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信鴿(三)
安陽沒養過鴿子,也不知道信鴿到底吃什麽,心中萬分擔心徐沐是去給她捉蟲吃的。好在小将軍不是沒常識的人,自然知道鴿子一般不吃蟲,喂的多是雜糧。
如此一來,替鴿子覓食倒也不難,跑去夥房晃一圈,徐沐抓了把粟米也就回來了。
安陽沒跟進夥房,上次變成白兔她就已經領教過這軍營裏的人有多饞肉,她是真怕跟進夥房被個廚子瞧見了,扭頭自己就變成了一鍋鴿子湯。于是在徐沐去夥房替她覓食時,她就展翅飛到了對面軍帳的帳頂上等着,倒也沒等多久就等到了對方出來。
徐沐手中握着一把粟米,剛一擡手示意,等在對面帳頂的信鴿便撲棱棱飛了過來。她旋即放下手攤開掌心,那信鴿果然便順從的落在了她的掌心上。
少年手掌白皙,卻帶着些薄繭,顯然是常年習武留下的痕跡。
安陽沒在意這個,盯着她掌中的粟米,忍不住歪了歪頭——她倒是認識徐沐手中的是粟米,可身為金尊玉貴的長公主,任何食物送到她面前,都必然是經過精心烹制的。就這麽一把粟米遞給她,饒是安陽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今非昔比,依然有種無從下口的感覺。
徐沐見她不吃,還有些奇怪,輕聲呢喃一句:“難道這信鴿喂的不是這些?”
安陽自己都不知該吃些什麽,聽了這話愈發猶豫起來。不過現實并沒有給她一直猶豫下去的機會,眼見着食物當前,她原本就饑腸辘辘的腸胃頓時造起反來。
從未餓過肚子的長公主在今日終于體會到了饑餓的可怖,她分明對面前的粟米不感興趣,卻在看見的那一刻忽然生出了渴望。饑餓催促着她低頭,笨拙的學用新身份進食,然後迅速适應動作飛快,不消片刻便将徐沐掌心的粟米吃了個幹淨。
等一把粟米吃完了,安陽不再覺得餓,擡頭一看,就見徐沐正盯着她瞧。
四目相對,安陽莫名感覺有些尴尬,徐沐卻沒有多想。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信鴿的小腦袋上摸了摸,輕聲道:“吃了就好,吃飽了你就可以繼續去送信了。”
聽到這話,安陽有些心虛的縮了縮頭,避開了徐沐的觸碰:她之前是餓了,但這真不是餓不餓的事。她突然變成信鴿,完全不知道腳上那封信是往哪兒送的,就算原路折返也不記路……不過話說到這裏,她的投胎是不是也有點問題啊,帶着之前的記憶就算了,居然連出生長大的經歷也沒有。
填飽了肚子,處境也還安全,公主殿下終于有時間來思考更多了。
可這些徐沐并不知曉,她也無法從信鴿那被羽毛覆蓋的臉上看出什麽端倪。只是稍歇了一陣,又喂安陽喝了點水,她便再次試探着放飛這只信鴿。
安陽正走神,冷不丁又被抛出去了,慌張的撲騰了一番,才在半空中穩住身形。短短時間兩次經歷,她差點兒沒忍住飛回去啄對方幾口——這些人放飛信鴿怎麽都這般不客氣?随手就往天上抛,就不怕她來不及反應摔出個好歹嗎?
好吧,除了她這只半路接手的鴿子,其他“同類”大概沒這顧慮。
她不滿的“咕咕”叫了兩聲,明知對方聽不懂,又覺得沒意思。最後還是展翅在軍營上方盤旋一圈,便再次準确的落回了徐沐的肩頭,還耀武揚威般扇了扇翅膀。
小将軍被鴿子翅膀糊了一臉,伸手去捉時,還被安陽不輕不重的在手指上啄了一口。倒也不痛,她也就沒在意,只是對着這只認定了她的信鴿着實有些頭疼:“你怎麽還不去送信,難道就認準我了?”說完又喃喃自語:“難不曾這信真是有心人特地送來的?”
安陽不知道,但她覺得應該不是,自己飛來找對方根本就是意外。她不想誤導對方,可卻不能說話提醒,最後只好又在徐沐手上啄了兩口。
這次安陽用了些力道,徐沐沒防備被啄得有些疼,輕“嘶”了一聲。
長公主見了卻半點兒愧疚也沒有,又一翅膀糊在了小将軍臉上,想用這種不客氣的方式提醒對方:我才不是來找你的,信也不是專程送給你的,別自作多情好嗎?!
