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放棄和得到

天氣涼了,郊區的療養院是自供暖,還沒到城市供暖的時間,院裏早早就給畏寒的老年人們供上了。

三樓的那個單人間裏,聞媽媽穿了一件高領針織衫,戴着老花鏡,坐在窗前插花,這是她最新找到的愛好。她搬到養老院這幾年,獨身一人得了閑,給自己培養了不少興趣愛好。

門鈴響起時,她以為是工作人員來替她打掃衛生,連頭都沒有擡起,就讓進來。門開後好一陣沒有吸塵器聲,她才轉回頭,看到聞兼明正在脫外套。她摘下老花鏡,看了一眼牆上的日歷,只是月底,還不到1號。

聞兼明每月都是1號和15號會抽點時間過來看一眼,習慣久了,便成了某種約定,從來沒有弄岔過時間。照對他的了解,他也不是随心所欲的人,于是他媽媽下意識就問:“怎麽今天過來了?”

“明後天周末,有些忙,抽不出時間。”聞兼明把衣服挂在門口的衣架上,朝他媽媽走過來,在她旁邊坐下,挺有興致地看她插了一半的花籃,“以後都不一定1號和15號準時過來了。”

老太太只是點點頭,也沒問為什麽。反而是聞兼明主動說:“我從學校辭職了,最近找了一份培訓的工作,比以前忙很多。”

好好的大學教授竟然辭掉了,反倒去幹毫無保障的培訓,任誰聽到這話都會覺得聞兼明腦子出了問題,但他媽媽卻沒有說什麽,只是說幹培訓很累,讓他注意身體。說完又戴上老花鏡,繼續伺弄她的花。

聞兼明辭職的想法由來已久,已經想了好幾個月。連聞兼明自己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無論是工作的內容,還是這個環境都讓他無法忍受。

而當人在竭力忍受一件事的時候,就常常會暴露出一些情緒上的問題,比如不給領導面子,在開會時直接和他們文學院的王主任嗆聲,而且這種事發生不止一次。他在忍受環境,環境也會變成在忍受他,原本因為他暴露的隐私就和這個環境格格不入,再加上他一不忍氣吞聲,環境的惡意立馬全部反撲向他。

以往聞兼明會考慮很多,為他的人生選擇一條最穩妥的路。但這次,在他發表了一通對如今高校保守歧視風氣的批判後,直接裸辭了。大概學校那邊也對他容忍到了極限,辭職信一交,立馬就批了,生怕誰會反悔一樣。

他花了兩天時間來想自己要做什麽,但其實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他原本可以休息一段時間,但越是閑下來越喜歡胡思亂想,想陸以,想他和陸以及那楠之間的關系。

聞兼明知道這次離開并非自己所想,而是陸以希望他這麽做。陸以沒說,但他希望聞兼明不要摻和在他和那楠之間。陸以喜歡那楠,已經到了想要獨占他的程度。不知道他自己意識到沒有,總是關注着他的聞兼明,卻把這感情一點一滴的變化都看在眼裏,又因為這種感情是對其他人,所以看得更清楚些。

聞兼明很理解陸以的心情,就像他希望獨占陸以,希望那楠走開一樣。但他沒辦法讓那楠走開,所以只好被迫退出了。

為了不放任自己去想這些無意義的事,又想起那楠教那些孩子還挺有意思,他也萌生了教教小孩的想法。但對此也不确定,所以先去培訓機構和孩子們接觸試試,如果真的很有意思,他打算以後去當個小學語文老師。

培訓機構有一點很好,至少對他現在很好,就是忙。每周工作日可以挑半天休息,但周末一般都會忙到夜裏,回到家幾乎都已經精疲力盡,無暇想太多。

一籃子花插好,聞媽媽把花籃随意擱在一旁,好像不是自己花心思做出來的作品。她又把桌上的東西騰開,端來盤水果,叫聞兼明挑喜歡的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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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兼明象征性地從果籃裏拿了一顆冬棗,但只是捏在手上,也不往嘴裏喂。

他把那顆布滿暗紅的大棗捏得溫熱,才又說:“我和何文初離婚了。”

聽到這話老太太看了聞兼明一眼,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輕松的意思,還是遺憾的意思。

“還是離了。”

“嗯,離了。對我們都好。”

本來夏天就說起離婚,但趙雀的身體一直不太好,中間何文初又犯了次病,再加上現在走離婚程序麻煩得多,一拖再拖,足足耽擱了快小半年,才真的離掉。聞兼明拿到離婚證時,頗有些自嘲地笑了好一陣,笑他自己,一個正在失戀的中年離異男人。

“其實我是同性戀。”既然都說到這兒了,聞兼明幹脆一股腦都說了,“何文初也是,我們只是形婚,為了應付各自的家人。”

他觀察着他母親的表情,這也和他預料的差不多,他母親并沒有為此生氣發火指責他。說起來,聞兼明也很難想象他母親惱羞成怒的樣子,好像她就沒有暴怒的時候,一輩子都是這樣,冷冷淡淡的。特別是他父親去世後,越發冷漠起來。

