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過往
第八章
李角也不是一開始就是山賊的。
在他肆無忌憚搶奪別人東西之前,他也曾是被掠奪的對象。
“喂小孩,剛剛那人穿得這麽好,一定給了你很多好東西吧。”
不知哪家的公子出行,被李角死纏爛打追了一路。公子被追得煩了,看這小孩子身量還沒他腰部高,都快瘦成骷髅了,着實可憐不假,掏出枚銅板甩甩手讓他走。
李角當然是喜不自勝,千恩萬謝地把他給送走了。手裏的這枚銅板還沒捂熱乎,路邊那從剛剛開始就一直虎視眈眈的男人就走過來了。
那年大旱,到處都在鬧饑荒。有些地區災情格外嚴重,人們只好帶上家當去逃難。
逃難需要路費,錢不夠,養不活家中這麽多張嘴怎麽辦?
只好哄騙其中一些孩子,乖,乖乖站在原地,等下爹娘就來接你。
李角就是這樣被抛棄的。
他雖然年紀小,但勝在臉皮夠厚,一路上死乞白賴地追着別人伸手,竟也走到了城裏,暫且睡在城東的那家破廟裏。
一大街都是流民,李角這下看見男人目露兇光便知道事情不好,撒腿就跑。
沒跑幾步,就被男人抓住後頸的衣服,好像拎小雞崽一樣拎了回來。
“才一個銅板。”男人搜遍全身也沒能多找出更多來,往地上呸了一口,拿上錢揚長而去。
李角在他走了很久之後才掙紮着爬了起來,瘸着腿,一步一步,慢慢地拖着身體回到了破廟裏頭。
破廟已經很擠了,裏面的乞丐往他這瞄了眼,見他瘦瘦小小的占不了多大地,沒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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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角和圓眼山賊便是在這廟裏結識的,年紀大點的都不稀罕和小孩為伍,唯有他倆之間能說得上幾句話。
圓眼看他這樣就知道事情不好:“又被搶啦?”
李角心裏正窩火,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都怪你今天不跟我出來!我們轉個手跑掉,哪能讓那男的給抓住?”
圓眼喏喏應是。
他沒有李角那麽能耐,只能是靠撿別人的殘渣剩飯為生。饒是如此,也經常一無所獲。
李角有時候手頭寬裕了買兩個饅頭,就會分點給他,但條件是他得乖乖當李角的小弟。
李角咬着牙:“等着吧,我要加入起義軍,到時把這些人踩在腳下。”
天下大亂,打着起義軍名頭的隊伍不知凡幾。其實就是有個名頭去争搶資源地盤,以免活活餓死。
“可是我們的這樣,他們不一定願意收……”圓眼小聲說着,被李角一眼瞪了回去。
城裏的流民越來越多,已經乞讨不到什麽東西了,更別說和別人搶。
不加入起義軍,他們只能是死路一條。
李角帶着圓眼四處奔波,想要找個願意收留他們的隊伍。
但得到的答案是搖頭,搖頭,還是搖頭。
大人們不傻,多收個人就多張嘴,他們只要精壯的青年男子,像這樣一推就倒的小孩根本就沒有多少戰鬥力,他們不要。
兩個人已經把能碰運氣的地方都去試了,一無所獲,吃的東西也從饅頭變成野果再變成樹皮,整天胃裏空落落的,餓得眼前發綠。
就在他們以為自己要死了的時候,一個男人出來說:
好吧,你們可以加入我的隊伍。
“這個男人,是鄭悍的爹爹?”葉梓青猜。
“嗯。”李角含糊地應了聲,随手摘了根草放到嘴裏叼着,低頭不看她。
待兩人被帶了回去,他們才發現這裏已經有很多和他們差不多年紀的孩子了。
鄭悍爹爹的名字也是一個單字,勇。
鄭勇是個非常有魄力的人,一路上吸收了不少能人加入隊伍,率先在這紛亂的天地裏搶占了大塊資源。
可是再多的資源也不是能随意揮霍的,李角剛來就聽到鄭勇的屬下在和他争論:“……實在不應該,沒有意義。”
李角、圓眼,以及一大批差不多年紀的小孩,蜷縮在角落裏沉默地聽着這場會決定他們人生命運的對話。
要是鄭勇被說服了,他們馬上就會被掃地出門,在蕭瑟的寒風中度過自己的最後一個冬日。
鄭勇說:“什麽沒有意義?他們很快就會長大的,到時候說不定你還打不過他們。”
“可是……”
鄭勇不耐煩地揮揮手:“又不是養不起,別說了。”
于是他們得以留了下來。
鄭勇有個女兒,這是他們後來才知道的事。
隊裏大體分成了兩邊,那些青壯年負責去跟着鄭勇開拓版圖,而他們這些小孩則被分配到在占領地巡邏下看有沒有可疑人物之類的簡單任務。
那天三個人照常去巡邏。
一路上很順利,人們都各自做着自己的事,看起來沒什麽不妥。
他們放松了警惕。其中一個小孩從兜裏掏出個燒餅來問要不要分食,其他人紛紛說好,他們便久違地在街邊,很放松地吃了起來。
不料從前的一幕又出現了:“給我!”
