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工藝師

張志輝心髒怦怦直跳, 方正的下巴抖了抖,緊捏着娃娃,咬牙恨道:“□□大爺的……快停下……”

女聲再度從遠方傳來:“聽……是不是從另一個車間……過去看看……”

“……如果那只叫流浪者的狗不叫!媽媽會去給你買一輛馬車!如果馬車倒了!你就成為鎮上最甜蜜的小寶貝了!”

洋娃娃發出刺耳電子音樂的同時, 突然, 整個身體都高頻率地震動了起來, 似乎要脫離張志輝的掌握。

張志輝感受到了什麽,靈光一閃, 趕緊把洋娃娃掏出來, 難以置信地壓着聲道:“李麗, 是你嗎?!”

漆黑的配電室內, 洋娃娃蜷曲的白金色馬尾在空中不停震顫, 死灰的臉晃成虛影,如同癫痫,布制身體裏透出紅光的閃爍頻率也更急, 仿佛是對張志輝的某種回應。

張志輝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想,連忙掐住洋娃娃的脖子, 激動道:“李麗!別唱了!你這是要害死我嗎?”

“噓!噓!小寶貝!別說話了哦!媽媽就去給你買一只知更鳥——啊啊啊啊——如果知更鳥兒不歌唱!媽媽就去給你買一枚鑽石戒指!”

洋娃娃非但沒有聽張志輝的話停下來,反而揚高了音量, 變調的搖籃曲愈發誇張,傳到寂靜的走廊裏, 聽得人頭皮發炸。

誠如張志輝所認為的,李麗的冤魂此時此刻就在這裏。

當時在公寓裏, “李麗”受晝衡的弑神重創,幾乎被一股更強大、更神秘的力量撕碎溶解, 她用盡全力保住了最後一縷冤魂逃走,不料剛巧遇上了來取屍的張志輝,于是她的冤魂便附着到了洋娃娃身上, 之後被張志輝帶出了42幢。

現在,“李麗”附在洋娃娃上,吵鬧不休,目的就是為了吸引追蹤張志輝的人。

她恨張志輝,但更多的是怕這個男人,她生前活在暴力的陰影下,膽小懦弱,不敢反抗,死後才敢用這種方式報複他。

洋娃娃漆黑的眼珠折射着紅光,此刻變得異常悍然,音樂聲不停,仿佛是不害死張志輝,誓不罷休。

張志輝也看出了“李麗”的決心,他把洋娃娃提起放在眼面前,忽然放軟了神色,眼裏有淚花閃動,顯得動情而又可憐:

“李麗,求你了,別唱了,你想想我們的女兒佳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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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馬車倒了!你就成為鎮上最甜蜜的小寶——!”

倏地一下,洋娃娃歌聲停止。

配電室內再度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只聞張志輝深深淺淺的喘息聲。

洋娃娃不再發出聲音,也不再震顫,可身體內的紅光還在不停閃爍,漆黑僵硬的眼珠盯着張志輝,隐隐地透出一種威脅,仿佛下一秒就能再次發出刺耳音樂。

張志輝充滿愛意地撫了撫洋娃娃的頭發,哽咽道:“你如果害我被警察抓到,以後我坐了牢,誰來養佳怡?我們的女兒才九歲,她可能會被送去福利院,你好好想想,到底是在我身邊好,還是在福利院好……我要是被抓了,我們這個家就真完了……對不起,我知道你恨我,我以前打你,是我不對,但請你再給我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

洋娃娃這時狂躁地顫動了兩下,仿佛對某些字眼極度反感。

以前,張志輝每次家暴完,都會聲淚俱下地求她原諒,求她“再給我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可事實證明,無論給多少次機會,這個男人都本性難改,他非但沒有改正惡習,反而一次比一次沒有底線,一次比一次下手更殘暴,甚至在最後一次,情緒失控地把她推到了樓下——殺死了她。

張志輝也發現了“李麗”情緒不對,連忙把洋娃娃擁進懷裏,急切又誠懇地保證:“你信我!這次我真的改!我以前是對你不好,但你死後,我每天都在忏悔,想要彌補自己的過錯……”

可實際情況是,在她死後,張志輝把她攔腰砍斷,分屍,藏在天花板裏,之後又以虐待她的屍體為樂,先後剔了她的骨,砍掉她的手臂,挖了她的雙眼……她生前,遭受家暴。死後,這個男人也不放過她的屍體,經常在那間空置的公寓裏,對着她的屍體拳打腳踢,發洩自己的暴虐欲。

可即便她已經化身冤魂,因為依舊對張志輝懷着忌憚和恐懼,所以無法以冤魂的狀态傷害他。

“李麗”越想越不甘。

洋娃娃身體裏電子芯片的紅燈霎時間大亮,配電室內的氣溫也瞬間低了幾度,眼見着洋娃娃即将發出音樂聲——

“李麗,我想有個家……”張志輝吸了吸鼻子,擡手抹了把眼睛,聲音落寞,真情實意地道,“既然你能變成洋娃娃,那以後你就陪着我和佳怡吧,我們一家人離開滄市,去個遠點的地方,沒人認識我們,然後我們一家人重新開始,可以嗎?”

