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失衡

MC不當街,在一條背街裏,街道狹窄。周五晚上出來玩的人本就很多,這地方周末堵車是常事。聞兼明來的時候,車就已經堵上了一公裏,他一看開不過來,就直接下車跑過來的。

他毫不猶豫把陸以背到背上,邊往街外跑,邊讓那楠重新給救護車打電話,讓在外面的路口等他們,以防車進來後出不去,但從這兒到路口也有兩公裏。

盡管陸以不胖,怎麽也有一百多斤。聞兼明背着他,使勁倒騰着兩條腿,不要命一樣往前面跑。随着颠簸,不斷有血從陸以嘴裏吐出來,有的吐到聞兼明肩上,一邊肩膀被染紅,散發着酸臭和酒精味兒。

一段距離後,不僅聞兼明的白襯衣被污血染髒,頭發也被汗水浸濕,氣喘得更像是拉破的風箱。

“老師,換我背一段吧。”

聞兼明沒有力氣回答那楠,又咬牙堅持了一段,只是到最後,步子仿佛有千斤,而這段擁堵的道路似乎沒有盡頭。

“換我吧。”

陸以比那楠高,也比他重,那楠咬緊牙關,只艱難支撐了五百米。不過這至少讓聞兼明緩了口氣,能将最後那段路背着陸以跑完。

救護車已經到了路口,看到人時,推着擔架床的護士往前飛跑一段路接住了他們,陸以終于被送上救護車。

聞兼明這一路汗水濕透了發根,一直鐵青着臉,一言不發。到這時,他才終于轉頭,擡手給了那楠一耳光。

巴掌聲剛落,他雙手揪住那楠的衣領,把人拎起來,怒不可竭朝他吼:“你明知道他胃病那麽嚴重,為什麽還讓他喝成這樣?”

那楠臉膛一陣刺痛。然而這痛像是生了根,從熱辣辣的臉一直往心裏蔓延。但他只是拿舌頭頂了頂紅腫的臉內側,抿着嘴唇,一句話都沒說。

陸以在車上目睹了這一幕,他剛想說點什麽,一口血又吐了出來。他用盡全部力氣撐起一些,又會護士強硬按下:“好好躺着,別亂動。”

--

單人病房在住院部五樓,病床就在窗戶邊,從窗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門診大樓前面空地上那兩排修剪得傘蓋一樣的桂花樹。正是桂花盛開的季節,涼風時而把甜絲絲的花香送進窗邊的病床前。

陸以沒想到這次又碰上了上次那個主治醫生,醫生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又見着他也頗吃驚,搶救過來後把他罵了一頓。說如果不戒酒,要麽就等着某次大出血來不及送醫院休克而死,要麽就等着得胃癌。随後每次查房都會把這話反複說一次,又說他年紀輕輕的,為什麽要這樣糟蹋自己。這種時候陸以也只能愧疚地垂着頭,說他知道了,這次會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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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楠只來看過他一次,說俱樂部主辦的比賽開始了,他要去參加。比賽場地在外地,他得有幾天回不來。

其實就在臨市,單程兩小時高鐵,全部比賽也只用兩天。回來後,那楠又找借口說俱樂部很忙,不來醫院。其實陸以知道他是因為聞兼明一直在這兒,有些躲着。大概還是因為之前救護車外的那個耳光。

任誰被抽這麽一嘴巴都會覺得很受傷,何況是自己最在乎那個人,更何況這件事本身也不是那楠的錯。陸以也對此很自責,覺得對不起那楠。

他躺在床上給那楠發信息,問在做什麽。

那楠給他發來一段視頻。視頻裏全副武裝的大小孩子人手一個滑板,全部都在嘗試豚跳,不過幾乎都失敗了。

接着那楠發來信息:“今天好些了麽?”

“嗯,除了有些沒力氣,其他都還好。”

“醫生說你什麽時候可以吃東西?”

“我沒問,不過應該快了。”

“那就再忍忍。”

“嗯。”

陸以握着電話,手指在屏幕上摩挲了一會兒,又輸入:“你下午幾點結束?”

“五點。”

“你要是沒有其他安排的話,來醫院玩吧。”點擊了發送後,他又覺得自己有些好笑,醫院有什麽可玩的,“好幾天沒看到你了。”想想又補上一句,“聞兼明下午有課。”

“行啊,我下班過來。有沒有什麽要我給你帶的?”

