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冷血和自私
卧室被白熾燈照得通亮,高瓦數的射燈從吊頂四周均衡照下來,中間還有一盞大燈,所有陰影都被迫蜷縮在物體的底部,最細微的瑕疵都無處遁形。
坐在白色大床上的兩個人被這燈光打得慘白,在愛與欲的海洋裏游了太久的泳,起來時,愛和欲褪去,只有一具被泡得發白的身體。
那楠肩頭上的咬傷這時看起來就更慘烈了一些,紅的紫的青的,像擠在一起盛開的花,花瓣張開後露出裏面血肉淋漓的痛楚。聞兼明這時候有些內疚,他太久沒有這麽失智了,無論和誰上床,愛的恨的,也從來沒把別人弄成這樣過。他小心幫着那楠消毒,撕了好幾個創口貼往傷口上貼。
“痛嗎?”
那楠斜眼看看肩上的傷:“我說痛的話,你怎麽辦呢?”
“我輕點。”
“……沒意思。”
他又看聞兼明近在咫尺的臉,看着看着就往他臉上湊,嘴唇剛要碰到,聞兼明下意識往後撤開。
“…………”那楠苦笑,“其實有那麽一刻,我挺可憐你,但現在一點都不,你跟陸以就是同一種人……我這會兒覺得你也有點活該。”
他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膽子突然說這些,可能是真的太難過了,難過得失去了理智。他能做到那種程度,抛棄了人格和尊嚴,把自己當做一件工具、一個容器,來滿足聞兼明,而他卻吝啬得連一個親吻都不願意。
但是說完後又後悔了,他怕聞兼明立馬讓他滾蛋,或者以後再也不見他。那楠不像聞兼明,他沒有那麽自尊,也忍耐不了思念的痛苦。
他小心地觀察着聞兼明的臉色,是不太好看,但最後也沒有說出來讓他滾出去的話。肩上的傷貼好後,聞兼明把被子掀在他身上:“很晚了,早點睡。”
說完他拿着東西出去了,又進門關燈。那楠想留下聞兼明一起睡,但這說了也白說,他沒開口。只是沒想到黑暗中,聞兼明輕車熟路走到床邊,叫他睡過去點。
那楠第一次和聞兼明單獨躺在一張床上,比剛剛發生親密行為時更緊張,他直挺挺躺着,一動也不敢動。為什麽突然對他放任了,是因為剛剛那些話讓聞兼明意識到他有多過分嗎?還是他終于意識到他倆的處境那麽相似,生出了一點同情心?
“陸以知不知道道你來我這兒。”
“不知道,我也是突然想來就來了。”并不是什麽突然想來,而是已經想見聞兼明想到了無法忍受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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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後還會不會過來?”
“你想我來嗎?”
聞兼明沉默,但那楠明白他的意思。
為什麽有些癌症患者會去相信一些在正常人眼裏簡直就是智商侮辱的偏方?因為人一旦病入膏肓,哪怕最渺茫、最不切實際的希望也會想去抓住,哪怕是毒藥,只要能夠止一刻痛,也會毫不猶豫服下。眼前的聞兼明就是那個已經病入膏肓的人,那楠帶着陸以的愛,成了巫術的藥引。
“陸以知道你偷偷過來見我,會怎麽樣?”聞兼明又問。
但那楠聽到這話已經有些不耐煩,今天他對聞兼明格外沒有耐心。
“他能怎麽樣?我又不是賣給他的,我還不能做我自己想做的?你能不能別張口閉口就是陸以啊,你再怎麽不在意我的感受,至少讓我喘口氣,好嗎?”
聞兼明又沉默了,那楠想,要是他再提一句陸以,即使沒有趕他走,他自己也在這地方待不下去。
“……對不起。”
聞兼明突然道歉,這三個字讓他心裏一抽,聚在心尖上的怒火被一下子全掐滅了。他側身去抱聞兼明,臉倚在他肩側,聞兼明沒有推開他。
那楠想,如果是因為他的這種付出,經受的痛苦多少讓聞兼明對他心軟了些,那就讓他再付出多些,再痛苦得深些吧。
--
黑暗裏一起一伏的呼吸像是月光下的潮汐,月亮漸漸隐去,潮汐退卻,兩人的呼吸也漸漸平靜下來。
陸以翻身,胳膊攬在那楠胸前,那楠推了兩下,但沒能從他的懷抱裏掙紮出來,也就此作罷了,心想等他先睡着,反正事後他總是很快睡着。
那楠閉着眼靜靜等待,陸以的臉和他的頭擠在一起,細軟的發絲随着呼吸輕輕掃過他的臉,隐隐發癢,那楠拂了拂,卻像蜘蛛網一樣怎麽都拂不開。
他和聞兼明的事,總有一天陸以會知道的。兩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而他并沒有刻意去隐瞞什麽,何況他對聞兼明的感情和執着也不是他想藏就藏得住。那楠也不知道,他對聞兼明這毫無道理的執着始于站在天臺上的那一刻,可能只有真的跳下去,這一切才能終止得了。
耳邊的呼吸漸沉,那楠撇開陸以,輕手輕腳下床,撿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正準備離開時,身後傳來清明的聲音:“這麽晚了,你去哪兒?”