電子芯片的紅光不穩地閃動了兩下,光亮變弱。

漆黑的配電室裏,張志輝把洋娃娃緊緊按在懷裏,擡起了眼,那眼底隐隐閃動的,不知是感到動容的淚光,還是帶着算計的精光。

他方正的下巴顫動,聲音也跟着一起顫,輕聲道:“李麗,你別出聲,然後我們一起去接我們的女兒佳怡,乖,我以後一定會好好對你,好好養家……”

這時,不遠處的走廊盡頭傳來紛雜腳步聲。

一道年輕女人的聲音撞着空曠的四壁回響:“哎?我剛剛還聽到這裏有搖籃曲的聲音呢……師叔,要不然我們分頭找找吧?”

腳步聲朝着配電室的方向走來。

張志輝發了急,連忙捏緊了下洋娃娃,悄聲催促:“李麗!”

洋娃娃身體裏的電子芯片紅光不穩地跳動,像是在做最後的掙紮。

可外面腳步聲即将接近的那一刻,紅光驀然熄滅,配電室內陷入漆黑。

這個女人,無論生前還是死後,都沒為自己發過聲。

所有命運的悲劇,其實都是個人的選擇,自己一手促成的結果,即便他人有心施救,但無法自醒的人,終将困囿于噩夢。

“師叔——這裏沒有——”

腳步聲再次從配電室外經過,走遠。

張志輝仰起面,靠着雜亂的電線,長長松了口氣。

等了半小時,這一層已經長久沒再響起任何動靜。

張志輝轉了轉僵硬的脖頸,扶住一旁的牆壁,一點點在狹小的空間內撐起身。

可他還沒完全站起來,配電室的門突然從外面被拉開。

張志輝心跳驟停,猛地扭頭朝向外面。

門邊站了一個男人,穿一身白西裝,腿很長,人很高,因此配電室的門框只及男人的下巴,看不清臉。

窗外斜照進來的燈光裏,男人左手食指上的綠翡翠滑過幽暗的光澤。

張志輝正要問外面的是誰。

男人一手扶住門上框,低下頭探進配電房內,另一只大手溫柔卻又不容抗拒地罩住張志輝的臉。

“找到你了。”

輕幽低柔的男音在長廊裏響起。

***

邵周宇找了一圈,沒找到人,便叫了增援過來,封鎖廠房各個出入口。

廠房的外邊,蕭起跨上小電驢。

他已經把嫌疑犯追蹤到這兒了,剩下的都是警察的事。

塔塔坐在後座,低着頭查看信息,道:“師叔,西蒙問,我們回不回晝少爺家吃飯。”

蕭起把車上唯一的頭盔遞向身後,道:“回啊,為什麽不回?”

塔塔點頭,接過頭盔夾在胳膊肘內側,“噼裏啪啦”在手機上打字,道:“行,我們回去吃。”

蕭起轉動車鑰匙,說:“潘彼得兩小時前就喊着要吃飯,讓他們不用等,我們回去還有一段時間。”

塔塔收起手機,戴上頭盔,道:“潘彼得看到屍體了,別說吃飯了,現在喝水都吐。”

“這麽嚴重?”蕭起微側過臉,皺了下眉,道,“早知道找屍體前,先讓他吃飯了。”

塔塔:“……”

您的良心終于發現了啊。

蕭起剛要擰油門,一只手突然撐住車頭,擋住去路。

蕭起擡起頭。

邵周宇看着他,眼神略顯挑剔。

黑色的額發下,那雙寒星般的眼睛輕眨了一下,蕭起道:“幹嘛?”

邵周宇冷漠無情:“行車不戴頭盔,罰二十。”歪了下頭看後方的塔塔,道,“電動車載人,罰二十。一共四十。”

蕭起一腳踩地,撐着小電驢往後退了退,帶着略顯嘲諷的笑,道:“提供重要線索,協助警方逮捕嫌疑人,刑警隊是不是應該給這樣的熱心市民頒獎發獎金?獎狀就不要了,獎金意思意思發個五十吧,你正好幫我轉給交警大隊,剩下十塊當你的服務費好吧?”

