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戰馬(二)
安陽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委屈。
長公主生來尊貴,又得父母兄長疼愛,可以說是自小便在蜜罐中泡大的。這輩子她受過最大的苦,便是前些日替皇兄擋了一刀,可要說被人怠慢輕賤,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可如今在這似夢非夢的境遇中,竟有人敢如此冒犯她……別說安陽是長公主,就算是任何一個貴女,不,就算是任何一個女子,都不能忍耐!
于是強自忍耐的安陽到底還是爆發了,就算把這軍營鬧個天翻地覆也在所不惜。
可就在這怒火沖天的當口,她又看見了徐沐——徐沐與她其實算不上熟識,就連她到底是誰,對方也不明白。可跟在徐沐身邊小半月的安陽卻知道,少年骨子裏是這些軍士沒有的溫柔。她會放生部下捉來的野兔,也會将天外飛來的信鴿養在身邊半月,她是她遭逢大變後唯一得到的善待。
安陽或許覺得自己與徐沐間并沒有多少深情厚誼,但不得不說,在她發現自己又變成了動物後,腦海裏頭一個想到的便是徐沐。
而此刻,她正遭遇狼狽,卻又看見了這個人。
徐沐的出現在此時的安陽看來,就仿佛一道光。即便對方不是救贖,可在陌生環境中遇到唯一一個還算熟悉的人,總歸是會生出幾分依賴的。
安陽便是如此。她覺得委屈了,之前又被徐沐照顧過小半月,乍然相見時下意識便想沖着對方撒個嬌,訴訴委屈。若此刻出現在這裏的不是徐沐而是她皇兄,她恐怕還會沖上去告個小狀,讓那些敢于冒犯她的人好好受些教訓。
可惜這萬般情緒都是旁人所不知的,包括突然被馬腦袋塞了滿懷的另一個當事人。
彼時蹄聲陣陣,剛大鬧了軍營的白馬如風一般沖向了圍觀衆人。看熱鬧的人作鳥獸散,也有眼明之人眼見着白馬沖向了小将軍,而小将軍一避之下來不及再次躲避,便都驚吓得閉上了眼睛。吳頭一行人眼見着事态發展,更是驚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可除了喊一聲“小心”,也再做不了什麽。
然而只有當事人知道,馬兒沖到面前時,其實已經剎住了腳。随後将腦袋埋在她懷裏也僅僅是埋而不是撞,與其說這馬沖撞了她,不如說對方的舉動更像是在撒嬌?
懷抱着大大的馬腦袋,徐沐心中還是狂跳不止,然後不知怎的就産生了這樣的聯想。
可這念頭不過剛剛生起,她自己便意識到了這想法的可笑——剛套回來的野馬大多野性難馴,又不是她養大的馬,怎麽可能沖她撒嬌?
徐沐一只手按在漸漸平息了躁動的白馬頭上,狂跳不止的心也平複了幾分。她擡眸看向眼前的白馬,卻見這馬身姿矯健,毛發如雪,跑起來時腳步輕盈得好似不沾地一般,着實稱得上是一匹好馬。見獵心喜之下,她甚至想看看這馬的牙齒,看看馬兒到底什麽年紀了。
好在還有幾分理智尚存,徐沐最終停下了蠢蠢欲動的手,只是安撫似得在她脖頸的鬃毛上輕撫,同時漸漸地将那顆碩大的馬腦袋推離懷中。
安陽順從了她的推拒,因為冷靜下來她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竟主動向個男子投懷送抱了!
