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祝君好
朝堂變動的同一時刻,明鏡司買通了遍布整個皇城的乞丐。
于是朝會結束不到半日,整個京都的百姓都知道:妖後挾持了文武百官,君上為了救自己的臣子忍辱負重多日。
民間的輿論就像牆頭草,消息源往哪邊吹,他們就往哪邊倒。
“什麽帝後一條心!我看根本是妖後篡權,君上也是受害之人!”
“一國之君竟被當朝威脅,那姓楚的可真對得起皇帝此前的一片癡心!”
“君上心慈啊!大婚前還為了妖後善待岐州,連南岐的戰俘都放歸自由,已然很是大度,那南岐蠻子不知滿足,養不熟的白眼狼居然還想竊國!”
“恐怕連兵權和國玺都是他偷來的!咱們怕是誤會君上了!”
“從前只以為咱們這位皇帝是個萬事靠打打殺殺的暴君,沒想到竟肯為了臣民含垢忍辱,委曲求全......倒有幾分仁君的樣子了。”
被瑞王當權時洗腦多年的皇城子民,在這個關頭動搖了對淮祯的既定印象。
連民間說書的,都把之前說淮祯“萬事都喜操兵戈”的話本淘汰了下來,講故事重點是有人信,現在百姓已不相信淮祯會是個暴君,便只能再換一套故事。
當日傍晚,京中幾個有名氣的說書人家中都多出了一沓嶄新的話本,最上面的一本叫《仁君慈政》,話本裏悉數淮祯做王爺時的邊境功勞,又寫他登基執政後所頒下的各種仁德政令。
這些話本無一不在提醒中溱百姓,他們如今的安穩生活是皇帝16歲上邊境以命拼殺所得。
此次京中變故,從頭到尾只拿文氏一黨開刀,壓根不曾波及無辜平民,但是淮祯上位四月內所撥下的仁政,卻是每個百姓都有所受益的。
比起早先推翻帝後的激進言論,百姓們忽然轉了念頭,或許只需要除去妖後即可,他們的皇帝還不能算昏君。
明鏡司瞞過了百姓,卻瞞不過調兵回京的吳莽。
“豈有此理!”吳莽摔下眼線送來的情報,“君上竟然蒙受如此大的屈辱!那姓楚的還有沒有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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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拔出佩刀,“傳我命令,全軍集合,勤王護駕!!”
各州調來的三十萬大軍立時進入備戰狀态。
此刻夜已經深了。
冷宮殿內,淮祯拿着一個裝了冰的布袋,枯坐在椅子上,單手敷額頭上的淤青,他雙目漆黑,像一灘見不到底的死水。
慕容坐在一旁,唉聲嘆氣,他想替司雲求情,又不敢開口——今天實在是做得太過火了,司雲怎麽敢的啊!
“陛下!!”屠危暢通無阻地沖進冷宮,腰上已經挂了佩刀,他跪在淮祯面前,“陛下,吳莽已經将各州的駐軍調到京都城外,足足三十萬兵馬!京都城只有二十萬守軍,哪怕楚韶敢調邊境的騎兵來迎戰,最快也要明早了!今晚是最佳的反攻時機!”
淮祯木讷地出神,沒有什麽反應。
屠危抓着慕容急聲問,“完蛋了,君上是不是磕傻了!”
慕容無精打采地拂開屠危的手,長嘆道:“何止他傻,我也傻了!楚韶做出這種事來,誰能不傻!”
屠危是個直性子的武夫,想到今日朝堂上的屈辱,雙眼騰地濕潤下來,“我早說了!陛下不要對一個他國人真情實感,現在這算不算遭報應?!”
“報應”兩個字戳中了淮祯的心事,他回過神來,呢喃道:“因果循環,都是報應啊。”
“君上!你清醒一點!清醒一點吧!!”屠危跪在地上求他,“再讓着楚韶,他真能把中溱的天捅破了!你是一國之君!你身後是千千萬萬的子民,中溱數百年的江山社稷都握在你手上!你不能只守着一個楚韶啊!”
“姓楚的就是塊千年寒冰,你不僅捂不熱他,現在還把自己凍着了!難道真要等到整個中溱都亂了,陛下才能狠得下心嗎!!”
如果不是屠危提醒,淮九顧真忘了寒冰是會傷人的。
他放下敷額頭的冰袋,淤傷已經結痂,卻還是青紫一片,若沒有額前碎發遮着,當真是觸目驚心的一道傷口。
慕容心道司雲真是公報私仇下死手啊!!