“……”邵周宇一點沒占優勢。他放了手,松開車頭,話鋒一轉,道:“上次在晝衡家調查時,潘彼得為什麽說那把黑傘需要做法?你們知道些什麽?”

今天放學路上,塔塔正好跟蕭起提起過黑傘的事。

蕭起想了想,關于那把傘,他正好有想了解的事,于是正經了神色,道:“我可以告訴我所知道的,但你也要告訴我你所調查到的。”

邵周宇思考片刻,這次,他本着合作的态度,沒再針對蕭起,道:“可以。”

蕭起下了小電驢,讓塔塔在原處等着,自己跟着邵周宇走進不遠處的小樹林裏。

月光下,樹林裏暗影幢幢。

兩個身高相當的男人深一腳淺一腳,漫無目的地走着,期間,低低的交談聲傳來。

“你的意思是邪物作祟?”邵周宇聽完蕭起的講述,問道。

蕭起道:“起初,我以為有惡靈附着在傘上,但跟我對抗的并非那種陰邪的力量,後來才想通,是那把傘本身成了精怪,并非受惡靈操縱,但會影響人的心智,所以不需要驅鬼,把傘拆了就行。”

邵周宇低着頭走路,靜默了許久,才道:“你說的這些跟我的世界觀有悖,所以我不信。”

風吹樹林沙沙作響。

蕭起擡頭,透過枝丫看着天上朦胧的月亮,淡淡道:“不需要你相信,存在于自己認為合理的世界就很好……好了,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了你,現在換你了。”

蕭起停下腳步,轉個身面對邵周宇,聲音放得很低,卻含着一絲無法言明的恨意:“我要知道,是誰制作了那把傘?”

邵周宇也停了下來,沒有猶豫太久,看向蕭起,實話實說:“我不知道。”

“……”蕭起一手捏緊,道,“邵周宇,你耍我?”

邵周宇看向別處,道:“但我可以告訴你,今天下午,我們找到了那個外賣騎手,在他的電動車上發現了死者的血跡。”

蕭起問:“他是兇手?”

邵周宇道:“還不清楚……但他說,是女人當着他的面,用傘捅死了自己,後來他吓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女人已經死了,傘也不見了,他因為害怕就逃走了。”

蕭起靜了半刻,道:“所以你懷疑有非自然現象。”

邵周宇卻搖頭,道:“我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世界。”接着,話鋒一轉,又說,“但為了得到真相,我需要調查所有可能性,無論那些在我看來是合理,還是不合理……”

兩人又默默無言地走了一段路。

邵周宇突然道:“你說你能通靈,會捉鬼,塔塔又總是叫你師叔……你跟李儒風到底什麽關系?”

聽到那個名字,蕭起呼吸驀然一窒,心髒也在隐隐作痛。

蕭起有些情緒不穩地抹了把臉,當做沒聽到,聲音裏卻透出焦躁:“再幫我個忙,把傘給我,給我點時間,我能追查到誰制作了那把傘。”

邵周宇道:“李儒風是你的師父?”

蕭起擰起眉,态度略顯強硬,問:“能不能幫這個忙?”

邵周宇觀察着蕭起的表情,良久,似乎是看穿了什麽,難以置信地張了張嘴,道:“既然他是你師父,你為什麽要……”

話沒說完,蕭起突然揪住邵周宇的衣領,一把将他抵在一旁的樹幹上。

邵周宇擡起頭:“你他媽……”

還沒說完,卻見蕭起黑發淩亂,那雙星眸裏透露出的狠戾令人心神一震,又因為眼眶紅紅的,活像只發了狂的瘋兔子。

邵周宇被蕭起驟然爆發的氣場震懾住,愣愣地看着他。

蕭起手肘抵住邵周宇的鎖骨,往前搡了搡,氣息不穩,惡狠狠道:“把傘給我,我要知道是誰制作了那把傘。”

邵周宇下意識咽了咽口水,憋着一口氣突然松開,妥協道:“沒辦法給你,傘不見了。”

“什麽?”蕭起皺眉。

邵周宇掏出手機,調出來一張照片,道:“同樣是在今天下午,證物櫃裏的傘不見了,沒人知道它是怎麽消失的,但櫃子裏多了樣東西……”