面前的大漢十分魁梧,便是在成年男子當中看起來也相當強壯,他小聲說着伸出手來,看這畏畏縮縮的樣子應該是趁亂蹿進這地方的流民。
身體記憶使得李角差一點就要轉身逃跑了,不過他記得現在這算是他們的地方,身後還有兩個兄弟,便鼓足勇氣吼回去:“憑什麽?反倒是你,乖乖跟我們回去!”
大漢吓了一跳,四處張望後才放下心來。
這裏附近人影不多,即使有也是原本的居民,他們才不會多管閑事理這破事。
“不聽是吧?”他從牙縫中擠出字來,上手就是搶。
四人随即扭打在一起。
大漢自然在力量方面占據了絕對性的優勢,李角他們卻有人數優勢,扒住他的大腿就是一頓亂咬,一時之間,居然分不出勝負。
大漢一拳打來,正中李角的下颚處,把他打得頭暈耳鳴。
昔日的恨意又湧上心頭,李角忍着惡心,正要再次沖上前去卻被大漢扼住了喉嚨,感受到的空氣越來越稀薄——
“我倒要看看是誰敢在我的地盤鬧事!”
石破天驚般的一句,從喉嚨處傳來的壓力頓時消失無蹤。
大漢吃痛松開了手,手臂上是鮮血淋漓的一長道劃痕。
可能是營養充足的原因,明明比他們要小,這時候的鄭悍卻比他們高出一大截出來。
為圖行動方便穿的是男裝,頭發盤得很緊,極為英姿飒爽。
手上的短匕還滴着血,她卻似乎一點也不感到害怕,直直地盯着大漢,目光裏毫無懼意。
大漢捂住手臂後退兩步,看看面前這四個孩子,以及那把在太陽底下寒光閃閃的匕首,轉頭跌跌撞撞地跑了。
“……謝謝。”他還沒試過這麽有禮貌的時候,李角很生硬地道謝。
圓眼和另外一個孩子也反應過來,急急向鄭悍表示謝意。
鄭悍卻毫無表示,睨着眼反問他們:“你們就是我爹新帶回來那批?”
他們這才反應過來面前這人是誰,頓時氣勢又下去幾分,連最刺頭的李角都不敢有所異議,乖乖的,她問什麽就答什麽。
“蠢人,”鄭悍總結,“出來也不懂得帶武器?”
三人互相看看,不說話。
他們并非不知道要帶武器防身,而是隊伍裏出行拿武器要到專人那裏領取,按時歸還。
李角去過一次,管這事的人約莫二十來歲,眯着眼睛俯視他,細細打量後才把武器遞過來,很無意地說了句:“你拿得動嗎。”
說這話應是無心,但李角臉上火辣辣地痛。
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來過。
鄭悍見他們不說話,視線在他們臉上巡視了一圈,突然說:“以後不懂就多跟着我點。”
哦。
他們很木讷地點點頭,跟在身後走了。
回去一問,才知道鄭悍已經在小孩當中頗有威信了。
她遇事果敢,很有鄭勇之風。很快,“老大”這個稱呼也被這麽一句一句喊起來了。
“後來呢?後來你們是怎麽……”
葉梓青有點糾結,她不太确認在一個山賊面前說他們是山賊是否合适。
李角嗤笑一聲:“你直說行了,就當山賊怎麽了?我敢作敢認。”
後來是鄭勇死了。
到處都是戰亂,死個人嘛,也不是什麽新鮮的事。
在這之後,戰亂很快就被平息了。
沒有了鄭悍的起義軍作鳥獸散,許多之前有傑出表現的都找到了門路或者下家,只餘下一群半大不小的小子在面面相觑。
他們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早就習慣了一起、習慣了過這種生活了,突然要他們轉行去食肆當小二,未免離譜。做什麽可以盡量維持現狀呢?
嗯,他們一合計,就是山賊了。
初初開始時他們還不太熟練,對面那人不僅不怕,反而嘲笑他們居然被一個女人使喚,莫不是這裏頭……
說這話時他用扇子擋住嘴笑,露出的一雙鼠目滴溜溜地轉。
鄭勇死了,鄭悍依然是他們的老大。
這幾年他們的身量逐漸開始瘋長,當初比他們高的鄭悍現在已經不及他們了。
她站在大家的身後被擋住,也不知道聽見沒有。
于是他們便學着像當初鄭悍那樣回敬過去,只不過更過分一點。
他們把那人給殺了。
鄭悍表情如常。
但從那天起,她便再也沒有下過山寨。
久而久之,這附近的人便都默認“鄭悍”是一名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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