淮祯眸中漸漸回轉了光亮,他緩緩起身,望着外頭烏雲遮月的夜空,痛苦地閉上眼,帶着軍人獨有的憐憫與慈悲:
“我此生最恨在家門口開戰,我麾下的将士,可以死在前線,可以為家國慷慨就義,唯獨不能,也不應該死在自己人手中。”
“他們生來是保家衛國的英雄,不應該在內戰中手足相殘,做這樣無謂的犧牲。”淮祯睜開雙眸,似嘆息般,“但是今日,已是不得不戰了。”
只要淮祯想戰,整個京都都是他的助力——畢竟楚韶是南岐人士,畢竟楚韶今日所折辱的是他們的帝王。
折辱淮祯,跟折辱整個中溱有何區別?!
士可殺不可辱!
京都城樓的護衛軍統領,違拗兵符開了城門,裏應外合。
三十萬大軍進京,哪怕紀律嚴明,也不可能沒有一絲動靜。
幾乎就在吳莽帶兵進京的同一時刻,在禦書房的楚韶就已經獲悉了外面的變動。
他氣定神閑地等着桌上這杯碧螺春涼掉。
禦書房外,已沒了太監和侍衛,連香岫都不見蹤影。
道理很簡單——宮裏人之所以敬重楚韶,是為了遵守淮祯的命令,楚韶的地位是建立在他對君上無二心的基礎之上的。
一旦楚韶背叛淮祯,這群人自然而然地回到淮祯的陣營裏,他們真正效忠的從來只有淮九顧一人而已。
從始至終都陪在楚韶身邊的,只有司雲。
“公子既有虎符,又何必怕他們!大不了痛快地打一仗!”司雲絲毫不畏懼,甚至摩拳擦掌起來。
“在家門口自相殘殺,是對軍人最大的諷刺。”楚韶垂着眸,長睫毛在月光下泛白,“內亂發生,痛苦的是背後的數萬子民,也是在誅心。”
誅淮祯的心。
“楚韶!!”溫霆挾着月光沖進殿內,楚韶雙目微微睜大,這個時候,他居然還敢來!
溫霆上來就抓過楚韶的手,“你跟我走!溫家已經在冷宮接應了淮祯,吳莽調了三十萬大軍進京!你不能再在宮裏待着了!”
楚韶沒想到溫紀影是來救他的,“溫将軍,我不需要你來救。”
溫紀影轉過身來,固執地道:“我偏要救。”
楚韶眉心微動,随着他走了兩步,就在溫霆即将帶他走出禦書房時,司雲從背後敲了溫霆一掌,擊中了某個能讓人瞬間脫力的穴道。
溫紀影幾乎立刻跌倒在地,渾身發軟,再好的功夫也施展不開了,但他還抓着楚韶的手,楚韶輕松地掙脫。
“...楚韶!你...”溫霆被司雲用繩子捆住,卻還掙紮着說,“這裏是中溱,你哪怕有虎符,也鬥不過淮祯的...”
楚韶柔聲道:“我沒想鬥贏他,也從未想過給南岐複國。”
溫霆雙眸睜大,他在楚韶眼中,看不到任何欲望與奢求,他忽然明白了什麽,“明鏡司...你讓明鏡司傳那些話本,你殺文騰,你身敗名裂......都是為了他?!”
楚韶不答,親手把溫霆的繩子綁得更緊,系了一個沒有第三人幫助他絕對脫不了身的死結。
“楚韶!!你會死的!!”溫霆忍着脖頸的酸痛,嘶吼道,“你別這樣自斷後路,我求你...”
楚韶視若罔聞,他走到桌前,拿起那杯涼了的碧螺春,忽然對司雲說:“你陪我在南宮待了三年,亡國那一夜,我曾與你一起在月下品過一盞酒,還記得嗎?”
司雲目中劃過傷感,繼而只餘下堅定:“我從未忘過。”
“傻司雲,跟着我,吃了好多苦啊。”楚韶摸了摸司雲的臉頰,笑着道,“今日就以茶代酒。”
司雲猜出之後會遭遇什麽了,他願意與公子同生共死,就像亡國前夜,他也曾想過與楚韶一同赴死,所以這盞茶,他一定會喝。
楚韶笑望着他飲盡茶水,才說:“慕容會照顧好你的。”
司雲一頓,才意識到有些不對,然而已經晚了,他眼前一花,踉跄着跌坐在地上,“公子...你...”