“沒有,你來吧。”

陸以也不能做什麽,只能這樣無所事事躺在病床上,時而睡着,時而又被來換藥和檢查的醫生護士弄醒,無論睡着還是醒着,都一樣無聊。只是想到那楠晚點會過來,情緒稍微舒暢一點。

無聊的時間難熬,以往打發時間的方式,全都失去了樂趣,只會讓無聊變得更加無聊。陸以幹脆把手機丢到一旁,繼續看着窗外消磨時間。

入秋後白天變短,天色從五六點就開始暗下來,對面牆上的挂鐘已經敲過了六點,那楠還沒來。如果他五點結束,坐車過來也只需要四十分鐘,是遇上什麽事了,還是堵車?陸以有心打電話問問,又覺得這種迫切的追問發生在他和那楠之間十分奇怪。

六點一刻,病房的門推開,但轉回頭的一瞬間,陸以多少有點失望。

“怎麽也不開燈?”說話間,聞兼明把病房的頂燈打開,被暮色籠罩得灰蒙蒙的房間,頓時亮堂起來。

“開不開都一樣。”陸以又把頭轉向窗外,“我也沒什麽事。”

聞兼明拿了一把黃玫瑰,修剪好的,漂亮又新鮮,花朵上沾着水珠。他把床頭花瓶裏那一把有些耷拉的滿天星拔出來,重新洗了瓶子,換了水,又把那一束黃玫瑰換上。

“今天感覺怎麽樣?”

“好些了。”

聞兼明去病床床尾把床搖了起來,拉開桌板,從布包裏拎出一個保溫桶,從裏面舀出一碗熬得稀爛的白粥。

“吃點粥嗎?”

粥溫熱的蒸汽往上升,撲在陸以下巴上濕漉漉的。

“我還不能吃東西。”

“我問了醫生,說可以吃點粥。”聞兼明把勺子遞給陸以。

陸以并不接,聞兼明只好把勺子放回碗裏。

住進醫院這段時間,陸以一直這樣,表面不動聲色,聞兼明其實知道,他暗地裏有一股勁兒一直和自己擰着。這股勁兒擰得聞兼明很不好受,同時看到陸以這麽虛弱的樣子也很不好受。

聞兼明把碗端回床頭櫃上,把陸以身前的桌板移開,雙手交握放在自己腿上。他其實并不擅長冷戰,也不喜歡去讀別人的潛臺詞,他更喜歡把一切都說得清楚明白,至少更明白一點。

他喉頭滑動幾下,安靜地看着陸以:“你對我有什麽意見可以說出來。”

陸以擡起眼皮看他,片刻猶豫後,說道:“你其實不用這麽天天來醫院。”

這次陸以拒絕人的話說得很順暢,一點也不艱難,這對于他來說,不能不說是一個難得的進步,只是聞兼明無法為此感到高興。

他交握的雙手分開,各自握成拳:“是不用天天來,還是不用來?”

陸以看着聞兼明突然住了嘴,才意識到,這句話無疑傷到了他,而他并沒做錯什麽,愧疚開始在胸口蔓延。陸以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變成了這樣,他低下頭。

看陸以不說話,聞兼明又覺得似乎讀懂了他的潛臺詞:“等你出院吧,我就不來了。”他聲音沉沉的,夏日午後的烏雲,飽含了過量的水分。

陸以聽懂了聞兼明的意思,不來了,退出了,從他和那楠的生活中離開。這就是自己想要的結果嗎?還是說總有這樣一天。

“那天,你不該扇那楠耳光……喝酒是我自己要喝的,跟他沒有關系。”

聞兼明緊閉嘴巴,不打算為自己沖動的行為辯解,也不打算說點什麽。

陸以又看向他:“……你該給那楠道個歉。”

“那他應該自己來要求。”

“你明知道他不會來,你知道他總是無底線接受你對他做的一切……”

“這不是我的問題。”

“你……”

側身站在門口的那楠一直垂着頭,他在這兒站了一會兒了,聽到裏面兩個人之間的談話,也聽到他們談論自己。

對于那個耳光,他當時的确感到了羞憤和屈辱,但也僅此而已。幾天後,他已經覺得那就是自己的錯,像聞兼明說的那樣,他明知道陸以不能喝酒,卻還是縱容他,說到底,是自己對陸以的關切不夠吧。若是像聞兼明對他的關切那樣,肯定就會阻止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進去,因為這個耳光,他們原本還算融洽的關系又失去了平衡,那楠開始擔心自己又要失去,于是在他們真的快要吵起來時,敲響了病房門。

他搓了搓臉,調整了自己的表情。推開門時,他上翹着嘴角,一副挺高興的模樣:“哥……老師也在……”他寒暄着,把手上水果随便往凳子上一擱,從裏面拿了個桔子。

陸以剛才的氣憤被打斷,看着那楠那一大兜水果:“我又不能吃東西,你買那麽多水果幹什麽?”

那楠已經分了兩瓣桔子扔嘴裏:“我買來自己吃啊。”說着順手又給聞兼明遞了一個,“老師,吃桔子,挺甜。”

聞兼明沒接,而是轉身出去,摔上了病房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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