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弑君(二)
賽事在混亂中,匆忙結束。
岱欽和淮祯都有許多外傷,岱欽被打腫了半邊臉,淮祯一條胳膊都是血。
兩邊都有醫術高明之人,楚韶知道誰都不會有生命危險,他淡定地站在觀賞臺上,觀賞着底下這出鬧劇。
眼角餘光忽然瞥見混亂中格外冷靜的幾個人影,他望過去,是一直在外圍觀賽的江北人,其中一個頭目般的人物回望了楚韶,在視線相撞後,快速收回,帶人離開。
楚韶心生疑窦,卻沒有深究,因為這頂多是江東江北兩個部族的矛盾,他一個外人,不該插手。
等淮祯和岱欽各自被擡回去醫治後,楚韶要面臨的選擇是:先去關心哪一個。
他看了一眼草地上屬于淮祯的蜿蜒血跡,猶豫片刻,轉身去了岱欽的宮殿。
走到門口時,聽到裏頭有談話聲,巫師正和岱欽用北游話在嘀咕着什麽。
“公子?”
石谷這時恰好路過,喊了楚韶一聲,屋內兩人立刻終止了對話,楚韶便大方地走進屋裏,那巫師畢恭畢敬地朝楚韶行了一禮,而後離開。
岱欽有些慌亂地把某樣東西往被窩藏了藏,楚韶只當看不見,這時禦醫提着藥箱過來,要給岱欽按揉淤傷,岱欽身上的淤傷多在背部,需要翻身才行。
楚韶替他掀了被子,讓他躺好,禦醫擰開草原上特有的傷藥,那濃烈的味道險些把楚韶熏吐。
岱欽知他聞不慣,就讓他不必陪着,楚韶疾步走出了宮殿,遠離藥膏的氣味後,才勉強壓下想吐的欲望。
“公子沒事吧?”石谷給他拍了拍背,關心道。
“無妨。”楚韶吸了幾口草原上的新鮮空氣,覺得好些了,才伸手從袖子裏拿出一株從岱欽被子裏順手拿出的草植,這株草的葉子呈針狀,邊緣有鋸齒,葉子密集排布在枝幹邊,像一把扇子。
石谷見了,驚道,“公子哪來的針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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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它叫針麻草?”楚韶用指腹去碰葉子的尖銳一端,石谷忙阻止,“公子小心!千萬不能被它的葉子刺到,一旦刺到,手立刻就會被草汁麻痹。”
“是嗎?這草可有毒性?”
石谷:“毒性倒是沒有,就是會讓人身體發麻一段時間,麻過一陣也就完了,不會留下傷痕。”
楚韶摘下一枚針葉,嘗試着将它藏在指縫中,針葉細小,果然完全看不出來。
他松開手指,針葉落進草地裏,幾乎一瞬間就找不到了。
難怪找不到暗器是何物,這小小的針葉落進同樣嫩綠的草叢中,無異于大海撈針,更何況還有草原上的風來掩護,只怕岱欽剛紮完淮祯,這“暗器”就随風飄走,永無後患了。
至于是誰給岱欽出的這個主意,那只能是在鬥武前特意上場給岱欽祈福的巫師了。
楚韶把玩着針麻草,淡淡搖頭,雖說淮祯不是什麽好東西,但在比武時用這種下三濫的路數,楚韶也是不恥的。
他不打算揭穿岱欽的壞心思,也不打算還淮祯清白。
這啞巴虧,淮九顧吃了也就吃了,他吃虧,楚韶喜聞樂見。
“陛下,你忍一忍。”
慕容手執金瘡藥,倒進淮祯手臂上皮開肉綻的傷口中。
淮九顧倒吸一口涼氣,從前在戰場上利刃穿肩都能咬牙隐忍,今日這點皮外傷,卻痛得他想哭。
慕容熟練地給傷口纏上細布,道:“還好未傷及筋骨,敷了藥養兩天便好了。”
“真的不嚴重嗎?”淮祯的氣都虛了,“為何朕覺得,心口疼得很。”
屠危驚道:“難道陛下心口也中箭了?不該啊!君後明明只發了一箭。”
慕容看屠危一眼,示意他不要亂說話,屠危就閉嘴了。
“他居然為了別的男人傷朕。”淮祯耷拉着腦袋,神情落寞不已,“為了岱欽那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他居然,用袖箭傷朕。”
慕容怕君上忽然來個猛男落淚,連忙寬慰道:“或許...或許君後他看錯眼了,當時君上和岱欽擰在一起,難分彼此,君後可能是想射傷岱欽,結果風一吹,給射偏了也未可知啊!”
淮祯虛弱地搖搖頭:“不,這箭就是沖着朕來的,朕看得清清楚楚。”他破了點皮而已,卻像是丢了半條命,魂都沒了一半。
屠危是個耿直的,聽不出慕容在說善意的謊言,直言道:“如果是射偏了,君後早就過來安慰陛下了,現在就不會陪着岱欽在治傷...”
慕容瞪他一眼,屠危又閉了嘴,然而話已出口,淮祯更加受傷,他不甘地問,“你說岱欽纏着楚韶給他上藥?”
屠将軍慌得結巴:“.......我我我,我什麽也沒說。”
胳膊上的細布暈出誇張的血跡,慕容連忙勸道:“陛下你千萬不可激動啊!傷口又開始出血了!”
