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弑君(一)

這幾日楚韶的病好多了,岱欽為了給他解悶,把原本定在冬初的博克大賽提前挪到了涼爽的秋末。

博克既摔跤比武,是北游的傳統運動,與射箭,騎馬并列為北游三大國俗,不僅熱血刺激,觀賞性也極強。

岱欽原本打算在婚後為楚韶大辦一場這樣的賽事來與民同樂,如今婚事遙遙無期,他便退而求其次,只要能讓楚韶病愈後開心就行,也算是彌補巫師之前的錯誤。

他親自督辦這場賽事,力求萬無一失,簡直比國事還要上心,之所以這麽有動力,是因為岱欽發現淮九顧也在費盡心思地讨楚韶歡心。

前兩日,他看到淮祯拿了一把袖箭送到楚韶面前......

“如今在異國他鄉,沒有袖箭防身這麽行?”

聽那語氣,淮祯是在懇求楚韶能收下這把南邊的暗器。

可楚韶始終冷着臉,不肯搭理。

淮祯百折不撓地道:“你從前不是說,這上面的小鳳凰可愛嗎?”

“醜。”

楚韶放下手中的史書,不留情面地說了實話,“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你雕的這一坨似鳥非鳥的東西醜,當時顧着你的自尊心,如今終于可以說大實話了。”

“醜,很醜,醜到我想把它扔了!你又撿回來膈應我?多看幾眼你那拙劣的雕工我都想吐!拿開!!”

岱欽在殿外憋得臉都紅了才沒有大笑出聲!

他發現淮祯實在是個不堪一擊的情敵,就算他是中溱帝王又如何?楚韶根本看不上他。

在楚韶心裏,淮祯是不如自己的。

岱欽越想越是膨脹,越膨脹越有動力,誓要借這次博克大賽證明自己确實比淮祯強上百倍,讓楚韶對自己刮目相看,或許他就能心甘情願地留在北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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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東部族上下都在為了即将到來的博克大賽忙碌準備着,四處都挂滿了彩帶,淮祯仔細一看,居然還是大婚那天的彩帶再利用。

這喜氣洋洋的氛圍讓他心情郁悶,到底是受限于地域,若是在中溱境內,這樣的賽事,楚韶想看多少他就能辦多少!

“君上,你看前面。”

屠危指了指正對面的草原,淮祯循聲望去,見楚韶正騎着一匹矮腳小白馬散心,而岱欽就走在小白馬身邊,兩人在聊天,楚韶臉上帶着久違的笑容,似乎心情愉悅。

那匹矮腳小白馬毛色雪白,憨态可掬,性格也很乖順,甚至都沒有用缰繩控制都走得平穩,仿佛也通靈性,楚韶只需輕輕拍拍小白馬的脖子,那小馬就知道轉彎或者停下。

屠危嘀咕道:“矮腳馬常見,這麽英俊的小矮馬倒是罕見。”

“......”這種小矮馬,淮祯原先是看不上的,它既不能上戰場,也跑不快,徒有其表而已。

楚韶雙手勒不住缰繩,所以騎不了尋常的高頭大馬。

這一點岱欽應該也是知道了。

比起淮九顧簡單粗暴地不讓楚韶騎馬,岱欽卻能找出這樣一匹溫順的小馬駒來哄楚韶高興。

淮祯心頭悻悻,生出幾分自責與懊惱,自責自己不如岱欽貼心,懊惱這樣的小白馬怎麽就沒被他找到。

坐擁天下,卻找不出一只能讓楚韶開心的小馬。

真是諷刺。

“君上可要上前陪君後說說話?”屠危十分雞賊地問。

不管楚韶有多煩他,淮祯日日都要厚着臉皮湊上去,屠危只當這回也是一樣,不想淮祯搖搖頭道:

“他難得高興一回,朕去不是煞風景嗎?”

屠危:“......”他擡眼望向天空,以為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否則君上怎麽忽然有了自知之明?!

淮祯看着不遠處的鬥武場,問:“明日那場賽事,你可挑好應戰的勇士了?”

