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戰馬(一)

入睡時還在永寧宮中享受着高床軟枕,然而一覺醒來又是一番天翻地覆。

安陽醒來時,驚訝的發現自己竟然是站着睡覺的。這還不止,睜眼一看,頭頂是蔚藍天空,入目是青色草原……這又是一副荒郊野外的場景啊!

懵逼了一瞬,不知為何安陽竟然很快接受了現實。不過再回憶起之前種種,卻有種莊周夢蝶般的迷茫與荒謬——她記得自己在除夕宮宴上替皇兄擋了刀,也記得自己變成兔子和信鴿時的經歷,再然後醒來的記憶也同樣真實。那麽究竟是她醒來是在做夢?還是如今經歷的是夢境呢?

安陽一時有些迷茫,下意識想要轉身看看周圍,結果剛一動就撞到了另一副身軀。她吓了一跳,不明情況下忙又往反方向挪去,結果還是沖撞。

一場小小的騷亂自安陽開始,很快擾亂了整個族群。

好在并沒有造成什麽後果,随着一聲響亮的馬嘶,小小的族群又恢複了平靜——沒錯,安陽這次變成了一匹馬,而且是匹置身族群中的野馬。

置身群體中,總是令人安心的,哪怕這個群體原本與自己并不是同類。

安陽很快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低頭看看自己,入目又是一身雪白的皮毛。而野馬生得高大健壯,因着長期奔跑更是筋肉結實,這樣的形容對于女子來說或許不算褒義,但放在一匹馬身上,卻絕對算得上是一匹漂亮的好馬了。

長公主出身尊貴,吃的用的見到的,具是精挑細選後的好物。即便如今看不到自身全貌,但就憑所見也能判斷出自己如今外表的出色。

再扭頭看看身邊的“同伴”,棗紅的,棕黃的,花色的,各色的馬匹彙集在這個小小的野馬群中。唯有領頭的黑馬最是神駿,剛剛制止了馬群的騷亂不止,這會兒見群馬都已經醒來,便又兀自沖着它們嘶叫了一聲,然後領頭當先跑走了。

安陽又是半道接手的身體,自然聽不懂頭馬那一聲嘶鳴代表着什麽。不過沒關系,身邊有這許多“同伴”,她便是聽不懂,随大流總是沒錯的。

馬群的反應也很迅速,見着頭馬跑走,便紛紛跟着揚蹄追去。

安陽見狀自然也跟了上去。身嬌體貴的長公主見着馬兒奔馳,原本還有些擔心自己跟不上,但好在這幅身體足夠矯健,她适應着用四條腿小跑了幾步後,倒是很快習慣了奔跑。而且越跑越快,草原清新的晨風迎面刮在臉上,不覺凜冽,反而有種無法形容的暢快。

“踏踏”的馬蹄響徹草原,野馬群奔跑的動靜極大,“轟隆隆”好似連地面都跟着震顫起來。

安陽跟着馬群跑了個盡興,直到馬群跑到一處水草豐茂的草原,頭馬這才停了下來。随後的馬群也跟着陸陸續續停下,見附近沒有危險,便紛紛甩着尾巴,悠閑的開始吃草。

馬兒當然是吃草的,野馬更是如此。

安陽見此一面覺得理所當然,一面又因自身的不同有些接受不能,可謂萬分糾結。她邁開步子走了幾步,身邊的同伴都低頭吃着草,并沒有誰理會她。

此時尚是清晨,野馬群顯然是剛從沉睡中蘇醒,正是四處覓食的時候。春日裏萬物複蘇,草原上的青草郁郁蔥蔥生長起來,正是青嫩多汁的時候,野馬想要覓食并不是什麽難事。于是它們理所當然尋到了這裏,開始填飽肚子,只有安陽猶豫着不肯低頭。

明明昨夜還有禦廚精心熬制的粥水果腹,今日怎麽又淪落到吃草了呢?!

