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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怡握着一卷圖紙走進一區大會議室，會議已進行四十分鐘。聽見敲門聲，人們的目光朝她集中，大部分耐人尋味。

會議桌右側中部坐着董事長魏鼎銘，老頭兒六十三了，滿頭黑發烏亮濃密，圓乎乎的臉油光水滑，假如不那麽愛笑，導致眼角嘴角産生幾條深邃的皺紋，還能再減齡幾歲。

他算是沈怡見過的最具親和力的老板了，在僅有的幾次接觸中都保持着平易近人的風貌，主動與基層職員聊天，拿出小零食與他們分享，在員工中擁有熊貓般的好聲譽。

這時也是他帶頭笑呵呵叫沈怡進門，身旁的魏景浩也挂着笑，可不及父親那麽渾然天成，不等她走近便調侃似地責備：“沈工，以後你們所與所之間合作得加強溝通啊，這次這個失誤太荒唐了。明天我們就要去向甲方彙報，到時不好跟人家交代啊。”

沈怡看看面如黑炭的游鐵然，估計他已發過一輪脾氣，其他高層想必也有不滿，若說不出子醜寅卯，今天真夠她喝一壺的。

“對不起魏董，這件事是我疏忽了，耽誤項目進度實在抱歉。可是我剛才看了七號方案的設計圖，發現造型上有個問題，建成後會對周邊環境産生不良影響。”

她開門見山将衆人的注意力從她的過錯上引開，游鐵然率先質問：“什麽問題？”

沈怡不慌不忙展開手中那卷A3圖紙，分攤在會議桌中央。

魏景浩看了看，狐疑：“這不是七號方案的效果圖嗎？”

沈怡說：“我剛才用天正計算出項目現場的日照軌跡，再用得出的日照高度和角度在3DMAX裏進行了燈光模拟。每年春末直至秋初的早上10點至11點，以及下午的2點至3點半，建築的東西兩面受日光照射将在頂部的玻璃幕牆凹面形成面積約70平米的聚光區域。反射出的光線将産生高溫，對照射範圍內的物體構成威脅。”

日照形成的光斑已由效果圖直觀呈現出來，老板和高管們各自撿了一張圖紙審視，現場鴉雀無聲，靜默中彌漫着荒誕感。

大型玻璃建築或多或少存在光污染，設計師們也會小心規避。類似七號方案的曲面玻璃幕牆在建築界司空見慣，可極少有體量如此巨大的。凹面鏡的面積越大，彙聚的太陽光越多，産生的熱力也就越強，太陽竈正是利用了這一原理。

游鐵然的臉色更難看了，想靠水泥般的僵硬密封尴尬。建築師通常着眼于讓建築本身盡善盡美，太過專注就會忽略建築對周邊環境的影響。古往今來多少大師因此翻了車，比如洛杉矶的迪斯尼音樂廳。

餘人怕損他面子，看出弊病也不吱聲，仍是魏鼎銘帶頭發笑。

“這就是個巨型太陽竈嘛，搞不好能燒掉對面一條街，哈哈哈，那我們築美可就揚名世界了。”

他的語氣裏充滿自嘲，意在調節氣氛，黃寶坤等小心附和，依舊無人接話。

魏鼎銘笑對游鐵然：“鐵然，這就叫百密一疏啊，我們讨論這麽多回都沒發現這個缺陷。這要是等到施工時才出問題，你我可能得去監獄養老了。”

建築安全實行嚴格的負責人責任制，游鐵然是方案的建築設計師，出事他擔責。魏鼎銘饒上自己無非想緩和他的難堪，語罷，魏景浩麻利地提出優化措施：“外牆用減反射玻璃成嗎？”

黃寶坤說：“減反射玻璃比普通鋼化玻璃貴幾十倍，得跟甲方商量商量。”

另一個設計師插嘴：“間隔插入黑色鋁塑板，縮小聚光點呢？”

游鐵然搖頭：“那會破壞外立面的整體性。我看要麽調整建築角度，要麽修改形态，總之都得跟甲方溝通。明天先帶另外兩個方案去彙報，再跟他們研究一下怎麽改方案。鼎銘，你看這樣行嗎？”

魏鼎銘點頭：“沒問題，那今天先這樣，我們就各忙各的吧。”

“散會”二字剛從他嘴裏跨出前腳，游鐵然已起身走人，帶着一陣風與沈怡錯肩，留給她經久不散的森寒。

大人物看重自身權威，被當衆指出失誤，最損威信。沈怡知道她已經大大得罪了這位副董，可為了保住高層們的信任，只能斷尾求生。

剩下的人已不便怪罪她，魏鼎銘好像挺高興，調頭表揚：“沈工觀察力敏銳，心思也很細膩，這次替我們揪出問題，避免了大麻煩，算是立了一功啊。”

沈怡情知這功勞不能要，忙誠懇認錯：“不，是我粗心大意，造成了工作交接中的失誤，我今晚就回家寫檢讨，也自願接受公司任何形式的處罰。”

工作中犯了錯，必須妥善收尾，好比罪犯受審服刑後才能恢複清白身，自己主動畫句點，總好過由別人來裁決。

黃寶坤見狀接嘴：“這事兒我也有責任，應該接受和沈所長同等的處罰。”

沈怡對比他先時急于甩鍋的醜态，暗嘲這也是個老油條，見風使舵麻溜溜的。

魏鼎銘神情欣慰，轉問兒子：“魏工，你覺得呢？”