他媽媽瞥了他一眼,透徹洞悉的目光,随後她動了動嘴唇,說:“我知道。”

聞兼明一向和他父親親近,但更了解他的永遠是他母親,可能是因為他們更像的原因。

“您還在怪我吧,當初騙了他。”

“不怪了,起碼他走得沒有心病。”

聞兼明的父親是個熱情的傳統男人,當初得了癌症都沒能讓他消極下去,只是因為看不到聞兼明成家而遺憾。或許人好着的時候還能勸說結婚這種事是看緣分的,但在生命的盡頭,人往往會變得偏執和不可理喻。比起母親,聞兼明從家庭得到的關愛主要來自他父親,同時他也很愛他爸,這種深厚的感情往往最後也成了一道枷鎖,鎖住聞兼明真實的自己。

如今父親已經去世好幾年,他也是第一次在家人面前卸下所有僞裝,剖白真實的自己。雖然剩下的這個家人對此并不很在意。

“兼明,你以後不用每個月都來,想來的時候再來吧,好好過你自己的日子。”

母親把他責任的枷鎖也一并卸下了,她其實也不需要他這麽做。

回家的路上,聞兼明看到路邊有一家大型連鎖超市,便把車停下,這比一會兒到家還要專門駕車去超市更方便一些。這間超市比他家附近那個更大,品類也更齊全。聞兼明推着購物車在這個陌生的超市裏慢慢逛着,買了一些日用品和食物。

一個人吃飯會更難計劃一些,稍微做多點就會浪費掉。他眼睛裏看着生鮮區的菜肉,腦子裏盤算着購買的數量。

他沒想到去結賬的路上會再次碰到蘇睿。蘇睿旁邊還有一個年輕男孩,黑黑高高的。蘇睿推着購物車,男孩搬了兩打啤酒往購物車裏放。

就在聞兼明是猶豫打個招呼還是直接避開時,蘇睿看到了他,主動跟他打了招呼。

聞兼明只好推着車過去:“好久不見,真巧啊。”

蘇睿看起來挺放松的樣子:“我家就在這附近,你怎麽到這邊來了?”

“我開車路過,順便下來買點東西。”

蘇睿瞥了一眼聞兼明的購物車,點了點頭。

兩人一時無話,聞兼明打算離開。他和蘇睿旅行中途分開後就一直沒有再聯系過,如果不是今天碰到了人,聞兼明差不多已經把他給忘了。

“我先結賬了。”聞兼明說。

“一起吃晚飯吧,難得這麽巧碰上。”

見聞兼明猶豫,蘇睿又問:“是還有事要忙?”

聞兼明看了一眼自己的購物車,顯然不像有事的樣子。

“那走吧。”

從超市出來,聞兼明把東西放到自己車上,才發現只有蘇睿一人,那男孩并沒有跟過來。

蘇睿笑笑:“這附近有家不錯的雲南菜,坐你的車去吧,我讓他開我的車回去了。”

“他……”聞兼明想問他難道不介意蘇睿跟自己單獨吃飯,最後還是沒這麽問,問了好像他心裏有鬼一樣,“看起來很年輕,還在上學?”

“明年六月畢業,國外的學校申請好了,說是拿到了全獎,但幾年的生活費沒着落……”說着蘇睿對聞兼明莞爾一笑,“他陪我到他畢業,我給你出生活費,所以你不用介意。”

吃着飯,兩人又聊了些其他的,各自的工作,聞兼明和何文初離了婚,蘇睿籌劃和他的形婚老婆做試管嬰兒。單純從朋友來說,兩人還挺聊得來。

吃到了尾聲,蘇睿突然說:“你那個生病的朋友怎麽樣了?”

聞兼明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提起陸以,只敷衍着:“他胃不好,還愛喝酒,後來又進了次醫院。”

“身體還是要愛惜着,多兩歲就知道難受了。”蘇睿拿水壺給聞兼明倒了杯茶,“之前你把我一個人丢在雲南我還挺氣的,不知怎麽回來就不氣了,一不生氣就特別想聯系你,但是又不知道你和你那‘朋友’處得怎麽樣,就一直沒有聯系。這段時間才剛好了些,沒想到逛個超市還能碰上。”

蘇睿苦笑:“你說這什麽運氣……”

聞兼明不知道他怎麽突然說起找個,也不知怎麽接話,只垂着眼皮。

“你跟你那‘朋友’有下文嗎?”

聞兼明閉了閉眼,接着搖了搖頭。

蘇睿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那我們呢,還有第二次機會嗎?”

聞兼明擡眼看蘇睿,還是搖了搖頭。

蘇睿又笑了笑:“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嗎,哪怕對方拒絕了你?”

聞兼明不說話。

“那把那天晚上沒做完的做完呢?你欠我的。”

聞兼明沉默片刻:“……抱歉。”

他很久沒有約了,對別人,對其他肉體都毫無興趣,好像心靈和情感不再麻木後,身體反而變得麻木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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