淮祯一邊忍痛一邊氣道:“溫敦岱欽,他使詐!不知用了什麽暗器,竟然讓朕雙手發麻,這才被他占了先機!”
“暗器?陛下身上可有暗器所傷的傷口?”
淮祯搖頭,就是找不到傷口,所以才沒有證據!
比武上場不準攜帶利器,最多在指縫裏藏銀針之類的細小暗器,但若是被銀針所傷,淮祯身上不可能連一個針孔都找不到,這才是讓淮祯疑惑的點。
但他确信鬥武時,岱欽搞了鬼!難不成還真是巫師賽前做法起了效用?怪力亂神,他從來不信!
“屠危,你去告訴楚韶,朕要死了,讓他來看看朕!”
屠危:“啊這?”
“去就是了!”
屠危跑去了隔壁,見楚韶正用藥油給岱欽擦拭胳膊上的淤青。
他的到來,顯然不受岱欽歡迎。
屠危:“楚公子,我家陛下說他要死了,問你能不能去見一面。”知道楚韶不喜歡君後這個稱呼,屠危就雞賊地不叫了。
“擦破了點皮而已,就要死了?”楚韶自然不信,“那趕緊送回中溱去,在北游不好辦國喪的。”
屠危:“........”這話要是讓君上聽了,恐怕真能氣死過去。
砰地一聲,屠危跪在楚韶面前,求道:“公子就随末将去見見吧,否則君上要砍我的腦袋。”
屠危在随州時曾協助楚韶一同退敵,也是共患難過的交情,楚韶不忍讓他跪着,“你起來。”
“公子不去見君上,末将就不起來!”
“...你們主仆還真是一副無賴德性!我去就是了!起來!”
屠危立刻起身,笑嘻嘻地拍了拍膝蓋上的塵土。
岱欽不樂意地抓住楚韶的衣袖,“哥哥,我身上被他打了十處淤青,好疼哦。”
楚韶安慰道:“已經抹了傷藥,讓手勁大的禦醫來幫你揉揉,不用兩日應當就能退淤了。”
岱欽撇了撇嘴,“淮祯一定會說我勝之不武,你要相信我,我真是拼了老命才跟他打成平手的!”
楚韶心道這孩子說謊也是不臉紅的,“輸贏不重要,別糾結這個了。”
他安撫好岱欽,跟着屠危去了隔壁。
一聽到門口有動靜,淮九顧立刻躺倒在床上,故作虛弱地喊着疼。
楚韶冷笑一聲,走進屋內,關上門,道,“別裝了,擦破了點皮而已,要不了你的命。”
淮祯消停下來,從床上起身,哀怨地看着楚韶,“你就沒有什麽要跟朕解釋的嗎?”
“沒什麽好解釋的,你自己看得清清楚楚,箭是我射的,吶,兇器我都給你帶來了。”
楚韶把那把袖箭往桌上一放,“光天化日衆目睽睽之下,我楚輕煦弑君了,你治我的罪吧。”
“你!你明知道朕不會!”
“那你裝出這副怨婦的模樣來給誰看?”楚韶忍不住責問道:“這場比賽中溱輸了也沒什麽虧損,但若北游輸了,你讓他們以後怎麽擡得起頭?你母族昆蘭氏也是北游的一分子,你争強好勝的時候有沒有替你母族想過?”
“昆蘭氏朕自會庇護!朕現在就要你一句實話。”淮祯盯着楚韶這雙漂亮澄澈的眼睛,只覺得看不透,“你是真的為了北游,還是...還是你私心偏袒溫敦岱欽?!”
楚韶嗤笑一聲,起身對上淮祯的視線,“那我就實話告訴你,我就是偏袒岱欽!我就是要讓岱欽贏你!我就是故意讓你輸給他!”
“......”淮祯猛錘了兩下胸口,才把氣喘順了,“朕...朕初衷只是想讨你開心而已,既然這場比賽的結果讓你順心滿意,朕自認倒黴就是,但是溫敦岱欽,他就是小人一個,他在鬥武的時候使詐!否則你以為憑他的身手能鉗制住朕?”
“......”楚韶當然知道岱欽贏得蹊跷,淮祯被岱欽“鎖”住時,他就看出不對勁了,岱欽的三腳貓功夫,絕無可能和淮祯打成平手。
他甚至已經掌握了岱欽作弊的證據,找到了那枚“暗器”,但他絕不會口頭承認來讓淮祯舒心。
“你有什麽證據證明他作弊使詐?”
“......”淮祯要是能找到證據,早就砸到桌上了。
他反問:“楚韶,你這麽聰明,怎麽可能看不出來?”
楚韶面不改色地道:“我看到的,就是岱欽拼盡全力跟你打成平手,僅此而已。”
淮祯絕望道:“就算現在朕把證據擺在你面前,你也不會相信的,對嗎?”
“陛下真有自知之明,的确如此,真相如何與我無關,我只相信值得被相信的人,顯然,陛下配不上我的信任。”
“朕配不上你的信任,所以你要把袖箭對準朕。”
楚韶也不反駁,涼薄地道:“就像陛下當初選擇文容語一樣,這只是權衡利弊的結果,你能犧牲我,我當然也能犧牲你。”
淮祯了然,他終于嘗到了楚韶在跳崖那一刻的心境,那種被人棄之如敝履的絕望與酸楚,當真錐骨穿心,終身難忘。
楚韶看他委屈地縮回床上,像一只被強行斷奶的小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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