魏景浩知道老爸在給他提供施恩的機會，笑道：“舅舅剛才沒說要追究，我看就這麽算了吧，大家引以為戒，下不為例。”

魏鼎銘應一聲：“成。”，揮手解散衆人。

沈怡收起她帶來的圖紙，最後一個走出會議室。黃寶坤倒轉幾步說：“沈所長，明天等甲方給出意見，我們修改完再給您方案。”

“行。”

沈怡以為這個回合結束了，卻聽他嬉皮笑臉道：“您是沒瞧見，剛才游董都炸了廟了，我還以為咱倆今天要完，得虧您急中生智，愣把事情弄翻盤了。可太牛呀，連魏董都誇您呢。”

但凡有眼力見的都知道沈怡今天是刀尖舔血，踩着游鐵然戴罪立功，勉強保全了工作信譽。魏鼎銘那通表揚不過是給她臺階下，趕緊翻篇才能太平。

黃寶坤說這話顯然是挑屎揚臭，沈怡忍怒讪笑：“黃所長，我求您從此別提這事兒了，咱倆以後可得吸取教訓，認真辦事，要是再犯同樣錯誤，那就真的無顏見江東父老了。”

警告對方等于表明自身一心悔過的态度，傳出去也不致落人口實。

回到辦公室，她重整思緒，從中找出諸多不合理的地方。

二所為什麽派一個實習生做重要項目的交接工作？

那實習生為什麽篤定給她的是正确方案？

黃寶坤收到截圖為什麽不回信？

…………………………

她突然意識到種種疑點與上次徐青的破方案有驚人的相似處，都是對方領導失職所致。

短時間內走夜路連續割破腳，絕不是點兒背那麽簡單，應該舉燈仔細探照，說不定這條路鋪滿了玻璃碴，專為她而設。

飛來橫禍沒改變日程，她回家取車，照計劃于下午5點來到老楊位于顧家莊橋的新房。經保安嚴格盤查，她的車駛入清幽寬闊的別墅區，造型華麗的歐式別墅每棟6000萬起價，是一座遠離貧窮的天堂。

老楊還真混成大款了，有家底就是不一樣。

沈怡不由自主泛酸，繼而啓動阿Q精神：“咱本來也能住這兒，可是不稀罕。”

并非大話，當年老楊對她一見鐘情，孜孜不倦追求好幾年。憑那熱腸古道的赤誠，早該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了。沈怡也不是沒動過心思，老楊性格好、家境好、工作好，論條件配她綽綽有餘。唯獨一個缺點致命——長得太醜。

肥頭大耳不說，還小眼睛、雷公嘴，肥碩的鼻子猶如德國香腸，長滿麻子痘坑的臉恰似新疆烤馕，随手摸一把就能甩出二兩油。

大多數女人不太看重男人的外表，沈怡算少數派，對另一半的長相有一定要求，對着老楊的醜臉實在下不了嘴，經過長時間激烈鬥争仍無法克服心理障礙，終使男方折戟沉沙。

老楊打小無往不利，慘遭心靈滑鐵盧，創巨痛深，就此拉開歷時數年的放浪史。前不久終于收心，同一個條順盤靓的美院應屆生領了結婚證，計劃元旦辦一場盛大的婚禮，告別鑽石王老五生涯。

今天他請沈怡幫忙布置新房，也存在炫耀報複的意思。沈怡心知肚明，覺得自己害人家糟了老大罪，很該受些膈應。來之前精心置辦了一件價格不菲的水晶擺件，見了主人眉花眼笑道喜。

聽老楊向親朋介紹：“這是我幹妹妹沈怡，跟我可好了，比親妹子還親。”，她也識相應承，并向新娘吹捧：“老楊是我親哥，幫過我很多忙，我就沒見過比他更好更優秀的男人，嫁給他嫂子您太有福了。”

新娘小韓大概了解她和老楊的過往，精致笑容很官方，夾雜着只有女人能品味的戒備。

“沈姐，我常聽老楊提起您，說您漂亮能幹，聽得我心裏癢癢的，老早就想見您了。”

她正值青春盛年，豔若鮮桃，還有南方人特有的柔媚嗓音加分，真是在場女性中最出挑的。

沈怡無心與她比美，送上足色的恭維：“他誇我不算什麽，您這樣的美人誇我漂亮才真給我長臉呢。趕緊給我哥生幾個胖娃娃，好讓我早點升級做幹娘。”

說罷讓老楊派活兒。

老楊左看右看攤手：“差不多都完事了，就剩三樓露臺一堆盆景沒弄，有個朋友在上頭，要不你去搭把手？”

沈怡來到露臺，雜亂擺放的綠植怪石中一個身形清癯的男青年正背對靜立，回光返照的落陽包裹着宛若瘦竹的他，散發出茕茕獨立的哀憐。

以為他在欣賞遠方景致，沈怡輕快地上前打招呼。青年不緊不慢回頭，竟是熟人。

“邱逸！？”

她驚訝，接着瞥見他恍惚面容上閃光的淚痕，驚嘆随之而來。

這一剎邱逸的腦子似乎還是放空的，茫然強化了與生俱來的無辜，淚水又營造出充滿美感的脆弱，令他像一樹被冷雨淋濕的梨花，楚楚可憐。

沈怡胸口突突兩下，那是觀看偶像劇的婦女們常見的生理反應，俗稱少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