜陋不堪,老伯很快又用布把傷口掩蓋住了,他那樣熟練地在楚韶面前跪好,楚韶不是沒受過別人的跪拜,從沒有一次這樣難受過。

“你不必為我們難過。”老伯拍着楚韶的手背,安慰道,“小王子現在是中溱的天子了,不會再有人欺負我們了...”

楚韶眉心微動,他從前以為淮祯想要皇位只是為了自己的私欲,從不知道他身後還背負着這樣一個滿身瘡痍的母族。

移情而處,如果他站在淮祯的立場上,一定也會為了這些人,斬斷所有擋在前路的荊棘,舍棄無關大局的一切。

那晚在懸崖上,自己也只不過是被淮祯當成無關緊要的人犧牲掉了。

犧牲一個人可以成全一個部落的複蘇,楚韶覺得無可厚非,如果陷入兩難的是他,或許也會做出和淮祯一樣的選擇。

“恩和!!”岱欽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從背後抱住了楚韶。

楚韶回過神來,正想讓岱欽注意點場合,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他往角落裏看過去時,又是空空如也。

“你在看什麽?”

岱欽好奇地問,楚韶只當自己眼花了,搖頭道,“沒什麽,你去哪了?”

“我親自寫了喜帖,派人給江北的王送去了。”

“你還親自寫喜帖?”

“當然,和恩和的合婚庚帖,我一定要親自寫。”

岱欽的漢字寫得歪歪扭扭,但自己部落的字卻寫得很不錯。

楚韶正打算再和老伯說上幾句話,岱欽就仗着力氣大,把楚韶打橫抱進了氈帳內,少年人力氣大,楚韶根本掙不開,由着他抱走了。

這一幕正好被中溱的眼線盡收眼底。

他躲在角落裏,把這位“顏盞恩和”的畫像畫得更加細致,而後帶着這幅栩栩如生的畫作和近幾日收集到的密報快門加鞭送去中溱國都。

深夜,兵部侍郎雙手捧着熱乎的線報來到合陽殿,卻被告知君上在栖梧宮。

侍郎大人犯了難,栖梧宮是皇後的寝宮,雖說君上唯一承認的君後是位男子,但那畢竟是後宮,他一個刑部侍郎不能輕易入內的。

這線報就轉交到了近侍太監溫硯手裏。

雕欄玉徹的栖梧宮內,淮祯枯坐在地上,手中抱着一年前從岐州安寧侯府帶出來的《寒林對雪圖》,這是楚韶十五歲那年描摹名家的畫作。

桌上放着那把被楚韶遺落在雅苑的梅花袖箭,據慕容說,那晚情蠱失效後,楚韶就把這枚袖箭從手腕脫下,随手扔在了地上,是慕容把它撿起來的。

栖梧宮建得富麗堂皇,可惜楚韶不在,淮祯只能睹物思人。

溫硯進殿後,将線報呈了上來,說暗線已經把顏盞恩和的來歷調查得明明白白,還附了畫像來。

淮祯不為所動,顯然他對一個陌生的北游人已經失去了興趣。

溫硯又說:“溫敦新王也遞了喜帖來,明日便是他與這位顏盞氏的大婚,君上可要親自赴宴?”

淮祯摸着袖箭上那枚鳳凰的印記,喃喃道:“...朕喪妻,他娶妻...”

溫硯意識到這是在揭淮祯傷口,立刻俯首道:“...那老奴就讓禮部按着往年的規矩,備一份厚禮給北游?”

“...你看着安排。”淮祯擡了擡眼,冷淡地道:“出去,別打擾朕和君後。”

“......”溫硯欲言又止,彎身退了出去。

月光傾洩在窗前,淮祯失神地摩擦着袖箭上的“小鳳凰”,想起那日在随州王府的小亭下,也是這樣皎潔的月光,楚韶被他拙劣的雕刻逗得直樂,他蹭到他懷裏,軟着聲音喊他“啾咕”,像塊小甜糕一樣軟軟乎乎,總喜歡黏着他。

楚輕煦那樣害怕跟自己分開,如今卻舍得與他天人永隔。

若不是帝王枷鎖加身,若不是還有無數子民與族人要顧......淮祯閉上眼眸,眼角滑落淺淡的淚痕。

他這一生,經歷過兩次天塌地陷。

第一次,母妃自刎于他面前,他想跟着去,卻為了昆蘭氏的族人不得不忍辱茍活。

第二次,楚韶當着他的面跳下萬丈懸崖,他真想一起跳下去,然而他身上已經背負得比以往更多。

他永遠無法灑脫,永遠被困在一重又一重的枷鎖裏,無法自救。

涼風從未關嚴的窗戶吹進來,将他的醉意吹淡了些許。

桌上的文書嘩啦啦地被風翻開數頁,聒噪得讓他心煩,他睜開雙眸,擡手想掃除這些礙事的公文,卻在看清桌上那張被風吹出來的畫像時,硬生生醉意全消,眼睛都睜大了許多!

畫像被風吹了起來,馬上就要飄落在地,淮祯伸手抓住,月光下,畫中人的一颦一笑都在抓着他的心。

如果不是畫像旁突兀地寫着“顏盞恩和”四個字,他一定以為,這是一場夢。

“..............”

剛才溫硯說什麽?那個沒斷奶的新王要和畫中人明日大婚?!

做他的春秋大夢!!

——

淩晨,溱兵營中忽然點将點兵。

睡意未退的小将問無論何時都精神奕奕的屠危将軍:“既無敵襲也無行刺,去北游喝個喜酒而已,陛下為何深夜點兵啊?”

屠危高深莫測地道:“搶別人媳婦容易被揍,所以要帶兵。”

小将:“哦......嗯?!”

作者有話說:

下章喝喜酒

啾咕:朕快馬加鞭!!!

韶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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