既然他剛好在北游做客,這種賽事肯定也要派人參與,明面上是顯示兩國交好,實則也是暗暗較勁,哪一方贏了,對方的母國自然是臉上有光的。

中溱作為絕對的王者,自然不可能在這種展示國威的賽事上退縮。

屠危道:“都挑好了,選了五個最健壯的武将,絕不會落我中溱的面子。”

“好。”淮祯凝眸盯着和楚韶笑鬧的岱欽,酸味十足地道:“就讓朕的将士來教這個溫敦岱欽做人。”

“明日,我北游的勇士一定大展風采,把中溱那批人打得落花流水!”

岱欽在小馬駒前大放厥詞,幼稚又不失可愛,楚韶坐在小馬上,不覺也被他帶得開心起來。

“恩和,你相信我嗎?”

“我相信你。”楚韶真心地道,“比起中溱,我更希望江東部族能拿到最後的彩頭。”

彩頭是一匹純金打造的金牛,價值千兩黃金,如果是中溱輸了,則要鑄一頭金牛送到北游來,反之亦然。

在真正的戰争中,北游就沒贏過中溱,國力懸殊,無可厚非。

不過這樣的小賽事則有一定的勝算,畢竟北游世代以摔跤為樂,術業有專攻,那群鐵騎裏最健壯的勇士也未必穩贏。

“如果我贏了,恩和可以額外許我一個彩頭嗎?”

楚韶猜到岱欽的意圖,無非就是希望他能留在北游。

他無奈:“岱欽,如果淮祯不在,我可以給你承諾,但他既然闖進來了,許多事情就不是我能完全掌控得了的,我受他牽制,無法給你任何承諾。”

“我明白了。”岱欽若有所思地道:“只要他在,你就不是自由的。”

楚韶沒有反駁,盡管他不承認和淮祯有任何關系,奈何某人皮厚如豬,又實打實握着權力,他那日說可以善待岐州,那自然也能一個不高興就找岐州百姓的麻煩。

世上已無親人值得楚韶牽挂,但他到底是無法放下故國子民的。

只要淮祯一日活着,一日做着溱帝,一日不放過他,楚韶永遠不得自由。

他和淮祯,必得死一個才能消停,偏偏兩個都活着,便只能不死不休。

博克大賽在第二日的早晨順利舉行。

鬥武場的觀衆席熱鬧非常,甚至還有人在前排販賣羊肉串和奶豆腐。

楚韶坐在岱欽的左手邊第一位,這是王後的位置,哪怕婚事未成,岱欽依然願意讓楚韶坐在這個尊貴的位置上。

而淮祯則被安排在了客席,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客席居于主席下方,讓淮祯有一種被岱欽踩在頭上的錯覺。

這等外交禮節是很上不了臺面的,至少中溱不會這樣對待北游使者。

但礙于楚韶在場,怕他覺得自己小氣,淮祯就沒有挑這個刺兒,只當是被楚輕煦踩在頭上,這樣想,心中舒坦多了。

屠危往觀衆席上的人群看了幾眼,發現了什麽,湊到君上耳邊低聲道:“江北也派了人來觀賽。”

淮祯循着他說的方向看去,果見群衆外圍有幾個江北部族打扮的人士在往鬥武場張望。

線報裏說溫敦和術虎在大婚前日因為一封密函鬧翻了,所以這次的博克大賽就沒有邀請江北部族。

但這次有中溱參與其中,術虎圖南不可能不好奇,派了眼線來也屬正常。

“這葡萄不錯。”他收回視線,把手邊一盤甜葡萄遞到屠危手中,“拿去給君後吃。”

屠危:“還以為是給我吃的。”

淮祯瞪他一眼,屠危笑嘻嘻地端着葡萄送去了楚韶在的席位上,很是明白事理,知道楚韶一定不會收,所以放下葡萄就跑,不給楚韶拒絕的機會。

岱欽見了,立刻挑了一盤哈密瓜,也讓人送到楚韶席位上。

楚韶:“...............”他招來身旁的石谷,讓他代吃哈密瓜和葡萄,自己只喝點茶水。

摔跤鬥武的場地是一塊單獨劃分出來的草地,草地柔軟,可以減少不必要的傷亡和流血,真正的裁判是所有觀衆的眼睛,哪一方先把對方的雙肩按在地上,哪一方就獲勝。

戰鼓擂響後,兩方的選手各自上臺,北游的武士渾身肌肉,走一步胸前肌肉抖三抖,在他面前,中溱的武士則顯得勁瘦,不免讓人懷疑中溱敗局已定。

以至北游武士在五招內被中溱武士按倒在地時,所有旁觀者都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小孩咬羊肉串的嘴巴都張成了圓形。