安陽想想都覺得郁卒,清晨醒來肚子也不是不餓,奈何幾番猶豫都對腳下踩踏的青草下不了嘴。她左右看了看,試圖尋些旁的果腹,可惜入目所及除了草還是草。

身在野外,餓着肚子不吃東西是不行的,因為這不是任性挑剔的問題,而是要不要命的問題——便是養在深宮的長公主也知道,野外多有猛獸橫行。如草原上便不缺豺狼虎豹之流,而野馬之類的食草動物正是這些猛獸的捕食對象。一旦它們餓着肚子遭遇這些猛獸,跑不快就只能丢掉小命。

安陽還不想死,便只好向現實妥協。

然而就在安陽低頭準備嘗嘗青草滋味兒的當口,不遠處卻忽然傳來了一聲帶着驚怒的馬嘶聲。剛來不久的安陽已經認出那是頭馬的嘶鳴,她心下一驚,周圍的馬群更是一下子慌亂了起來。

很快,伴着頭馬的嘶鳴,野馬群就跟無頭蒼蠅似得開始亂竄起來。

安陽比這些野馬的表現要好些,畢竟她內裏是個人,這時候除了随大流隐藏在馬群中,更多的注意卻是放在了頭馬的方向。她想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能讓頭馬如此慌亂,又擔心是有野獸來襲,自己貿貿然湊上去就是送死。

好在沒等多久,安陽就聽到了一陣人聲呼喊:“快,再來兩個人幫忙,我要拉不住了。馬群那邊不用管,別讓這頭馬跑了!”

聽到熟悉的話語聲,安陽終于停下了步子,站在原地扭頭回望。

頭馬遇襲的地方其實離得并不算遠,安陽在馬群中也并不矮小,因此她定下心神回頭張望後,很快就看清了那邊的情況——不知哪兒冒出來的幾十個年輕人,手中俱都拿着套馬索,頭馬不慎之下已經被人套中了脖子。只是它生得神駿,性子又桀骜,這會兒正掙紮呢。

安陽認出了那些年輕人身上的戎裝,正是她大梁的軍服,與之前做信鴿時在那軍營裏看到的一般無二。可即便認出來了,她也沒打算湊上前相認。

湊過前去做什麽?讓人逮了回去當坐騎,或者幹脆拉車嗎?

安陽沒這麽想不開。可偏是她這一走神的功夫,幾匹膘肥體壯的野馬忽然沖着那邊沖了過去,埋頭便沖擡腳就踹,彪悍的讓套馬人根本招架不住。而就在這些人一松手的當口,頭馬也相當機靈的立刻發力,一下子便掙脫了拽着套馬索的三四個軍士,然後帶着還套在脖子上的繩索拔腿就跑。

頭馬一跑,幾聲嘶鳴,原本慌亂無序的野馬群立時便安穩了下來,紛紛跟在了頭馬身後。

這是動物天性決定的,就像羊群會跟着頭羊走一樣,野馬群也會本能的跟随頭馬的步伐。所以套馬的人不急着去追亂跑的野馬群,只要他們捉住頭馬并馴服了它,那麽得到的将是幾乎整個野馬群……可惜一遭失手,功敗垂成,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所謂的退而求其次,自然是能抓幾匹是幾匹,否則已經被驚動的野馬群只會遠遠逃離,再也不會回到這片危險之地。那麽之前探查埋伏所耗費的精力,也将完全白費。

衆人都明白這個道理,因此來不及懊喪,便聽有人喊道:“快,能套幾匹是幾匹!”

這話一出,套馬的人便都動作了起來,他們騎上馬兒備好套馬索,便向着奔逃的野馬群追了上去。不多時,便有一道道套馬索向着野馬群中落去。

安陽的運氣大抵是不怎麽好的,只因在馬群中多回頭看了一眼,再要跑時就落在了馬群的後方。這還不止,偏她又生了一身醒目的雪白皮毛,可不就惹眼被針對了嗎?