邵周宇把手機翻轉過來,面對蕭起。

蕭起不耐地瞥去視線,誰料下一秒,他的表情變為空白,壓制着邵周宇的手也完全松了力道。

就見照片中,是一張制作精美華麗的卡片,上面用炭筆塗抹出一把黑色的長柄傘,旁邊寫着缥缈的兩個字——【傘嗔】。

邵周宇劃了一下屏。

下一張照片拍的是卡片的背面,印着戴望舒的兩句詩——

【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

撐着油紙傘

像我一樣】。

邵周宇再次劃屏。

最後一張,是卡片的細節,在右下角的位置,有一行雕刻出的透明落款——

【工藝師】。

蕭起看着那三個字,臉色煞白,一陣天旋地轉。

在與42幢隔着一條河的對面,破舊的祠堂前,孤零零地站着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獨眼,長發,此刻被夜晚的冷風吹得臉頰泛紅,但她瘦小的身體在風中站得筆直,透出一種不被催折的堅韌,正一動不動地看着河對岸。

與這邊的黑暗寂寥不同,對岸人聲鼎沸,警車頂上的紅藍光交替閃爍,所有人都聚在警戒線外,對着剛搬出來的屍袋指指點點。

小女孩一臉倔強地望着,靜默無聲。

這時,踩踏草地的窸窣腳步聲傳來,一道瘦長的男人身影站在了小女孩身旁。

小女孩扭過脖子,擡頭看去。

男人很高,穿一身白色西裝,戴一頂白色的紳士禮帽,因為太高了,她看不清臉。

下一秒,男人将一只洋娃娃塞進小女孩的懷裏,輕幽低柔的聲音道:“媽媽回來接你了,但爸爸不會再出現,跟我走吧。”

洋娃娃圓臉呈現死灰色,洋溢着笑容,臉頰、發梢和衣服上,濺了一道道血跡。

那只遞來娃娃的骨感大手同樣染了血,在蒼白膚色的襯托下,顯得華麗詭谲。

42幢聚滿人群的樓下,誰都沒注意到,在寂靜的河對岸,站着一高一矮的兩道黑影。

男人右手牽着女孩的手,左手握着一把散架的黑色長柄傘,從傘布裏探出一根白色的骨頭。

骨頭纖細,輕輕靠住食指上的綠翡翠戒指。

***

半夜裏,蕭起垂着腦袋,肩上挂着校服外套,腳步拖沓地走到42幢樓下。

一擡頭,卻看到一個男人坐着輪椅,等在單元樓樓下的玻璃門旁。

蕭起停在原地,表情茫然,遲遲回不了神。

男人穿着靛藍色的睡衣,外面套了件外套,擡起長眸時,頂上燈光在他眼下拓下暗影。色澤分明的唇角輕揚:“回來了?”

蕭起反應過來,皺眉,扯下肩上挂着的外套:“不是,你……”

他走到輪椅前,居高臨下,不悅地看着晝衡,道:“沒事到樓下做什麽?怎麽不上去?風吹不壞是吧?”

晝衡一笑,道:“反正我睡不着,不如來樓下等你回家。”

聽到“回家”兩個字,蕭起心間驀然一動。

他踢了踢腳下的臺階,接着,不客氣地外套扔晝衡腿上,道:“走,回去吧。”

“等等。”晝衡卻抓住了蕭起的手腕。

在蕭起不解的目光中,晝衡道:“聽塔塔說你心情不好,一個人在外面晃到現在,如果發生了什麽事……可以告訴我嗎?”

蕭起輕抿起唇角,顯然是不想開口。

晝衡放開手,看向前方,在晚風中深吸一口氣,低啞的嗓音透着溫和,道:“陪我待一會兒吧。”

蕭起正好也不想上樓,想吹吹風消解心中的郁結,便默默地轉回身,大喇喇地在臺階上撿了塊地方坐下。

兩人各懷心事,看着前方,誰都沒出聲。

可是過了沒一會兒,蕭起偏過臉朝向另一側,手掌蹭了下泛紅的眼角,鼻尖粉粉的,輕輕抽了抽。

誰都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麽,又是怎麽了。

可就在這時,一只修長素淨的大手搭上了蕭起的發頂,輕揉了揉。

男人的聲音随着晚風飄來,帶着令人安心的力量:“雖然不明白你為什麽露出這麽難過的表情,但是沒關系,哭出來也沒問題,我會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蕭起一手捂着眼,身體崩得很緊,像是在跟自我暗暗較勁。

可過了沒多久,他突然側轉過身,将臉埋在晝衡腿上。

晝衡則安撫性的揉着青年的黑發。

蕭起肩膀細微地顫動,抽噎出聲,有晶亮的液體順着臉頰滑落到下巴尖聚集,他難以忍受地張開嘴——

這便是故事的前奏,主題叫「蠶食」。

“對不起,我不想殺他。”

晝衡手上一頓,靜了兩秒,鳳眸平垂,目光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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