“第一場,中溱獲勝!”場外的裁判舉旗公正地道。

“好!”淮祯拍手叫好,給足了麾下将士排場。

岱欽臉沉了沉,轉念想到五局三勝,便坦然了些,說不定後面能連贏四場呢?

是他太天真了,其後三場比武,都以中溱獲勝告終,就連本來要壓軸上場的北游第一摔跤手都提到第四個上場,結果也只撐過十招就狼狽落敗。

“第四場,中溱...獲勝。”作為北游人的裁判聲音都虛了。

“很好!等回京都,朕重重有賞!”淮祯親自起身鼓掌,場內中溱士兵歡欣鼓舞,為自己的同僚吶喊慶祝。

“.......”

楚韶憐憫地看向一旁的岱欽——他猜到北游會輸,但沒想到居然會輸得如此慘烈,居然連一場都贏不了,哪怕是打平一場呢?簡直是被中溱騎着臉欺負!

岱欽:“......”是他高估了北游,低估了中溱。

他臉色陰沉得能擰出水來,尤其是對上楚韶同情理解的目光時,想起昨日的豪言壯語,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看來勝敗已定。”淮九顧心情大好,語帶嘚瑟地與岱欽道,“溫敦可汗可要記得打好金牛,送至中溱國都,朕要讓中溱的百姓都來觀摩觀摩這價值千兩黃金的彩頭!”

中溱鐵騎齊聲高喊:“君上威武!君上威武!君上威武!!”

恍惚一瞬,岱欽以為這北游已經成了中溱的屬地了。

“現在才比了四場!”岱欽猛地起身,倔強地道,“還有一場!”

淮祯笑了起來,“五局三勝,這是你們定的比賽規則,可汗難道連這點算數都算不清?”

他正得意時,楚韶忽然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像一盆冷水,直接把淮九顧的嚣張氣焰潑沒了一半。

岱欽捏緊拳頭,從王位上起身,沖淮祯道:“最後一場,我跟你比!若是我贏,這彩頭就依然是我北游的!淮九顧,就問你敢不敢應戰!”

淮祯像是聽了個大笑話般,要不是怕輕煦生氣,他已經大笑出聲。

“岱欽,你是可汗,可別昏頭了。”楚韶見他被勝負欲沖昏了頭腦,出言勸道,“一場觀賞用的比賽而已,不必太較真。”

岱欽要是真上場,再輸一次,那這江東部族可真是把臉丢盡了,從前在中溱面前是跪着的,尚且還算保有一絲尊嚴,今日若敗,日後就算是跪伏在中溱面前了,實在是對一個國家最大的侮辱。

岱欽沖楚韶堅定地道:“我一定能贏他!”

淮祯收起笑意,眸中掠過一絲征服的狂意,“那就試試看!”

楚韶驚道:“淮祯,你也跟着瘋了?!”

“輕煦,朕今日就讓你看看,到底是誰不如誰!”

眼見這兩個人都勝負欲上頭了,楚韶勸無可勸。

岱欽上場前,巫師特地上來給可汗祈福,淮祯看着這虛無的儀式,只想發笑。

戰鼓擂起,岱欽和淮祯分立鬥武場兩端。

場下觀衆下意識屏息,楚韶站在觀賞的高臺之上,眉頭微蹙,抓着木欄的手微微握緊。

那日楚韶生病時,岱欽就敗在淮祯手裏過,想來他也知道自己弱勢在哪,所以這回采取了迂回戰術,雖然跟淮祯碰上,卻不正面對打,想像車輪戰一般耗盡敵方的力氣最後一招制敵。

然而這樣的搏鬥方法需要很好的輕功做基礎,至少要有司雲那樣的身手才有耗死對方的可能。

顯然岱欽只有三腳貓的功夫,楚韶甚至懷疑他這所謂的輕功是從武俠話本裏學來的,根本不着調,簡直處處都是破綻,讓人不忍直視。

淮祯看着他花拳繡腿搞了半天,終于耐心耗盡,出手就纂住了岱欽的右手,原想一招反扭将他摔到地上,忽然手臂處輕微刺痛了一下,緊接着自己整條手臂都麻了,力氣也跟着松懈下來。