長公主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然而看看面前正撫摸着她鬃毛安撫她的小将軍,又實在做不到遷怒對方。因此她整匹馬無措極了,直到感受到徐沐試探的推拒,這才順勢離開了對方的懷抱——也幸虧她現在是匹馬,臉完全被皮毛覆蓋,否則小将軍就能瞧見她整張臉都燒紅了。
白馬害羞了,可徐沐并未感受到,她見馬兒徹底恢複平靜也是松了口氣。再看眼前這幅人仰馬翻的情景,不用多想就将事情的始末猜了個七七八八。
吳頭等人見小将軍無礙,也是松了口氣,這會兒捂着痛處從地上爬起來,來到徐沐面前時就很客氣:“卑職吳勇,見過小将軍。”
徐沐點點頭,也沒有見白馬神駿就據為己有的意思:“這馬已經平靜下來,你帶回去吧。小心些,別再鬧出岔子,否則當小心軍法。”
聽到徐沐說要竟自己送走,剛還害羞的安陽頓時就不樂意了——剛才的冒犯她還沒忘記,更何況一匹野馬落入人手中能有什麽好受的?她剛鬧了一場,這些人必然是要盡快馴服她,而馴服的手段無非就是鞭子和食物,哪一樣都有得熬,她更不想被消磨了一身傲氣。
這樣一想,白馬當即昂起腦袋,看向吳勇的目□□勢洶洶好似下一刻就能踹他一腳。
吳勇本就被徐沐的話說得心頭一凜,再看一眼明顯脾氣不怎麽好的白馬,心中便生出了幾分猶豫來。然後他目光又落在了面前正直嚴肅的小将軍身上,心中便是一動:“小将軍說得是。只是這野馬實在桀骜不馴,方才就險些傷了我手下兄弟,想要馴服恐非易事。”
徐沐聽到這裏,還沒聽懂吳勇的言外之意,但生長于宮廷的安陽顯然已經明白了後者的意圖。她眼睛頓時一亮,當即配合的低下頭,将腦袋又在徐沐肩頭蹭了蹭。
小将軍正等着吳勇說下去,結果冷不丁馬兒又湊了過來,而且明顯有親近之意。她一面心中詫異,一面又忍不住有些喜愛,伸手去推馬頭的時候眼中也流露出了幾分喜歡來。
這一點落在了吳勇眼中,他心中頓時一定,便接下去說道:“都說戰馬通人性,這匹野馬在旁人面前桀骜,見到小将軍卻這般親近,顯然是有緣分。既然如此,我等也不好強求,不如便将這匹馬獻于小将軍,還望小将軍收下。”
徐沐其實也挺喜歡這白馬的。雖然白馬在戰馬中并不受歡迎,因為那身白毛無論是夜襲還是在戰場,都太過顯眼容易惹人攻擊。但就像吳勇說的,能得一匹天生親近自己的好馬是緣分,已經足以掩蓋這所有的缺點。畢竟一匹好的戰馬,是能帶着主人從戰場上活下來的。
可吳勇的話卻讓徐沐皺起了眉頭——她喜歡這匹馬,可以花錢向吳勇買下來,剛套回來的野馬還未經過馴服,無論價錢還是其他,都不會為難。可偏偏吳勇說的是獻,他不想收錢,那麽收下這匹馬的自己無疑就欠了對方一個人情。
徐沐剛入軍營不久,并不想沾惹這樣的事,更何況以她的身份真收了吳勇的馬,無疑就是壞了規矩。甚至還會影響深遠,替未來計她也不可能應承這樣的事。
安陽倒不覺得有什麽,她生來便尊貴,多的是人讨好,她收禮時從來不會考慮其他。
然而長公主的感知卻是敏銳的,當徐沐心生拒絕時,她便感受到了對方撫摸她鬃毛時動作中的留戀。這讓她有點慌,下意識想要挽留,卻聽徐沐依然拒絕道:“無功不受祿,不必了。”
說完這話,徐沐也不等吳勇再說什麽,收回手轉身就要走。
“诶,小将軍……”吳勇喊了一聲。
安陽反應更大,腳步一邁就竄到前面擋住了徐沐的路。徐沐再要繞開她,她就繼續跑到前面擋着,一副無賴的樣子賴定她了,死活不肯放人走。
這一幕落到了圍觀衆人眼中,無不啧啧稱奇,不少人都忍不住開口讓小将軍收下這匹馬。
軍營之中,久戰之師,誰都知道一匹與自己心意相通的戰馬有多重要——它們會是自己最可靠的夥伴,最長久的戰友,它們不僅能讓自己交托後背,還能帶着自己走出死境。
安陽不太明白這些軍士為何替她開口,但這并不妨礙她借勢賴上徐沐,當下不僅攔路,還将腦袋又靠在徐沐肩上了。結結實實一個腦袋壓下去,徐沐猝不及防肩膀都被壓得向下塌了塌,然後又強撐着扛了起來,再看向白馬的目光簡直無奈。
正在這時,幾個将軍打扮的人走了過來,為首一人便笑道:“這馬是我讓吳勇他們去套的,不想卻是與小将軍有緣,那不如我做主,一百兩銀子将這馬賣給小将軍如何?”
一百兩銀子,買一匹訓練好的戰馬都足夠了,買一匹野馬其實貴了不少。
可聽到這話徐沐一直輕皺的眉頭卻舒展開了,因為這價格她買一匹與自己親近的馬并不虧,也不用擔心欠人情。當下便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馬鬃,眼角眉梢都透出了幾分歡喜:“既然如此,便多謝白将軍好意了,銀兩晚些時候便送去你帳中。”
白将軍聞言爽快的答應下來。他沒打算憑這匹馬換人情,徐沐也不可能答應。但只是一匹馬而已,他沒賣虧不說,還結了個善緣,怎麽算都是賺了。
與白将軍一般心思的還有吳勇,雖然可惜這馬不是自己送的,可經此一遭之前的擔憂倒是盡解了。
衆人皆大歡喜,安陽也很高興,順勢就在小将軍頸窩蹭了蹭——雖然一百兩銀子的身價有些辱沒她了,可她又找到她的小将軍了,混吃混喝的好日子又可以繼續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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