長公主又體會到了新一輪的狼狽,蔫頭耷腦跟着同樣被捉的野馬一起被帶回了軍營。

果不其然,還是那座熟悉的軍營,還是那面飄揚的“徐”字大旗。只不過她現在沒了翅膀不會飛,整座軍營占地廣闊,軍士數萬,再要遇見她熟悉的小将軍,也不是那麽容易了。

安陽腦子裏還亂糟糟的,就聽守門的老兵對套馬這些人調侃道:“嘿,你們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不是說今日要去套個野馬群,打算把整個馬群都帶回來嗎?”說完往套馬人身後瞧了瞧,又笑:“莫不是你們看上的是個小馬群,攏共就這二十幾匹馬?”

套馬的軍士大多年輕氣盛,原本放跑了頭馬就懊惱,聽到這調侃頓時有些沉不住氣:二十幾匹的小馬群,誰看得上眼?他們這些人套馬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看上的自然是數百匹馬的中型馬群!

可惜今日這野馬群沒能帶回來,年輕人再是氣盛,被同伴一攔,到底也是蔫兒了。

好在守門的老兵也就是調侃一二,并沒有為難的意思,眼看過衆人的軍牌後便放了他們入營。只是一行人入了營帳,卻是個個愁眉苦臉,有人壓低聲音對領頭人說道:“吳頭,怎麽辦,咱們之前可是放話說要給将軍們獻馬的,現在就這幾匹……”

二十幾匹野馬說多不多,說少也不算少,單純送人也是夠的。只不過他們今日不曾捉住頭馬,野馬群裏最好的馬都跟着頭馬一起跑了。而被他們套回來這些都是落在馬群後方的,在野馬群中自然算不得十分健壯,送給上官并不合适。

吳頭聞言也有些頭疼,轉而問同伴:“之前那批馬呢?還有沒有好的留下?”

同伴苦着張臉,讷讷道:“頭,咱們前段日子缺錢,不是把馬都賣光了嗎,哪裏還有什麽好馬留下。”說完頓了頓,又提議道:“要不然咱們拖幾日,再去找找馬群?”

吳頭聽了這話搖搖頭,顯然不贊同也不考慮——套馬可不是三兩日就能成事的,得先讓人循跡去找野馬群,耗費時間找到之後,還得确定野馬群的規模是不是他們招惹得起的。像今日就是因為貪心,馬群太大拿不下,之前耗費的精力也都白費了。而就算馬群規模合适,想要真正得手也少不得觀察準備,一來二去耗費的時間可是不少。

想了想重新套馬是不可能了,至于反過來去買馬送人,恐怕市面上也難尋到将軍們能入眼的好馬。一群人左思右想愁得很,不由将目光又投向了剛捉回來的那些野馬。

看着看着,忽然就有人指着安陽說道:“吳頭,你看這匹白馬。”

安陽一直躲在馬群中間,并不想招搖惹人注目,然而随着這句話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還是都落在了她身上。為此她身子不由一僵,腳下無意識在地上蹭了蹭。

吳頭盯着白馬上上下下打量着,意外的發現這匹馬生得竟是頗為神駿。按理說這樣的好馬,遇上危險肯定早跑到馬群前頭去了,也不知怎的落在後面,還讓他們輕易套了回來。

意外發現匹好馬,衆人沉郁的心情也不由好轉了幾分。

吳頭腦子更是靈光,摸着下巴問左右同伴:“這匹馬看上去不錯,你們說,拿它冒充頭馬如何?”

這話一出,衆人面面相觑,又看了看那匹白馬,覺得也不是不行——草原上的馬群多如繁星,大的馬群彙聚在一起成千上萬匹,可也有小的馬群甚至只有不足十數。二十幾匹的馬群小是小了點,但也能拿來湊個數,将軍們若看不上眼,他們争取時間下次再套就是了。

一群人都是日日相對的同伴,這時候不需說什麽,對視一眼便也明白了彼此的意思。這時便有人跳下了馬背,說道:“我先看看這匹白馬是公是母。”