岱欽抓住這個空檔,上前反撲,淮祯用左手抵擋,還未使勁,又是一陣刺麻襲來,雙手脫力了一瞬,就被岱欽抓住時機,他手腳并用,使了摔跤中的鎖技,淮祯一時被鉗制,卻死撐着沒有雙肩着地——只要雙肩不着地,就不算輸。

然而很快,他脖頸上也傳來一陣刺麻!

他意識到不對,“你...敢使詐?”

“是你輸不起。”岱欽像殺瘋的狼崽子一樣壓制着淮祯。

眼看着就要獲勝,淮九顧以驚人的毅力撐住了他的一輪攻勢,而後反客為主,雖扭轉敗局,卻還是被岱欽鎖住了手腳。

兩人像團麻花一樣扭在一起,君王的威嚴和體面短暫地被丢棄了。

場下衆人覺得刺激不已,又不敢大喊出聲,怕被其中任何一個治罪砍頭。

楚韶慢慢看出不對,這兩人是在較死勁!

淮祯卡着岱欽的脖頸,岱欽同樣掐住了淮祯的命門,似乎要拼出個你死我活。

“夠了!別打了!!”楚輕煦出言制止,然而場上兩人都打紅了眼,根本無視他的勸阻。

楚韶看向兩旁的侍衛,急道:”愣着幹什麽?!把你們的主子都拉開!!”

“誰都不要管!”淮祯較勁之中還能出言制止中溱的士兵插手,“朕要弄死他!”

岱欽也不服地加大力度:“看看是誰弄死誰!!”

怕出人命,楚韶看向一旁的屠危,“你身手好,立刻去把這兩個瘋子拉開!”

屠危為難不已:“君後,臣不敢,君上上場前說過,誰插手就砍誰的頭。”

楚韶:“.......”

場內也只有楚韶敢插手這兩個人的生死較量,起先,他撿起地上的石頭,想砸過去,卻發現自己雙手的抛擲範圍不足一米,他就算親自下場攔,這雙手也是拉不開什麽的。

無奈之下,他讓石谷去屋裏把桌上那枚袖箭拿了來。

他熟練地裝好箭刃,瞄準了臺上兩個較勁的君王。

這種不相上下的纏鬥,只要其中一方受到外力攻擊,立刻就會敗下陣來,自然,這場搏鬥也就結束了。

區別僅在于,要選誰輸,選誰贏。

幾乎沒做任何猶豫,楚韶就把袖箭對準了淮祯袒露在外的胳膊。

箭羽破風而來時,淮祯察覺到什麽,擡頭看了一眼,見楚韶将袖箭對準了自己。

在他以為看錯眼時,箭刃劃破血肉,劇痛襲來,雙手脫力,岱欽順勢将他一拳打倒在地!

腦袋空白了一瞬,眼睛看見的是刺眼的藍天,淮九顧聽到周圍用北游話高喊的激動之語。

“北游獲勝!”裁判高昂地大呼!

“君上!”

屠危一行人慌亂地沖上臺,扶起倒地的淮祯,捂住淮祯右胳膊血淋淋的劃傷。

淮祯的視線緩緩落到觀賞臺上的楚輕煦身上。

碎發被風打在臉上,楚韶無意去整理,他阻止了一場愈演愈烈的争鬥,以犧牲淮祯的方式。

他的指腹有意無意地摩擦着梅花袖箭。

淮祯對楚韶,曾經用過許多心機,但給他做這把袖箭的初衷,只是想讓楚韶便于自保。

這是淮九顧對楚韶最純粹的愛意,沒有任何多餘目的。

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楚輕煦會為了別人,用這把袖箭傷他。

從未。

作者有話說:

啾咕:朕不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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