“放了點軟骨散。”楚韶又拿出一段繩子,輕而易舉地把司雲綁了個溫霆同款五花大綁,“一炷香後,你的力氣就恢複了。”
司雲費力地搖頭,已經連說話都沒有力氣——他什麽都阻止不了。
“他們都會猜到是我綁的你們,所以你們跟妖後,不是一黨的,只是被我脅迫而已。”
任憑兩人如何反抗,楚韶都不再搭理,他轉身走到殿外,看到天上那輪隐在烏雲下的月亮。
明明只有半邊月,依舊能照亮整個人間。
楚輕煦釋然地笑着,閉目聆聽軍隊像利刃一樣,一寸一寸捅進皇宮腹地的悅耳動靜。
皇宮被三十萬大軍圍了個水洩不通。
淮祯騎在白龍駒上,沒有換上戰甲,但他依然是整個軍隊的主心骨。
滿朝武将,幾乎是自發響應了君上的號召,全部披甲帶槍,很難看到軍隊前,站了一列正五品以上的重将。
連鎮國公都親自上陣。
然而宮裏,卻毫無動靜,甚至連正門的侍衛都消失不見。
淮祯想起了南岐那出空城計。
那時的楚韶耍這樣的計謀,是真正山窮水盡,一眼就被識破了。
而今日,楚韶手掌中溱兵權,京中二十萬訓練有素的陸軍再加上他詭谲莫測的排兵布陣,那簡直是噩夢般的存在。
如果眼前又是一出空城計,淮祯甚至懷疑自己沒有多少勝算。
他跟楚韶若在京中交戰,那必是一場僵持難下傷亡慘重的血戰。
夜風拂過,溱宮一片肅穆。
一聲清脆的鈴铛響起,回蕩在每一個将士的耳邊,所有人循着樂聲,仰頭望着溱宮高臺,屏息凝視。
淮祯逆着月光凝眸,楚韶穿着一襲月白的華裳,腕間戴着那枚紅豔的銀鈴,他每走一步,銀鈴就跟着脆響起來,直到他駐足在白玉高臺之上。
楚輕煦只站在那兒,對淮祯而言已如千軍萬馬壓境般。
楚韶眼裏的淮九顧還是有幾分狼狽的,他的頭發胡亂紮起,不曾束冠,額前淤紫一片,在碎發的遮掩下欲蓋彌彰。
他整個人仿佛被那三跪剝走了風發意氣,退變回當年被楚韶一槍挑下馬的少年王爺。
和三年前一樣,楚輕煦懷着憐憫,居高臨下地凝望着淮祯。
這一切像極了南岐亡國那日,寧遠邱預料到什麽,策馬上前與淮祯說:“哪怕君後尋死,陛下也不要再心軟了!否則難以跟百姓們交代啊!陛下......”
眼下只有楚韶死了,淮祯才能洗脫屈辱,才能全身而退,成為百姓心中鏟除妖後的明君。
淮九顧抿了抿幹燥的唇,他耳邊除了呼嘯的夜風,什麽都不想聽進去。
潛入宮中的探子來報:溱宮上下,沒有任何軍隊守備,虎符并沒有發揮該有的作用。
淮祯心頭一緊,可怕的念頭侵襲而來。
他擡頭撞上楚韶清冷的視線,聽到他在風中呢喃說:“再給你一次機會。”
還未等淮祯反應過來,楚韶已經一腳踩入空中,玉白輕紗逆風而起,他仿佛淩空怒放的一朵白色昙花,随風飄落而下。
“陛下!!別救!!”寧遠邱攔之不住。
在楚韶踏空的瞬間,淮九顧如閃電一般踏馬飛身而上,正如南岐亡國那日他接住尋死的楚韶一樣!
他雙手捧住了墜落的楚輕煦,哪怕肩上的傷因此被牽動得撕裂般劇痛!
外圍的将士和重臣都被這驚險一幕驚住了。
淮祯的心跳像失控了一般,砸得楚韶耳朵疼,他睜開眼睛,對上九顧憔悴卻不減俊逸的臉,蒼白的唇忽然勾起一抹弧度,他附在淮祯耳邊,得意地說:
“哪怕我這麽欺負你,你還是舍不得我死。”
淮祯身心巨顫,“楚輕煦!你以為我願意接住你?!”
楚韶勾住淮祯的脖頸,有恃無恐:“抱緊點,我要掉下來了。”
淮祯:“...摔死你我也不在乎!”
手上卻用力抱緊了楚韶,生怕他從自己懷裏掉下去——他有強烈的預感,過了這一刻,他将再留不住楚韶了。
烏雲散去,月光眷顧着兩人。
楚輕煦掃了一眼嚴陣以待的将士們,趴在淮祯肩上輕嘆了一聲,“好累啊,啾咕。”
一枚溫熱的虎符被楚韶放進了淮祯懷裏,淮祯深深望着他,眼裏翻湧着看透一切的痛苦。
楚輕煦又張開雙手,衣袖滑落時,露出兩段帶疤的皓腕,紅線銀鈴作響,他捧住淮祯的臉頰,濕漉漉的雙眸燦如夜星,他展顏一笑:
“前路荊棘已除,祝君好。”
作者有話說:
追妻進度:80%
廢後倒計時: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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