野馬群的頭馬,九成九都是母馬,除非整個族群只有公馬。

這人跳下來說要檢查白馬的公母,自然是要确定這匹馬适不适合做“頭馬”,不适合的話也只能放棄另做打算。

然而他想查看,也要看馬讓不讓他看。

安陽當然是不讓的。她一直以來對于新身份都适應良好,此前也沒考慮過走光的問題,畢竟動物都有皮毛,也不能強求再穿件衣裳。可不強求歸不強求,有人這般“猥瑣”的專程來看,饒是長公主殿下沉穩淡定,這時候也都要炸毛了。

偏那人沒注意安陽的反應,大咧咧就要繞去她身後查看。安陽見了自然跟着轉身避讓,如此一來二去,一人一馬竟是對峙一般在原地轉了兩圈。

馬背上的衆人都看笑了,吳頭随手點了一人說道:“小何,你去幫着看看。”

他們這些時常與馬打交道的人,自然都懂得分辨公母。小何也看了半天熱鬧,聞言答應一聲,便跳下馬背走了過去。而恰巧此時安陽正與前一人對峙,是背對着小何的。

小何見狀也沒多想,彎下腰就要去掀馬尾巴查看。

安陽察覺到身後的異常,羞惱之下哪裏還顧得上這許多,竟是無師自通了踹人的技巧,後蹄一揚就往身後狠狠踹去。

那力道,若非小何常與馬打交道見機得快,只怕一腳就能将他踹個腸穿肚爛。

小何被吓出了滿身冷汗,白着臉捂着心口,猶自心有餘悸。

衆人都被這變故吓了一跳,這時才想起眼前這些都是還沒經過馴服的野馬,野性十足殺傷力也十足。怪只怪白馬一路太|安分,之前也沒表現出任何兇性,這才讓人放松了警惕。

吳頭等人收了之前看熱鬧的心,紛紛皺起眉頭:“這馬還是野性難馴,先帶回去再說吧。”

這話衆人沒有異議,可再要上前牽馬,安陽卻是不願屈從了——她堂堂長公主,不是沒有傲氣的,之所以一路安分,也不過是剛得了新身份選擇明哲保身罷了。可這些人行事如此無狀,便是安陽想要忍耐,也忍耐不下去,當即見人來了就揚蹄,一點都不想再客氣。

安陽這白馬在族群中或許也有些地位,她這一動,原本還安安分分跟來的野馬們全都跟着躁動起來。嘶鳴揚蹄的,沖撞掙紮的,頓時鬧出了好大的動靜。

這時衆人剛入營走了一半,還沒到馬廄的地方,野馬一鬧起來頓時惹了不少人矚目。

吳頭等人在軍中地位不算高,鬧出事來擔待不起,這時便都有些着急。一群人手忙腳亂開始控制這些野馬,尤其來馴服安陽的人格外多,甚至還有人想要爬到她背上去。

安陽自然是不肯,橫沖直撞上蹿下跳,不給人半點機會。

這一鬧,動靜就更大了,吳頭等人死死拽着安陽脖子上的套馬索,想要讓她屈服。可長公主又不是不知變通的馬,反而順着吳頭等人的力道沖沖撞撞,直鬧得一群人人仰馬翻。

等将身邊這一群人全部放倒,安陽也覺心中一口郁氣舒展,忍不住長嘶了一聲。

周圍有同樣掙紮的野馬揚聲附和,喧喧鬧鬧間,安陽聽不懂也沒再留意這些馬嘶聲。因為就在這當口,她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就站在人群外!

小将軍原只是路過,聽到動靜過來看了眼熱鬧。哪知她剛在人群外站定,就見那匹大鬧軍營的白馬忽然沖着自己這邊沖了過來。

圍觀的人早見識過這匹白馬的厲害,見它橫沖直撞着奔來,下意識紛紛避讓。

徐沐也避開了,然而安陽就是奔着她去的,又哪裏會讓她躲開——只一眨眼的功夫,白馬就沖到徐沐面前,那氣勢洶洶的模樣好似下一刻就要将她踩在馬蹄之下。

然而并沒有,事實上小将軍驚吓之餘只是一晃神,懷裏就多了一顆大大的馬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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