他頓時渾身一僵,只有聲音是刻意放松的,甚至還帶了點笑意:“你還沒睡着啊。”
用不着總有一天,陸以已經知道了。知道就知道了吧,這本來就該是心照不宣的事,就像他現在跟聞兼明一樣。
他走到門口,又聽陸以說:“別去。”
“我回房間睡覺,哥,你也睡吧。”那楠說着,伸向房門的手短暫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把手放在門把上,插銷“咔”一聲退出,在這靜谧裏格外突出。
“那楠,你不準再去,聽見了嗎?”陸以從床上坐了起來。
那楠一手抱着衣服,一手緩緩将門拉開,回頭看了陸以一眼,只看見床上聳立的黑色影子。
他嗓子發緊:“對不起……”
陸以突然從床上跳起來,一把扯開那楠,“啪”一聲關上門,并把房間的燈打開,站在房門前面。
“你這樣做有什麽意義嗎?”
那楠把衣服擋在胸前,垂着頭不說話。
“聞兼明不會愛你,永遠都不會,你清醒一點行不行。”
那楠突然擡起頭,對上陸以的眼睛:“我知道他不會,我很清醒,”而不清醒的,搞不清楚狀況的一直是你們,“但這有什麽關系呢,我愛他就夠了。”那楠決絕地伸手去開陸以身後的門。
看他固執要走,陸以攥着他的手腕,頭發蓬亂,神情痛苦:“那楠,你別這樣,別這麽……”
“……”
“下賤是嗎?”那楠無所謂地把陸以沒能說出口的話說出來,甚至有點嘲諷的笑,“可是我從最開始就是這樣啊,哥,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
“你別這麽說……”
“我知道我自己挺賤的,聞兼明也挺賤,哥,其實你也一樣,只是你們都不承認,寧可讓自己,讓所有人都痛苦……”
“你別說了……”
“你們怎麽都那麽冷血啊,都能把別人的感情當狗屁,你們怎麽就能那麽自私,永遠只想着自己,傷害真心對你們的人。”那楠說着開始哽咽。
聞兼明狠心,無論那楠做什麽,對他永遠都不屑一顧。陸以也狠心,聞兼明對他那麽好,但凡是那楠得到那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好,就是死了都值了,可陸以卻讓他走得毫無留戀。只有自己狠不下心,知道陸以還需要,他就不忍心抛下他離開,不忍心讓他跟自己一樣煎熬,寧可自己在這夾縫裏難過得快要死掉。
陸以站在門前,說不出話,只看着那楠哭,也不讓開。
“陸以,你攔得住我嗎?你憑什麽攔我?”那楠把他往旁邊用力一推,陸以被推到一旁,他讷讷站着,什麽也做不了似的。
門一扇接一扇關上,那楠走掉了。
陸以突然渾身力氣都抽走一樣,過了一陣,他才垂頭喪氣出去看那楠的東西,什麽都沒帶走,看起來只是普通吵架後,一氣之下的離開,等氣消了又會回來。
但他絲毫也沒有感到更安心一點,他前所未有深刻地認識到,那楠其實從未真正屬于他過。他攔不住,他也沒有理由攔,那楠随時都可以走。
到頭來,陸以這裏既不是那楠主動選擇的歸宿,甚至不是他走投無路唯一的落腳點,他随時都可以離開,他之所以沒有離開,是因為陸以,因為陸以還需要他。
陸以癱坐在沙發上,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可悲和可笑,他一直在接受別人感情的施舍,曾經是程錦文纡尊降貴的問候,現在是那楠忍辱負重的陪伴,他什麽都沒有得到,什麽都沒能解脫,就像讓他上瘾的東西,只是從酒變成了煙,傷胃傷肺都比不上傷心。而他竟然真的相信那楠不會離他而去,已經在計劃着兩個人的未來,沒有什麽比這更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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