京城,皇宮,夜深人靜。
入了夜,永寧宮裏也漸漸安靜下來,但宮室的燭火卻是整夜未熄。長公主的病床前一直守着兩個太醫,更有宮人一直候在一旁,每隔上半刻鐘,便會小心翼翼的探一下長公主的額頭。發現額頭上溫度正常,宮人提着的心才會放下,又等着下一次再探。
皇帝的旨意早送到了太醫院,金口玉言自然無人敢忽視怠慢,因此便連今晚輪休的太醫也都被重新召回了宮中,此刻全都守在了永寧宮外殿。
宮人剛探過長公主的額頭,太醫院判也替安陽診過了脈。
最早替安陽處理傷勢的吳太醫這會兒已經退居二線,眼見着宮人探過額頭後神色未變,心放下大半的同時也壓低聲音問了一句:“大人,殿下情況如何了?今晚可還會發熱?”
太醫院判聞言擺手止住了他的話頭,然後向病床上看了一眼,仿佛怕吳太醫這輕言細語的聲音驚醒了床上的傷患一般。而事實上正陷入昏迷的安陽顯然聽不見,更不可能給出反應,太醫院判卻依舊小心的帶着吳太醫走出了內殿方才肯開口。
當然,太醫院判到了外間,湊上來聽情況的就不止吳太醫一人了:“長公主殿下情況尚好,吳太醫處理得頗為恰當及時,只要今晚殿下不曾發熱,性命也就無憂了。”
這話一出,在外殿等候多時的太醫們都不由得松了口氣。
今日是除夕,朝中上至皇帝下到百官,早就封筆休假了。可這樣的假期對于太醫們來說并沒有什麽特別,因為生病的人是不會挑日子的,所以太醫院裏永遠都要留人值守。只不過除夕到底不同,在确定宮中一切平安之後,大多數太醫還是在這一日休沐回家過節了。
誰也沒想到,皇宮中的宮宴會出現問題,更是傷到了長公主這樣身份尊貴的人。是以太醫院的太醫重新被召回宮中時,大部分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還是後來私下打聽了一番,這才知道這日宮宴的兇險,以及他們将要面臨的局面。
都說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太醫院的人不知道皇帝發怒會不會死這麽多人,但卻知道皇帝若是遷怒太醫院,收拾起他們這些太醫來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衆人提心吊膽了半夜,直到此刻聽了院判的話,提了整夜的心這才放下一半。
至于剩下的一半……天不是還沒亮嗎?長公主不是還沒醒嗎?
衆人又七嘴八舌問起了傷情,入宮稍晚些的太醫甚至直到此時都還沒能摸上長公主的脈,這時候便也格外積極,你一言我一語問得格外詳細。
院判也知衆人心情,想着剛替長公主診過脈沒什麽不妥,便也耐着性子一一作答。等答完了,在與衆人說一說之後對長公主的療養安排——院判是太醫院中官職最高的,也是醫術最好的,可這事攸關衆人生死,還真不是他能夠獨自決定的。
而這話題一開始,不知不覺便耗費了不少時間,眨眼便過了半刻鐘。
內殿裏忽然沖出個宮人,慌裏慌張便沖正在商議的衆人道:“諸位太醫,不好了,安陽殿下似乎開始發熱了,你們快去瞧瞧吧。”
話音落下,衆人心中具是一驚,再顧不上什麽規矩便一股腦的全沖進了內殿。
梁國民風開放,男女間雖有大防,但這規矩對醫者卻是沒什麽束縛的。再加上長公主早就被宮人換好了衣裳,身上又蓋着錦被,倒是不怕被這許多太醫瞧見。
也沒人有心情瞧這個。
太醫院判首先跑到了病床前,先是伸手探了探病人額頭,又牽起安陽的手腕診了脈,臉色當即就不好看起來:“殿下确實開始發熱了。”
這話一出,太醫們頓時齊齊變了臉色,如臨大敵。
不過還好,能入太醫院的醫者本身也沒有庸才,衆人只是顧慮着長公主的身份罷了。等到鎮定下來,面對傷患剛剛開始發熱的局面,衆人也是手段齊出各顯神通。
稍晚些,正在處理刺客一事的皇帝也被驚動,得到消息又匆匆趕了過來。
剩下的後半夜,整個永寧宮又都“熱鬧”了起來。直到黎明時天光破曉,晨光熹微,守了整夜的皇帝這才帶着疲憊開口問道:“安陽的情況如何了?”
太醫院判聽問便上前答道:“回陛下,殿下情況尚好,高熱也已經被壓下了。”
皇帝聞言親手試了試,還是覺得安陽的額頭有些燙,便準備叮囑太醫們繼續治療。而就在他伸手去試安陽額頭時,後者眼皮顫了顫,竟是一副要蘇醒過來的模樣。
注意到這一點的皇帝很是激動,當即沖妹妹喊道:“皇妹,皇妹,你醒了嗎?”
安陽似乎聽到了他的呼喚,努力将眼皮擡了擡,最後也只勉強睜開了一條縫,隐隐約約瞧見皇帝激動欣喜的模樣,很快便又重新閉上了。
她的蘇醒和昏睡仿佛只在瞬息間,直讓人懷疑方才所見都是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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